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其实何致远知道,只有更广阔的天空才配得上沈辞,他只是不想她再为了自己做出不正确的决定。
01
何致远最讨厌的人就是沈辞,这是十三中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沈辞自己当然也知道,只不过她并不在意。
下午六点,下课铃刚响了一声,沈辞就拎着书包跑去隔壁教室堵何致远。她站在走廊熙攘的人群里,遥遥地冲着他的座位挥手:“何致远,这儿!”
沈辞长得矮,轻易就被淹没在人堆里。何致远看向窗外,只瞧见她的半个脑袋和一截细白的胳膊。同桌打趣他:“哟,小跟班又跟上来了。”
何致远皱着眉毛把课本塞进书包,低声抱怨一句:“烦。”
看见何致远,沈辞脸上立刻扬起了她的招牌笑容。两个人并排往校门口走,沈辞一路上叽叽喳喳:“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数学课时教室里飞进来一只大黄蜂,同学们都吓傻了,连老赵也想不出办法,最后还是我上去把它捉住的。然后老赵说,‘大家都要向沈辞同学学习,不光能解数学题,抓黄蜂也是一把好手’……”
何致远想不明白沈辞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话。他个子高,腿也长,三两步间就把她落在了后面。沈辞倒也不生气,一边加快了步子一边喊他:“你慢一点。”
出了校门,何致远的爸爸早已在老地方等着他俩了。他一身黑色西服,靠着一辆气派的豪车,站在人流密集的校门口,显得分外扎眼。
沈辞脆生生地叫他:“何叔叔好!忘了告诉你今天不用来接我们,我和何致远约好了去吃冰粉。”
何生好脾气地笑着:“好、好,那你们两个快去吧。”
何致远却并不领情,皱着眉毛抱怨:“不是说过不让你再穿成这样来学校吗?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沈家的司机。”
说完他便撇下他们两个走了。
何生的笑容僵在臉上,空气一时好似凝固了起来。
沈辞慌忙开口安慰他:“何叔叔,何致远最近总是这个样子,脾气大得很,今天他还笑话我腿短来着……”
“我知道。”何生尴尬地笑了两声,看着何致远的背影道,“我没事,你们快去吃冰粉吧。”
沈辞笑眯眯地应了声“何叔叔再见”,然后便攥着背包的带子开始追何致远。
她气喘吁吁地堵在他身前,刘海儿上沾了点汗水,脸颊也被晒得红通通的:“何致远,你怎么能那么跟何叔叔说话呢?
“他可是你爸爸啊,你对我讲难听的话不要紧,我又不会生你的气,可是何叔叔会很伤心的。”
沈辞仰头望着何致远,嘴巴鼓鼓的,像只生了气的松鼠。何致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前他再怎么欺负沈辞,小姑娘都未曾反抗过一次,今天她第一次跟自己生气,竟然是为了他那个不成器的老爹。
何致远盯着沈辞水灵灵的眼睛:“这么生气?那今天的冰粉我请好不好?”
沈辞的脸上立刻扬起了笑容,一下子蹦得老高:“好——冰粉店的阿姨上次答应我,这次要给我放双倍的葡萄干!”
看着沈辞飞奔向前的背影,何致远嗤笑了一声道:“傻瓜。”
02
何致远的名字出自那句人人皆知的“宁静致远”,听起来像是个书香世家的公子,然而他只不过是个司机的儿子。何生一辈子老实本分,偏偏何致远却不让人省心:不爱学习、顶撞老师、沉迷漫画、热衷网游——“坏小孩”身上的问题他都占尽了。这样的何致远,本来应该是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人,但他偏偏长了张会骗人的脸,剑眉星目,目光灼灼,看人时懒懒散散的,只一眼就能让小姑娘脸红。
学校里想跟他做朋友的女生一抓一大把,然而何致远却只允许沈辞跟着自己:“讨人烦的有沈辞一个就够了,如果再加一个,我肯定会疯的。”
大家都知道何致远讨厌沈辞,可是大家也都默认——想要接近何致远,一定得通过沈辞这条线。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来找沈辞,那些女生微微红着脸,“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说,“我看了你在校报上发表的文章”“我很喜欢元旦会演时你弹的那首曲子”……许多个千奇百怪的借口堆积在一起,最后的落点往往都是:“能和你做朋友吗?”
