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看长辈亲人的遗像,看到了他们的人生。
而关于他们的人生,我也只是被动的阶段性见证者。当他们永远地离开我以后,我才用冰凉的文字去触碰他们的一生,才发现许多缺失与虚空、许多疼爱与温暖、许多不舍与难得。
曾祖母是外婆的家娘。我至今不知其姓甚名谁祖何方,她陪伴我的日子只有短短四年。
“小脚脚”曾祖母逝世的那年,正九十岁,我还小到不懂悲伤,以为死亡只是一场久久的睡眠。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目睹亲人的死亡。童年时期那些铭心记忆,不需要任何物件与言语去暗示去提醒,也会不自觉地如影随形一生。
去年暑假回故乡省亲,一跨进舅舅家门槛,便看见他家新装修的房子堂屋中间墙壁上,添钉了一个古铜色的实木神龛,还配备有充电的红灯烛。当了一辈子小学数学老师的舅舅,退休后这几年罕有写字,居然亲自写了一副赵体行楷对联贴神龛左右,“祖功宗德留芳远,子孝孙贤世泽长。”书法一般般,但用笔极工整规矩,看得出他祭祀先祖的虔诚。
最醒目的是神龛木格架上摆放的一张黑白炭精画遗像,曾祖母的小杏眼含着笑意,嘴巴稍瘪嘴角微扬,脸上的沟壑皱纹清晰如昨,慈祥的面容如炭精画的本质一样,仿佛从未褪色。
我是在外婆家的小渔村出生的,父亲在远方开车,母亲是上门服务的缝纫师傅。我们五姊妹儿时都曾在外婆家度过。住一间低矮的泥砖茅草房,曾祖母的小卧房光线尤其暗淡,屋顶开了玻璃正方天窗,天晴时透射的阳光格外晃眼;下雨时玻璃敲得叮当作响,我却诡异地迷上这样的刺激和提心吊胆,吵着要和曾祖母一起睡,其实是猎奇她那双“三寸金莲”庐山真面目:五个脚趾畸卷扭曲在一起,反搭在脚背上,脚板呈三角形,走路总是慢悠慢悠颤颤巍巍。
那块玻璃天窗是曾祖母的催醒“闹钟”,甚至比公鸡还起得早,即便是寒风瑟瑟冬日,曾祖母依然坚持蒙蒙亮起床。我被她窸窸窣窣穿衣声揉开惺忪睡眼:她穿侧边开斜襟的布扣棉衣,阔腿裤下段紧扎着齐膝的棉纱袜,纱袜是纳了白棉布底的,颠簸着一双小脚走到书桌台镜前,摸索好一阵子,满头银发一丝不落盘成圆髻,戴一顶遮灰尘的深色浅檐边布帽。
曾祖母有一台古老的木“风车”纺纱机,圆形架子中轴有个手摇把,脱了籽的棉花条摇成一根根紧密细棉线,一圈圈缠箍在斑笋壳皮上,我绕在她边上帮倒忙,把圆卷的笋壳皮撕成条片,把竹篾针线篮里的“南桔”线坨捏成散饼,她不骂我不瞪我不恼我,反倒甜腻腻哄我:“满子乖,老娭娭给你织新袜袜穿哦。”她的门牙早已掉光,声音更加显得绵软。
可能是难以驾驭我的顽皮,她常压迫我睡觉,把我紧裹在木摇床的被子里,脚踩得摇床轻轻晃荡,她重复地吟唱一句单调的摇篮曲:“宝宝要困哦哦——哩——”尾音拖得一尺长,我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屋檩子横杉木上的燕子窝,有的季节燕子窝是空的,有的季节燕子窝里有几张小黄雏嘴探头叽叽叫,还有黑燕子飞进飞出,不时有鸟粪从屋檐降落。
我不会说话走路就有记忆反射,一看见有胡子的人伸手抱我,便哇哇直哭。我给外公的“抓抱”疼怕了,他习惯性粗鲁的两只大手,用力掐住我的腋窝把我高举起来。曾祖母的“抚抱”舒适安逸,她一手轻轻围起我的腰,一手在背上不停抚摸,我或者将下巴托在她的肩上,或者抬头看远方。
那年常听曾祖母自顾自念叨:怕过不了九十了。说来也真是灵验,她在生日前两天,忽然跌跤从床上摔到地下,虽然没有破皮出血,却再也没有爬起来,像是安详地睡去了。
曾祖母躺在堂屋的中央地面,头朝里脚朝外,黑面长布靴的白底上点印了几滴规整圆墨珠,对襟单薄黑长衫,一手握团纸包饭,一手抓一根枯桃枝,整张脸被一块方手绢覆盖。众亲邻挤满禾坪看搭台道场戏,道士嘶哑着喉咙念念有词,墙上贴满了冥界的“鬼画符”图,香烛纸钱烟火油灯亮得一屋乱七八糟,明晰照见亲戚们脸上严肃而凝重的表情,空气中充斥着热闹而不喜庆的氛围。
以至于多少年来,我每每在扎堆的人群中,闻见香烛燃烧的气味,都会有些心悸惶恐。
舅舅那时还在上学,外公是个木讷的农民,家中能主事的男人只有我父亲。外婆从抽屉的小木盒里,找出曾祖母近年的一张黑白寸照,交给父亲:“应该早点画好的,婆婆子太精怪,说跟她画像,就骂是催她死,唉……也算顺途路了。”外婆红着眼睛哀声叹息。
父亲默默接过照片,连忙脱掉外面的白孝服,从中山装上口袋兜里掏出蓝胶壳工作日记本,郑重地把照片卡进内套,放回衣袋铺拍几下扣实,径自往禾场坪走去。
父亲的大摇手,摇出拖拉机鼻底一股浓烟直冒,传来“突突突轰轰轰”声响,我跑出屋,外婆扯我的衣袖不许我跟脚,父亲也是拒绝带我进城的,我甩开外婆的手在地上滚着嚎哭,他们最终还是拗不过我“犟犟”的娇气。大人内心的坚硬通常都输给了自家孩子那张撒娇的哭脸。
八十年代的南县城,到底比小渔村繁华多了。街道由细小卵石铺成,路面略有凹凸,行人往来密集。街两旁的商铺门口,栽种着两行粗壮的落叶梧桐树,风吹过时,大片的树叶夹着沙尘飞扬,吹得临街食品商铺里的玻璃坛盖上一层灰。
灰土色水泥房子高不过三层,百货大楼与副食大楼隔街相望,这是我喜欢去的两个地方。
百货大楼侧边小巷口,有个独门专业画像的白发长须长者。
父亲要去别的地方办别的事,买了几颗纸包糖粒子安顿我,嘱我坐在画师摊边高凳上不乱走。两个多时辰,我痴守着曾祖母那张遗像一笔一画完成。
画师老头无话搭理我,直盯着曾祖母的照片默神,若有所思地铺开白纸,拿起铅笔和分规尺打格子,定位勾勒出人像大致轮廓,从桌子抽屉拿出一碟“锅底黑灰”与一竹筒子笔,他的毛笔都用胶布粘紧了,只露出一个个细笔尖,画师换笔像玩魔术,一换笔纸上就换一个样,最小笔用来画眼睛、鼻子、嘴唇,头发丝;粗一点的画眼球、眉毛、耳心;再大一点的揉色调明暗阴影,排笔刷子在画像上扫了扫,曾祖母的音容相貌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我在畫师老头边上一个劲地欢叫:“真的好像呢!”
谁说人生走到最后,不是浓缩在亲人为她备好的一张画像里?
责任编辑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