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
王妈走后不到一年,我们的小家庭里便改变得不成样子了。她是去年九月初三动身回故乡去的,那天刚巧是礼拜日,我的丈夫也在家。此外还有个三岁的女儿菱菱,她是跟着王妈睡的。我们平日并不很欢喜王妈,因为她做事任性,毫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是有她在一起时我们便觉得快乐,两口子东奔西跑用不着记挂家里。现在,嗳,可是糟了,我已有七八个月头不曾到过电影院哩!
她动身的时候正在下午,我记得很清楚,等她出门后我们便把家里的什物检点一下。并不是我们怕她会带了什么东西去,其实是我们平日把什么东西都交给她,自己反不晓得哪一件东西究竟放在哪里。我们一面整东西,一面谈论王妈的好处,把她过去任性的脾气都忘记了,大家愈说愈觉得难过,忍不住四只眼睛泪汪汪起来。菱菱不懂得我们的意思,夹在中间还一味吵闹,后来我们自己也弄得精疲力尽了,我的丈夫建提议不如且先出去菜馆里吃餐夜饭吧,晚上回来再整理不迟。于是大家换衣服、洗脸,忙了一阵,让什物乱七八糟堆满在前后房间,把房门关上便出去了。一路上菱菱吵着要我抱。建说电车里面挤得很,菱菱还是让爸爸抱吧。菱菱不肯,我恼了,建把她硬抱过去,哭声、恨声不绝于耳,建的眉头也皱紧了。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向我皱眉,我口虽不说,心里很生气。
进了菜馆,建就说要喝几斤老酒解闷,我不作声。他问我吃些什么,我叫他随便点几样吧,他点的都是下酒菜,我不喝酒,也不爱吃那类东西。菱菱嚷着要这样要那样的,我们连哄带吓没有用,只好每样都给她尝一些。建是一杯在手,什么都不管的了,我却匆匆用好了饭抱着菱菱等他,愈等愈觉得不耐烦起来。
好容易等他喝完了酒一齐出来,路上想起菱菱没吃过粥,便在冠生园里买了只面包给她。上电车后,建又说自己多喝了酒没吃饱饭,悔不该不在冠生园里多买几只面包。我也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外面吃饭究竟不如家里着味,大家还是回家以后再喊两客虾仁面吧。
但是一进门,瞧着到处什么凌乱的景况,心里便觉得烦恼起来了。菱菱不待我们卸装完毕便赶紧吵着要睡,于是建就把床上的什物胡乱移到桌上,叫我偎着菱菱先睡,他自己开门出去喊虾仁面。菱菱起初不要我偎,她尽哭着叫喊王妈。后来好容易朦胧眼睛像要睡了,建却领着送面的伙计大呼小喊奔上楼来。菱菱给他们闹醒又要吃面,于是再替她穿衣服,打发送面的伙计回去,把桌上的什物重新移开。这样再乱上大半个钟头,菱菱总算倦极先睡了,我说我们且慢洗脸,索性把什物整好了再说吧。建也不答白,只拿起香烟横躺在沙发上,半晌,才伸个懒腰说不用心急,东西且待明天慢慢再整吧。我说他这是贪懒,明天你上写字间去了,这些东西不都要我一人来收拾吧?他说那么就是这样吧,我们此刻且先把东西统统堆到后间去,明天一早你赶紧到荐头店里喊个娘姨来,叫她下半天闲下来慢慢地整理。
一宿无话,臂酸腿痛。
次日我喊醒建,叫他在家管着菱菱,我就出外找荐头店去了。小菜场附近的荐头店多得很,我拣了一家店面最大的走了进去。
“阿是喊娘姨格?”一个瘦长脸的伙计迎上来问。
我点点头。
“饭阿要烧?”
“当然!”我说。
“阿要洗衣裳?”
我再点头。
“揩地板,收拾房间呢?”
我告诉他我们只用一个娘姨,烧饭、洗衣、揩地板、收拾房间,统统都要做的。
“哦,格个是要一把做,”瘦长脸的明白过来了,接着回头问一个中年女佣,“阿要去试试?”