沈辞当然知道她们的目标不是自己,她被吵得不耐烦,却又不忍心让别人尴尬,于是只好好脾气地笑着,替何致远应付着那些络绎不绝的女生。
有一次课间,何致远路过沈辞的班级,恰好碰见她被一个低年级的学妹缠着。对方怪声怪气地叫沈辞“姐姐”,问她何致远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沈辞掰着指头历数何致远的喜好,那女生听了几条,然后突然打断她:“姐姐,喜欢何致远的人这么多,他却只跟你说话,你不会是在故意骗我们吧?”
沈辞莫名其妙地被噎了一下,白净的脸上泛起尴尬的红晕。何致远饶有兴味地靠在栏杆上,等着看她如何接招。然而沈辞憋了半晌,最终也只是软软地答了一句:“你不信就算了。”
那女生愈发笃定,和身边的同伴道:“我就说吧,她一定是故意骗我们,想趁机独占何致远。”
何致远闲闲地从栏杆上起身,走至那女生面前:“沈辞确实骗了你,让我来告诉你正确答案吧。”
他一向不好好穿校服,偏偏长得肩宽腰窄,是天生的衣服架子。那样普通的蓝白色外套,穿在他身上就好像变成了湖水与月光。
学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以为是自己的特别吸引到了何致远。然而何致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最讨厌的不是杧果布丁,而是你这样,整天打听别人隐私的人。”
他话说得难听,学妹脸上害羞的红立刻变成了生气的红。何致远不怕得罪人,沈辞反倒担心起来,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何致远,这些都是别人的心意,你别辜负了呀。”
何致远把胳膊撑在栏杆上:“这算什么心意,这只不过是打扰罢了。”
沈辞脸上的表情莫名有些困惑,不懂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何致远伸手捏了捏她婴儿肥的脸颊,好心情地道:“从今往后,来找你的人大概会少很多了。替你摆平了麻烦,拿什么谢我?”
“那就,周末来我家写作业吧。”
——沈辞家的电脑配置高,玩起游戏来十分顺畅,两个人相识多年,她自然知道何致远的那些小心思。
果然,他笑得很开心:“一言为定。”
03
沈辞对游戏不感兴趣,何致远玩游戏,她就真的搬了张椅子在旁边做作业。何致远那边键盘、鼠标噼里啪啦地响,沈辞却也不觉得吵。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习题都做完了,何致远却还没有结束。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沈辞的爸爸出去谈生意,妈妈忙着和阔太太们一起做保养,今晚他们大概都不会回来了。偌大的别墅里只有何致远与她两个人,沈辞最讨厌这样孤单的时刻。她把脸贴在落地窗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外头璀璨的灯火。
玩游戏的间隙,何致远偏过头看她:“沈辞,你最近长胖了,当心掉下去。”
他故意气她,然而沈辞并不接招,只是从窗边坐回到他身边,撑着下巴看他玩游戏。
屏幕里头是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何致远的游戏角色执着一把长剑,大杀四方。那世界里的规则那样简单,只要打败了怪兽、击垮了敌人,你就能去往最绚丽的地方。何致远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灵巧地敲打,胜利的特效一次次蹦了出来。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的脸颊,他点进自己的主页查看战绩,才玩了这游戏半年,他已经拿到了一些市级第一和几个省级第一。再过些日子,他想,等他的技术再熟练些,思路再成熟些,他或许真的可以成为一名职业电竞选手。
何致远看过很多《英雄联盟》的职业联赛,那些选手比他大不了多少,有的甚至和他一样大。大家把自己有限的青春投入到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投入到一局未知的博弈中,只为了最后的那个胜利,举起奖杯的那一刻,才算是真正走向了绚烂。
沈辞不知什么时候窝在椅子里睡着了,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穿了一件亮晶晶的短袖,小小的亮片折射出來星星点点彩虹似的光斑。房间里冷气开得足,何致远难得温柔,脱了外套帮她披在身上。
沈辞睡得轻,动作之间她便醒了,眼巴巴地望着何致远,小声嘟囔一句:“饿——”
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于是只好何致远下厨。可是他也不大会做菜,潦草地煮了碗泡面,又做了一盘番茄炒蛋。鸡蛋乱七八糟地散着,酱油也不小心放多了,无论是卖相还是口感,都实在算不上成功。然而沈辞却很捧场,夹起面条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地讲:“何致远,你是大厨吧!”
