草药先生

2020-09-10 07:22玩偶
百花 2020年3期
关键词:李先生

玩偶

小镇的上街是一片高矮不一的民居,户与户相邻而建,马头墙错落期间,拾阶而上或顺坡而下,随弯就拐延绵成街道;经济条件的强弱和户与户之间面积的多寡,造成了房屋之间高低、繁简上的差异,但从房屋的建筑形式上足见早先的富庶。

中药铺就开在这片民居当中,三开间的门面,中间有一个小天井,进门的几间房屋分别为药铺、诊室,光線充足,房屋规整,药香四溢,后面就乱了规制,一间挨着一间的房屋不断往后延伸,快要靠山时空出一个小院,山根处又起了不高的两层木板泥瓦小楼。

药铺对面临河高坎外有一棵蔽天盖日的皂角树,算是上街的显著标志,树下是一片横七竖八的青色巨石,任河与褚河在街头交汇后,至此河滩渐宽,流速渐缓,汇聚成一汪碧潭缓缓而下,离河岸七八米的水面下有块直径五六米的平坦巨石,当地人俗称“簸箕石”,夏天一帮善水的孩子喜欢聚集在这上面上分成两伙玩“攻城”,以谁在石面上呆的时间长短定输赢,偶尔可以看见树下有个穿布衣手拿大茶缸的老汉弯腰站在那儿看孩子们嬉戏,不时哈哈大笑几声,身上的肉一阵颤抖,恍惚直起了腰……

从我记事起,李先生一直就是那个样子:穿一身蓝或者黑色老式对面襟,布扣绊便衣,弯着腰,上半身前倾,发亮的光头更加衬托出五官的硕大,手拿一根拇指粗细的铁手杖,上半截已被磨得油光水滑,不等人来,老远就能听见“铛铛”铁杖点地的声响。

平时中药铺里有两位中医先生坐诊,一王一李。

按常理说,王先生出自中医世家,自小受老父熏陶,深得教益,一副了得的家传本事,专攻内科,兼通针灸,且眉清目秀、细心耐烦,深受病者信赖,自打开馆坐诊就好评如潮。现在却清闲得整天端着茶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练就一笔不俗的钢笔字,深得几位学校老师的赞赏,正楷端庄雄伟、舒展开阔,行书遒劲郁勃、天真自然,说有颜真卿颜鲁公笔意,可做学生范贴。

李先生原本是个江湖郎中,因其一手精湛的四诊医术,以及对中草药独到的理解和运用,远近闻名,被聘于此坐堂。不得不说他游走江湖很会待人接物,人不分贵贱,见面都是嘘寒问暖,以礼相待,对无钱治病的人他会施以药草或给个配方,叮嘱注意事项,让病家自己去配制,减缓病情,患者都说他有菩萨心肠。

此公相貌粗俗不堪,眉毛胡子一把抓,啥病都敢治,啥药都敢用,所开药方常常剑走偏锋,不合常规,不上正道,药房的抓药师傅都替他捏一把汗,可不知为啥,药到病除,众口称赞。

据说药铺后院山间那条小路就是他夜里进出遛出来的,小路的顶端是小镇上埋葬先人的坟园,谁知道他去那儿干啥,想着就害怕。于是镇上有人传言,李先生懂巫术,通鬼神之道,所得既是仙方,俗人哪可领悟!

乡间医疗机构少,交通闭塞,缺医少药,医疗水平普遍较低,再加上林深草密、人们常遭蛇咬虫毒、极易摔伤跌伤,民间把这类术与医相结合,通过用炼的法水配合药物,用来避邪消煞治病救人,或伤筋动骨时通过推拿、内服外敷中草药的郎中方士尊称“水师”。

听人故弄玄虚地转述见过他画符水,据说灵气最盛的亥时是阴阳交接的最佳时间,其次是子午卯酉时,主家趁黑把先生请进门,一番客套招呼歇息后,李先生让打一碗清水,站起身神情肃然地祷告一番,用毛笔蘸朱砂在一张黄裱纸上龙飞凤舞地画上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字句,结尾有人读懂是“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敕令句,意思是告诉神兵神将,他是奉太上老君所定的敕令叫他们行事的,要他们急速依照天律敕令的调遣不可怠慢。写好符咒之后,反拿毛笔,用笔头撞符纸三次,从身后腰袢间摸出一个乌黑木印盖上符印,焚烧后将纸灰放入水中让病者一同喝下,即可。

镇上领导听见传闻,私下告诫他不能弄那些牛鬼蛇神的事,话说这事儿都在私下进行,绝无外人旁观,主家懂规矩,哪会乱嚼舌根误了自己的大事。没凭没据的,小镇人生性淳朴,物质条件又差,对医生本身就有些敬畏,谁敢说哪天不会求到他的门下?虽说有些恼火,但也从没深究过,就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话。他理解领导的一番好意,赔着笑脸,嘴里打着哈哈说都是谣传,没有的事,请领导放一百个心。