那女佣摇头,她要专做房里。伙计接着又问好几个人,老的少的都问过,她们大都不大愿意。我心里感到无限屈辱而且愤怒。于是再也管不得腿酸足软,只气冲冲地掉转身子想到别处拣去。一个老板模样的汉子出来阻止我了,他说:“别性急,娘姨多得很。”一家翘首向屋角喊:“侬跑出来!跟迭个少奶奶回去试试。”一个乡下大姐样的女人从角落里趑趄着出来了,眼光迟钝,脑后拖着条大发辫。老板指着她向我介绍:“迭个大姐人蛮好,乡下刚出来,老实人呒不花头。”
于是我把她带回家里试用起来,试过一天便明白,原来那大姐人倒确实是蛮好,花头也没有,就是一件事她做不来。煤球炉子生不着火,洋铁锅子烧不来饭,她们乡下人原是用惯大灶大锅的呀!我得替她什么都做,甚至连她大小便上厕所时,也须我跟了去给她拉抽水马桶。这一天累得我精疲力尽,一面替她做,一面教给她听,任你说得唇干舌焦,而她还是“圣质如初”,什么都学不会。晚上建回来后提议依旧上馆子去吧,这回吃的是西菜,这样菱菱可以不必另外买面包。至于那个喊来的大姐呢,早已在动身前由我负责送回荐头店去了,因为她不认识路径。
建说:荐头店里最势利,见你少奶奶亲自上门去拣。便知这公馆并不阔绰,所以好的便不肯来了,明天还是叫公司的茶房给你去喊一个来吧。我想这句话该也有道理,明天十一点钟光景,茶房果然替我陪了个三十来岁怪伶俐的女佣来。那女佣一进门便宛如曾在我家住过十年一般,什么东西都找得着,端出饭菜来碗碗像样。建是在外用午膳的,我为讨好新女佣起见,把本想剩给他晚上吃的红烧牛肉、青鱼甩水等统统给她拿下去吃了,這在我良心上虽也觉得对不住丈夫,但是好的女佣不可多得,我总不能让人家第一天就觉得灰心跑掉了!我得用美食来买她欢心,并一味和颜悦色地笼络住她。
她吃过了饭,便进来冲开水、绞手巾,十分殷勤,我觉得牛肉青鱼不枉费了,两天来的疲惫极需休憩一下,我脱去衣服预备午睡。
忽然那娘姨又推门进来喊声“少奶”,我赶紧振作精神,装个笑容,一面静静听她说下去,她说:“我要去了,对不起。”
“要去了?你到哪里去?”我宛如晴天遇到霹雳。
“荐头店里。”她淡然一笑,并不把我的窘态放在心上。
完了!什么都完了!原来牛肉青鱼始终买不到她的欢心,和颜悦色也没法留住她的身子,我感到屈辱也不胜失望。我的嘴唇颤动着,心想问她“为什么不愿做”?但自尊心使我闭住了口,我只得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任她滚蛋。
此后我又到荐头店里去过几趟,茶房也替我们代几次劳,老的、少的、伶俐的、笨的、漂亮的、丑的、干净的、脏的、老实的、凶的……各色各样的女佣我都见到过了,也算增广见闻不少。到头来我们自己已整好了堆在后间的杂物,生火煮饭等生活也勉强做得来了,心想还是索性不要用娘姨吧!
不用娘姨可更加不方便:第一,我得清早起来买小菜,建得耽误办公时间给我看管菱菱。第二,客人来了,自己不能分身出去买香烟、弄点心,电话叫货又不能按时送到。第三,换下衣服送到洗衣店里,无多费钱,你太不方便。第四,出门要担忧炉子熄掉,玩不尽兴匆匆便返。第五,菱菱真是吃足苦头,她本是小家庭里的中心人物,现在却成了出气对象。第六,夫妻不时吵嘴,也不时上馆子吃饭、吃点心……因此不到半月我们便改变初衷,还是依旧找女佣吧!
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预备工资出得大,定要找个上好的娘姨来。
于是我们找到了周妈。论周妈的做手倒确实不错,但这不知怎的,我们总觉得不能把什么事情都托付给她。我们不放心双双出外而留她看家,更不放心让她独个子看管菱菱。但我们虽不放心她,却不能露出丝毫不放心的样子来,因为我们总不能让她一气便跑了呀!我们对她颇为小心。为了她,我们不敢过早起身,不敢过迟吃饭,不敢少买几样小菜,不敢不忍住头痛拉亲友们多来我们玩牌,不敢说出她端来的牛肉番茄汤内有些蟑螂屎气息……我们的忍耐工夫可真是惊人,若是子能如此忍其父,便是孝子;妇能如此忍其夫,便是贤妇。建和我平素虽不是孝子贤妇,在今日却是周妈的恭顺的主人、主妇。我们自得到周妈以来,虽万事先意承志,拍马屁唯恐不及,但三月以后,她还是不能不离开我们了。
因为有一天建偶然算账,发觉支出数额竟超过从前三倍以上。“那是百物都囤涨了之故”,他合拢帐簿向我解释。我仔细想想,觉得米价从七八十元涨到百二三十元,煤球自六七元一担涨到十五六元一担,那当然要归罪到囤积者身上,但我们三月来从月食米六斗增至九斗,月燃煤球二担增至三担半,那又该叫哪一个负责呢?而且别的什物经检点结果,有许多已是不翼而飞,手帕、袜子、钢笔、手表,连纺绸衬衫裤都只剩得一套半了,我们偶然说起一句,周妈便自赌神罚咒地叫起屈來,接着又嚎淘大哭,哭骂冤枉人的不得好死,骂了一场,便绷起面孔走了。
我们喘息方定,至此乃又忙乱起来。建有时同人家谈起,常叹口气说:“娶妻总要会治家才好!”我听了虽也惭愧,但毕竟还是生气的成分居多。
我常常怨恨,恨这社会进步得太慢,公共食堂、托儿所等至今还不能多多设立,害得我们不善治家的真正吃足苦头,精神浪费得多不值得。但有时确也着实后悔,悔不当初少读几本莎翁戏剧,洗衣、烧饭等常识才较汉姆德王子来得重要呢!
我敢说,自从王妈走后,我们就没有一天能够安心工作、安心读书,生活的不安定原也不仅是飞机大炮所造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