她吃得认真,像只捧了坚果在啃的小松鼠。何致远莫名有些脸红,禁不起沈辞这么夸他,于是只好故意板着脸:“麻烦。吃完了自己洗碗。”
透过餐厅的窗户,能看到一轮皎洁的明月,别墅后院里种着几株竹子,风一吹过,沙沙作响。沈辞吃完面后盯着那月亮发呆,室内温暖的黄光照在她脸上,但因为房间太过空荡,原本温馨的颜色也显得凄凉了。何致远任由她发愣,自己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她。
这样安静的夜晚,两个人都各自怀揣着心事。
半晌后沈辞开口:“何致远,你说,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会永远不分开吗?”
“永远不分开”,何致远想,这问题问得真傻。然而沈辞自己却浑然不觉,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何致远心里顿了一下。虽然他总笑话沈辞傻,但其实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成绩永远排年级第一,偶尔一次跌下来,是因为闹肚子而没来得及写作文。小小的十三中,原本是盛不下她的。但是当初沈辞固执,一定要和他念同一所高中:“这样何叔叔就不用跑两个地方接送我们上下学了。”
何致远在心里嗤笑,何生是他们沈家的司机,又不是他的司机,只要她一个命令,何生就算撇下自己的儿子,也一定会把她准时送到学校。可沈辞就是爱在这些小事上为人着想,沈钧宠她,笑眯眯地答应下来:“好,那就念十三中,爸爸只要你开心就好。”
人人都争破了头想要进重点,可是沈辞说不去就不去了。她就是有这样的底气——有放弃的底气,有选择的底气,有“开心就好”的底气。
最后到底还是何致远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临走前他伸了个懒腰:“我才不要跟你念同一个大学。初中高中都待在一起,到了大学就放过我吧。”
其实何致远知道,只有更广阔的天空才配得上沈辞,他只是不想她再为了自己做出不正确的决定。
04
后来何致远再回想起来,总觉得高中那段时光快得惊人。他和沈辞一起上学放学,如往常一样拿她的作业抄,又拍着她的脑袋笑话她呆,新的学期仿佛才刚刚开始,然而转眼他们就到了该高考的时候。
考前一天两个人一起回家,分别之时沈辞郑重地对何致远讲:“明天一定加油。”
“你加油就好了,”何致远漫不经心地说,“反正我再加油,分数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沈辞不喜欢他讲这样的丧气话,鼓起嘴巴要训他。然而何致远抢先一步捏住了她的脸颊,引得沈辞“扑哧”一声破了功。何致远没松手,就那么捏着她的脸:“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通过了俱乐部的海选,如果顺利的话,以后可能真的会成为一个职业电竞选手。”
沈辞不大清楚何致远讲的是什么东西,愣在原地默默地思考。然而何致远以为她和别人一样瞧不起这个职业,他松了手问她:“你也觉得我这是在做不靠谱的事?”
“怎么会?”沈辞睁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的言论,“我知道这是你喜欢的事情,既然是你喜欢的,我就一定会支持你。”
何致远释怀地笑了,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给沈辞讲职业联赛的运作模式。听到最后,沈辞终于绕明白了,她高兴得快要蹦起来:“明天就要考试了,本来今天不应该吃生冷的东西,但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我们去买两个冰激凌为你庆祝怎么样?”
