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剑
太阳还没有下去,月亮就升起来。这时天上没有云,翻过墙头的西边却是一片笔画任意的挥洒红。灰色的屋顶上,袅袅炊烟已经减退,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香。
每隔一天的晚饭后,我就会夹着几张沾满墨迹的宣纸,到李希仁老师家去学写字。李希仁老師家离我们家并不远,百十来米的距离,我不会很快地走过,而是有意仰着头,一边走一边和坐在自家门前端着碗的婆婆爹爹,或正在门前埋头洗衣的大娘们打招呼。
“张婆婆在吃饭啊!”
“李奶奶好!”
“王妈在洗衣裳啊。”
爹爹、婆婆们就会放下手中的碗,笑眯眯地赞扬我几句。听到赞扬声,我心里美滋滋的。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腋下夹着宣纸的少年从大街上走过,似乎成了大街上的一道风景。
李希仁老师看似老气横秋,但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的孩子气,有时候比孩子还孩子。他会和你扮怪样,或者吹一声口哨,得意时还有板有眼地一边比划一边哼唱马连良的《借东风》:
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
设坛台祭东风相助周郎。
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
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
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
…………
唱累了,便拿出折扇悠然地扇风。折扇一面写着字,一面画着一棵松树。
扇过风,凉快了,就会拿出《千家诗》,开始检查我的作业,拿起红笔在我写的字上圈圈点点,偶尔示范几个字。
“书法既要有古人的笔意,又要有自己的精神。”一边批改我的作业,李希仁老师一边说。
“是!”我总是恭敬地回答。
批改完作业,李希仁老师还会和我聊一会儿天,李希仁老师会给我讲他对艺术的看法以及古代画家的逸闻趣事,直到坐在一旁听着的师娘打着哈欠,我才连忙起身告辞,独自兴奋地在大街昏黄的路灯下迈着步子,把麻石板路踏得“啪啪”响。
一天,李希仁老师给我定了一个规矩,进门必须使用暗号。什么暗号呢?就是轻轻敲三下门,屋内传出“大将南征胆气豪”的句子,我必须很大声地回应 “腰横秋水雁翎刀”。答对了,门才会“嘎吱”打开。下次去,李希仁老师又会念:“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我要大声回答:“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答对了门会开,答错了,李希仁老师就在屋里说:“明天再来吧。”
我急得要哭,李希仁老师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回家吧!”
于是,我不得不怏怏地回到家里再读几遍《千家诗》。
但李希仁老师也有开恩的时候,见我实在接不上暗号,就说:“你念一首别的我听听。”我急忙念“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之类的句子,李希仁老师也会打开门。
李希仁老师不单单喜欢让我背诗,也喜欢讲诗。有时候他会大声诵读:“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是王维《竹里馆》里的四句。李希仁老师似乎很欣赏这四句诗,他说王维的诗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四句诗既无动人的词语,也无诗眼,写景、写人都平淡无奇,却是一幅极为雅致的景致。
诗画本来相通,李希仁老师谈诗,其实也是在谈画画。师娘说,李希仁老师就是一个书痴、画痴,有时候师娘买回来一棵白菜,李希仁老师就可以从任伯年讲到齐白石;见到一块石头就可以聊起金农和郑板桥,好像什么都能与字画联系起来。
李希仁老师笑着说:“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
这话是蒲松龄说的,意思是说:喜欢读书的人,提笔就能写出漂亮的文章;对一项技艺痴迷的人,那他的技术一定也是非常精良的。
李希仁老师喜欢我,也是因为我的痴迷。
跟李希仁老师学习的时间久了,他就不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指导我怎么写了,他说笔法间架都是技艺,技艺就是手艺,和匠人的手艺差不多,熟能生巧,且书法的精髓不是写字。
书法不是写字?我云里雾里地不知何意,睁大眼睛望着李希仁老师。
见我傻乎乎的模样,李希仁老师似乎有些得意:“写字谁都会,写好字需要练习,而书法承载的则是一种文化。”
写字是文化?我更加迷茫了。
李希仁老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傻小子,书读多了你就明白了。”紧接着,哼起了京剧:“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时间从笔尖流逝,随着墨迹散开,白纸黑字叠起层层记忆。春柳绿,秋树黄,夏酷冬寒,终于,李希仁老师开始让我写隶书了。在练习《张迁碑》的时候,他除了偶尔讲讲笔法,更多的是讲隶书的历史。他说,隶书是在汉代产生的,汉代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又对外扩张,所以,汉代的隶书就有明显的内紧外松的特点。
我喜欢听李希仁老师这样讲课。我刚开始练习隶书时只注重笔法,虽然满大街的人都说我写得好,可我总觉得自己的字还是缺少字帖上的韵味儿。听了李希仁老师的话,我把字的结构里面尽量缩紧,向外舒展开来,果然写得有模有样了。练了一段时间隶书,我想练习楷书,但李希仁老师不同意:“唐楷已经达到巅峰,再怎么写也只能步唐人的后尘。”
李希仁老师的话总是那么深奥,练习书法不临写最好的字帖,要临什么?
李希仁老师笑而不答,只给我讲唐代的楷书:“唐代经济很繁荣,经过‘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各种制度也很完备。体现在书法艺术上,字就很规矩。古人说:楷者,法也、式也、模也。”李希仁老师说这几句话时拖长了嗓音,摇头晃脑,让人联想到古代的秀才。
李希仁老师说到“模也”,我似乎懂了,也就是说唐楷像一个模子,进去了,就容易跳不出来。
我把我的理解说给李希仁老师听,老师第一次摸着我的头,赞扬我“有天赋”,而且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有点不知所措。
李希仁老师说:“诗情冷淡知音少,独喜江皋得见君。”
我最喜欢李希仁老师喝完酒的样子。喝完酒的他,脸像关公一样,红红的,话也多起来,能把从古到今艺术家们的故事如数家珍地讲一遍,讲到兴奋时就打开床头的一口大箱子,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幅幅画来,自然是八大山人、石涛、石溪、李禅等人的作品。李希仁老师家最多的是李瑞清和张大千的字画,每拿出一幅字画他都会慢慢地讲解。
一次,李希仁老师拿出一幅《松梅图》,画面上松树的主干已空心,虬根露出,光秃的几枝枝杈上,忽然岔出两根梅枝,梅枝上寥寥地点缀着几个花朵,像是饱经风霜劫后余生的样子。
李希仁老师告诉我,这是他叔祖父李瑞清的作品。他说叔祖父大人是清末的进士,官居二品,辛亥革命后闲居上海卖画为生,所以,他的画都很苍凉,但常常又画一点亮丽的红梅,表达心中的希望。
(未完待续)
编辑/王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