依常理,先生闲暇时,会整理整理药方,翻翻医书,琢磨一下病因、病理,记一些心得体会。可李先生坐不住,喜欢杵着铁手杖满镇子转悠,东采几片草叶,西抠几条根藤,支开药工,或蒸或焙,忙个不亦乐乎,反倒是清闲了张药工,乐得晒晒太阳、抽袋旱烟,眯觉瞌睡。李先生一次酒后感言,此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没找到那种被称为神药的“无根树”,不然就该像光绪年间汪家湾的“活佛”郑医一样,大显威灵,威震四方,流芳百世了。据他所说该药是一种寄生于其他树上类似藤条的树,无落叶,四季常青,“活佛”郑医以该药治百病,坐化以后,此药流传于当地民间口头传说,没人再见过实物。

李先生有个私下的外号叫“李聋子”,乡邻和他打招呼必须大声喊:李先生!上哪去啊?吃饭了吗?给人看病去啊?声小了他听不见。也不知道他切腕问诊时是如何知晓患者病情的,没听见药铺里有过吼叫声。不过你如偷偷背后说他坏话,他定然会突然回头盯着你,笑着问:吃饭了吗?这娃子好乖!今天天气不错!回想起来让人哭笑不得,乱了真假。

我只让他看过一次病,至今仍心有余悸。其实也没啥大病,就是秋冬季节气候骤变时扁桃体发炎,父亲心急啊,不停地上医院请大夫给我调理。偶尔一次酒席上和李先生聊起这事,李先生问了问情况,随口说:“哦,乳蛾子,小毛病,小单方就能解决问题,有时间领过来我看看。”

第二天清早,父亲拿了一条烟,拽着我的手上门请李先生瞧瞧,李先生头日里稍微喝多了一点,没坐诊,父亲知道他住在药店后楼,和几个相熟的乡邻打过招呼,起身上后面找他。

穿过有些漆黑的巷道,透光处有一小院,不高的两层木板泥瓦小楼,院子里晾满药材。东头住张药工,左右是房门紧锁的库房,阳光刚好晒进来,暖洋洋地透着舒服;西头较阴暗,院子稍有些不平整,地上积有水渍,后院靠山的便门斜开,半个身影背对院子小解着,父亲笑了笑没言语,站檐下看着满院子晾晒的药材,捻起一根甘草丢嘴里慢慢嚼着。

一泡尿也够长的,我不耐烦地在院子里踢着晒药的簸箕,故意弄出声响,李先生转过身看见我们父子,笑呵呵地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系着裤子:“喝多了难受,老弟還是身体好!”就着门前的脸盆洗了洗手,领着我们进了屋。(下转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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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里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旮旯缝隙塞满乱七八糟的药材,感觉都是一些普通的山间野草,我坐在凳子上好奇地东张西望,回头时吓了一跳,一条乌梢蛇盘在墙上,昂头吐信,随时都有攻击人的可能,我仿佛都能听见它“嘘嘘”的威慑声,不由得惊叫起来。“莫事、莫事,死蛇一条,怕啥!”李先生看出我恐惧的根源,笑着对父亲说。

李先生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拉起我,让我张开嘴,说“啊——”。也许是屋内的光线过于暗淡看不清咽喉的状况,他找出一根筷子,捏住我嘴巴,伸进嘴里按住舌头根部,立即刺激得我眼花乱转,干呕想吐,可他用双膝紧紧夹得我无法转动。我发现他的五官过于肥硕,夸张地堆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剧效果,毛孔粗大,大清早就透出油汗。

看了一会儿收回筷子对父亲说,不碍事,配点药,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端进来一小碗,碗底有些黧色的糊状物,让父亲依样制住我,筷子蘸了些稀糊,直接点在红肿的扁桃体上。稍等了一会儿,说:“好了!”我回过神才觉得嗓子有点凉凉地,没有了先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后来才知道,那黑糊是锅底灰和盐水的调和物。也就从那时起我知道了一味草药,是从平时烧柴草的锅底上刮下来的灰,杂草经燃烧后附于锅底或烟筒中所存的烟墨,刮下细筛,除去杂质,为乌黑色粉末或结成小颗粒,手捻即为细末,无臭,无味,有个美妙的名字:百草霜。

要想根治最好再服一点百草霜。”“哦。”“小孩可能不爱吃,可以调点炒熟的黑芝麻、黑豆面子,加蜂蜜团成丸子。”“嗯。”还别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我的扁桃体再没红肿如桃。

随后的日子里,听过太多关于他传奇医术的故事,但对他随意野蛮的医风实在不敢恭维,心有所惧,也就敬而远之,渐渐有些遗忘了这个人。

事隔多年,春上,故友邀我回小镇踏青,返回时经过原先镇后半梁上的坟地,突见一座高大的半庙宇式建筑挺立在那儿,着实有些奇怪!这地方,埋着小镇所有逝去的先人,儿时路过这里时总是胆战心惊,快步跑过不敢张望,唯恐古怪的事情发生,谁这么胆大起屋在这儿住?

一打听,原来是李先生的医馆。李聋子的名气是越发的响亮了。镇上出了名人,领导觉得脸上也有光,正考虑如何加以引导利用,他上门找政府要地盖医馆,没话说,自己挑吧,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随便选。看来看去,他偏偏就选了这诡异之地,出乎众人意料,算是一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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