“傻瓜,想吃冰激凌就别拿我当借口。”
沈辞的高考成绩一如既往那么好,好到了十三中建校五十年来都没能达到的程度。只要她想,她几乎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然而她先跑去问了何致远,坏消息是他的分数只够念一个末流学校,好消息是他成功入选了训练营,成为一名预备役电竞选手。
“你们的训练营在哪里?”沈辞眨巴着眼问他,无论如何,她还是想离何致远近一些。
何致远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告诉她。他反过来问沈辞:“你想去什么地方?”
“有海的城市吧。”
那天他们一直在何致远家的天台上待到深夜,沈辞这个乖小孩也开了一罐果酒来喝,然而无论她如何死缠烂打,何致远都没有告诉她自己到底要去哪里。那天晚上的星星很亮,沈辞望着漫天的繁星,想起何致远从前说过的“这不是心意,这只不过是打扰罢了”,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喜欢,对他来说是不是打扰呢?
她怕答案是肯定的,所以一直到她撑不住困了,她都没有讲出“喜欢”这两个字。
何致远喝光了最后一点果酒,看了看熟睡在自己肩头的沈辞。她的睫毛很长,半阖着眼时如一把小扇子一般,有不识趣的蚊子飞过来叮她,她的眼皮动了动,小扇子便安静地扇了两下。
何致远轻轻起身,把她抱在自己怀里。她那么轻,像只飘飘的蝴蝶一样。何致远想,蝴蝶,注定是要飞向远方的生物。
木质的小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沈辞醒了。迷糊间她怕自己掉下去,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何致远的脖子。她的手小小的,一片冰凉的触感,贴在何致远的后颈上,好似永远都挥散不去。
05
何致远最后如愿以偿了。
沈辞去了有海的城市,而他则留在了北方,干燥的北方,没有海也没有沈辞的北方。离别那天他去机场送她,沈辞推着个大行李箱,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回头看他:“你别忘了我呀。”
“麻烦。好不容易没有你在,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然而转过身时何致远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训练营里的日子枯燥乏味,训练、复盘、分析战术,如此循环往复。除了日常训练以外,何致远每天都会给自己加训两小时,像是要把念书时亏欠的刻苦都补回来一样。他们训练营里没有女生,除了保洁阿姨外几乎没有其他女性的身影出现,队员们笑称这是“少林寺”。沈辞知道以后十分开心,下意识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何致远明知故问:“你放心什么?”
沈辞却又不讲话了。她去了第一志愿的学校,念了自己喜欢的新闻专业,学校很大,出了宿舍楼的后门就能看见海,浪花哗哗地扑到脚边,亲昵地挽住她的脚腕。她在这片沙滩上听过许多告白,那些男孩用最美好的词汇来形容她,每个人都真诚而热烈。然而她每次都说:“谢谢你的喜欢,但是真的对不起。”
拒绝的次数多了,室友便问她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沈辞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室友又问,为什么喜欢他呢?
沈辞自己也想,为什么呢?追她的男孩里有比何致远更高、更倜傥的,他们都很温柔,不像他那样总是凶巴巴的。然而提起何致远,沈辞却总是想起他为自己做的那盘卖相不好的番茄炒蛋;想起公车上有人欺负女生,人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唯有何致远站出来和那人对峙;想起那一年学校里跑进来一只受了伤的流浪猫,校长派人四处抓捕,何致远想都被没想就把猫捞起来藏进自己的校服里,等到保卫处的人走远,他的白衬衣早已变黑,胸口也被小猫挠出了两道伤痕,但即使是那样,他还是闷不作声地托着那只小猫,不曾放手。
海浪声远远近近,哗哗地扑到礁石上。沈辞想,她喜欢何致远,大概就是为了这些。
06
何致远是个万年不发朋友圈的人,偶尔出现一次,也只发了一张图片而没有配文。沈辞仔细,一眼看出照片的边缘有一圈女孩子的裙摆。她坐不住,来回在走廊上兜着圈子,最后还是打通了何致远的电话。
熟悉的声音在那头想起来,何致远问她有什么事。沈辞绕了半天的圈子,还是不好意思直接问他是不是在恋爱,背景音里教练催了何致远两次,沈辞只好大着胆子说:“马上就是端午节假期了,我能去看你吗?”
