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伯陵
1921年,魯迅回到绍兴搬家。他们家的祖宅被卖了,合同也签了,而且按照合同的要求,当年必须全部搬走,要不然,罚十倍违约金。鲁迅拼命往回赶,终于在大年初一前到家了。母亲早已把行李收拾好,只剩下一些不方便搬走的桌子、椅子、柜子等大件家具,准备卖给乡亲们。
当他们聊天的时候,门外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女人还被搬到语文课本上,被我们嘲笑多年:“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两脚张着,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她就是杨二嫂。
杨二嫂盯着鲁迅发出一声尖叫:“哈,这模样了,胡子都这么长了?”鲁迅怎么都想不明白:当年的“豆腐西施”怎么成了人见人憎的小市民?
年轻时,杨二嫂是绍兴街头最靓的妞。她经营一家豆腐店,因为长得好看,经常露出甜甜的笑容,人称“豆腐西施”。
没想到,30年后,杨二嫂的容貌变了,好像经历了一场大型整容手术:圆润的小嘴,变成了薄如刀片的肉皮;天然胶原蛋白的脸蛋,也只剩下颧骨耸立;就连安静的坐姿,也变成张牙舞爪的叉腰。
鲁迅离开家乡太久了,没有迅速认出曾经抱过自己的杨二嫂,于是,杨二嫂的玻璃心迅速破碎,说了一句:“忘了,真是贵人眼高……”
在杨二嫂眼中,他们曾是起点相似的人。可鲁迅出国留学、回国写作,成为所谓的“成功人士”后,却不记得老邻居了,这让她的自尊心备受打击,以为鲁迅看不起她。其实呢,杨二嫂并不是和鲁迅生气,她只是在愤怒自己的无能和理想破灭。我们都是差不多的人,你凭什么过得比我好?
这就可以解释一个问题:为什么有些人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见不得身边人比自己强?因为别人的成功,只会衬托出自己的失败。
况且,此时的杨二嫂唯一的资本——美貌也没有了。杨二嫂的普通知识,不足以让她“腹有诗书气白华”,普通的家庭也不能给予她太多机会去尝试不同的生活。她唯一的谋生手段,是用美貌去卖豆腐。只是,时光逝去、容颜不再后,没有人再去杨二嫂的店里打卡、买豆腐,她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卖豆腐的钱也只够糊口而已。
杨二嫂的一切改变,都来自贫穷。在麻木、劳累的生活中,杨二嫂们急需一个情绪的宣泄口,于是沉迷于“垃圾快乐”,比如打牌、喝酒、大声喧哗、取笑他人。低成本的“垃圾快乐”是她们唯一能消费的调剂品。
而这样的原生家庭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呢?可以想象,杨二嫂们对自己的充电提升都有心无力,又有多少资源给孩子?有野心的孩子会努力挣扎,但能否走出原生家庭的沼泽,需要拼命去博弈。而且,天赋、运气、机遇都缺一不可。通常情况下,能成功的人凤毛麟角,大部分的普通孩子会被沼泽拉回去,最终闰土的儿子还是闰土,杨二嫂的女儿还是杨二嫂。有些事,真的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而且,放眼周围,我们身边其实也有不少“杨二嫂”。比如曾经的班花,很多人和她说句话都激动半天,后来你在街上看见她一边狼狈地给小儿子换尿布,一边训斥旁边不听话的大儿子,并向你不停吐槽生活的不如意、抱怨家庭的烦心事……是不是有种“美人迟暮”的失落感?可是多年后,当你真的和她重新坐在一起聊天,你们的阅历和见识早已不同的情况下,你是否还能理直气壮地劝她: “生活是自己的,每个人的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活法,与其羡慕别人,不如把自己的日子过到最好。”
答案多半是不能。毕竟,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的痛苦,世界上本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你又凭什么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况且,谁又比谁过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