何致远停顿了一下说:“好。”
沈辞立刻买了机票飞往何致远的城市。他还是老样子,瘦瘦高高的,沉默着站在人群里。機场人头攒动,沈辞一眼看到了他,只看了一眼,她便莫名地紧张起来。
何致远平时训练忙,大小假期一概不回家,就连春节也是在训练营里度过。沈辞已有许久不曾见过他了,何致远遥遥地冲她走过来:“傻子,从前很少见你穿裙子。”
他向教练请了三天假,专程做沈辞的地陪。虽然说是地陪,但何致远平时也很少出门,吃饭睡觉都在俱乐部的大楼里解决,C城对他来讲几乎等同于一个陌生的城市。于是他们两个人就那么漫无目的地逛着,看到喜欢的店便进去点些东西,时间变得慢了下来,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从前——放学后他们俩一起回家,一串糖葫芦从街头吃到巷尾。
何致远知道沈辞有心事,然而她支支吾吾,总是不说,何致远只好自己留心。吃饭的时候沈辞心不在焉的,何致远看见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滑动,无意识地点开了他的头像,对着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圈发呆。
于是何致远心下了然,他轻轻地开口:“那个是同学。”
“嗯?”沈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照片里的那个是同学。平时我不太去学校上课,那天班里组织活动,我也不好不参加,结束之后随手发条朋友圈而已。”
沈辞的脸红了——何致远在对她解释,这场景实在太像恋爱小说里的桥段。他难得体贴这么一回,沈辞便已十分知足。告别时她看向他的眼睛,大着胆子道:“别忘了想我。”
何致远早已恢复了那副装酷的表情:“我想傻瓜干吗?你赶快出发吧,晚点该赶不上飞机了。”
沈辞默默翻了个白眼,脸上的笑容却分明掩饰不住了。
07
沈辞聪明,念的又是自己喜欢的专业,还没毕业就签到了让人羡慕的工作,一路走来顺风顺水。然而何致远却不像她那样顺利,他好不容易通过层层选拔进入了战队,成为正式的电竞选手,可一季常规赛还没打完,俱乐部的大股东便宣布破产,战队也因此解散了,何致远一时间无处可去。这几年他除了训练几乎什么都不做,连学校的课也没怎么去上过,大二时辅导员便劝他办了休学手续。
几年间世事变迁,人们对电竞的偏见早已不似从前那样大,越来越多的新鲜血液注入这个行业里来。那一年何致远二十一岁,还没来得及崭露头角就被迫下台,若是他再不寻找机会,新一批的选手成长起来,就真的没有他的位置了。
沈辞趁着假期来看他,他比从前更瘦了些,眼下也带着淡淡的淤青。沈辞几乎不忍心直视他,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只能被生活裹挟着往前了。
她小心地斟酌着措辞:“我爸爸认识投资公司的朋友,也许他们之中会有人对电竞感兴趣……”
沈辞没再往下说,然而何致远听得懂她的潜台词,无非是靠着沈钧的人脉,把他随便塞进某个战队里,让他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吃口饭都困难。
沈辞本是好心,然而何致远的自尊心却莫名发作了起来:“沈辞,你能不能不要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何致远的语文成绩一向不好,但他也知道云泥之别是什么意思。沈辞一个月的零花钱刚好抵得上何生一个月的工资,沈辞的裙子是班里女生只在时尚杂志里见过的款式,高中时有同学笑话他没有篮球鞋,他生日那天,沈辞便送了他一双限量款,崭新的鞋盒,烫金的鞋标……
沈辞一直这样轻盈地活在云端,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讲只是一颗颗唾手可得的桃子。然而何致远不一样,从他记事起家里便要精打细算着房租水电,何生时常对他讲 “你要好好和沈辞相处,这样爸爸的工作才会顺利”,他没用更直白的措辞——你要讨好、巴结、奉承沈辞,只要她开心了,我就能一直为沈家做事……
若是换了别的小姑娘,听到何致远这样说一定会生气,然而沈辞没有,她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眼神分明黯淡了下来。两个人沉默着坐了良久,最后沈辞说:“我走了。”
就像从前每次她来看他时一样。
起身前她看着何致远的侧脸,仍旧是那样挺直的鼻梁:“是不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辞’字,所以才总是要经历离别。”
何致远知道这话的意思,沈辞往后大约不会再来找他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着她的背影徒劳地讲了一句“对不起”。可是那天风大,沈辞耳边除了北方凛冽的风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听到。
08
何致远所在的战队拿到全球总决赛冠军的那天,恰好是他二十六岁的生日。举起奖杯的那一刻台下人声鼎沸,灯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何致远站在光的中心,没由来地想起了沈辞。
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想她脆生生地叫他的名字,想她眨着眼睛说“你要记得想我”。每次想起沈辞,何致远都觉得心口好似萦绕着一声叹息,他还欠她一句“对不起”。
这几年兜兜转转,何生因为腿疾不再做沈家的司机,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在世界顶级的赛事上拿了冠军,身后有一群无条件支持他的粉丝,然而何致远惦记的,还是那年沈辞那一句“既然是你喜欢的事情,我就一定会支持”,可惜他早就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了。
何致远自己也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沈辞。那天是一场春季常规赛,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队伍来说,胜利几乎是唾手可得的。中场休息时他盯着台下发呆,隔著许多攒动的人头和绚丽的灯牌,他一眼看见了沈辞。她还是从前那副样子,一张素白的脸,杏眼水灵灵的,何致远的世界仿佛暂停了一瞬。
下半程比赛他打得十分凶,解说连连惊呼“远神疯了”。队友也奇怪,疑惑他为何突然发难,不给对手留一点余地。原本四十几分钟的比赛,在何致远的猛烈进攻下,时间几乎压缩了一半。比赛结束后他匆匆去台下堵沈辞,沈辞自然也看到了他,两个人四目相对,十分默契地停了下来。
等场内的观众差不多散尽了,何致远方才走到沈辞身边。在她面前,他总是幼稚得仿佛少年:“特意来看我的比赛?”
“陪他来的。”
沈辞指指身后,何致远这才注意到她后面还站着一个同龄的男性,对方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低头问沈辞:“你们认识?”
“嗯,我们是……”沈辞斟酌着措辞,不知该怎么介绍何致远,同学?朋友?似乎都不够准确。
“青梅竹马。”何致远抢先替她答了,说完有些挑衅地冲那人扬扬下巴,“这位是?”
“同事。”
沈辞省略了一个长长的定语——因为两家人都催着结婚而接触的、或许以后会恋爱的“同事”。
三个人站着聊了几句,同事便很应景地被一个电话叫走了。何致远心里偷偷高兴了一下,顺理成章地约了沈辞去吃晚饭。
何致远在战队里年纪最长,平时又总板着张脸,队友都说他“不近女色”,这次好不容易碰见他为了一个女孩儿如此反常,一群人都躲在角落看热闹。见“第三者”走了,队友们便跑出来,一群毛头小伙,齐刷刷地对着沈辞叫“嫂子”。沈辞尴尬地笑了笑,反倒是何致远脸红了,板起脸来训他们:“回去训练。”
“队长,你不在,我们怎么训练啊?还是说今天你要把嫂子撇下来?”
一群人哄笑着开何致远的玩笑,最后还是战队教练解了围:“今天好不容易打完比赛,大家就都放个小假吧。”
何致远带着沈辞去了市中心的旋转餐厅,两个人临窗而坐,夜幕高而辽阔,他们脚下是一整个繁华热闹的人间。
何致远喝了两杯香槟方才敢开口:“沈辞,对不起。那年的事情是我过分了,不该对你讲那样的话。”
他从来都霸道得理直气壮,相识多年,沈辞还是第一次见他服软。
于是她轻轻地道:“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
何致远像是被她的话鼓励了一样,试探着迎上她的目光:“沈辞,我……喜欢你,我们能在一起吗?”
那是沈辞听过的最简练的一句告白,却偏偏像有千斤重一样,沉重地压在她心上。她沉默了良久,餐桌上的气氛变得严肃起来,好在他们相识多年,即便是不讲话也不会觉得尴尬。
过了半晌,她轻轻地开口:“何致远,我们回不去了。”
何致远手里的刀叉停住了,是啊,他让她等得太久了。面对沈辞,他总是那么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地装酷,理直气壮地叫她“傻瓜”,理直气壮地以为她会一直等着他,而今兜兜转转几年,总算轮到了沈辞说拒绝的时候。年少之时何致远想,他一定要等功成名就的时候才肯表白心意,而今他心愿得偿,可是他们之间,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两个人默默地吃完那一餐,何致远开车送沈辞回家。盛夏的天气闷热,天空仿佛兜着一场暴雨,却又总是不肯落下来。何致远把车子停在沈辞住的小区门口,自己也说不明白在等待着什么。
09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大约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何致远知道沈辞这个名字,远比沈辞以为的要早。那年何致远才念初一,个子却已经高过了许多成年人,母亲说这都是她每天督促他喝牛奶的功劳,一边说着一边又递给他一杯。何致远不喜欢牛奶的味道,趁着母亲接电话时偷偷倒掉了一半。
外头雷声轰鸣,盛夏的暴雨大得蛮不讲理。母亲说美容院里有顾客点名要她服务,所以她得出一趟门。何致远看了眼外头的天气:“不去不行吗?”
“不去拿什么供你喝牛奶?”
最终何致远决定和母亲一起过去。外头风大,他们撑着两把随时会支离破碎的伞,踩着漫至小腿的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何致远走神儿的间隙,忽然听到了母亲的惊呼,抬头时却已看不到人了。他们住的街区老旧,母亲踩到了年久失修的井盖,跌进了下水道里。
何致远立刻反应过来,喊人过来帮忙,可是终究没来得及,母亲就那样消失在他眼前,尸体一直等到雨停后的两日才被找到。她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最终却被污水吞噬了。
何致远后来才知道,美容院里指名要母亲过去的人就是沈辞的妈妈,她没什么恶意,只是想让自己熟识的美容师来服务,又以为所有人出门都像她一样有车接送。出于道义,沈家赔了他们一笔钱,又給了无业的何生一份工作。何生带着何致远登门,语气间甚至有些感恩戴德的意味。
何致远看不惯他卑躬屈膝的样子,独自从沈家溜出来闲逛。那是他第一来到富人区,第一次知道原来房子可以修得这样华丽而无用。隔壁那栋的小孩看他穿得朴素,几个人冲着他扮鬼脸、丢石头,何致远还没发作,边上就有一道软软的声音阻止了他们:“不能对人这么不礼貌。”
何致远回头,身后亭亭站着一位少女,她穿着蓬蓬的裙子,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仿佛故事里的公主一样。
那便是沈辞了。何致远原本是很讨厌她的,讨厌她不知人间疾苦,讨厌她轻盈地活在云端。他每晚都能梦到母亲在自己面被水流卷走的样子,然而沈辞并不知道父辈间的龃龉往事,她只是以为家里又来了新的司机。何致远总是凶她,可是凶着凶着,他就莫名喜欢上了她,说到底,他讨厌的不是沈辞,而是那个喜欢上沈辞的自己。
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个在一起的机会。大学时沈辞来看他,路过音乐学院无人的琴房,她信手弹了一曲《不能说的秘密》,因为知道他喜欢周杰伦。沈辞不敢告白,只是用电影里的台词问他:“我是小雨,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何致远不是没有心动的。
可他只是看向窗外,答非所问地道:“夏天可真长啊。”
那时也是如今这样的时节,天空闷闷的,兜着一场暴雨。
何致远坐在驾驶室里,看着沈辞家的灯点亮又熄灭,最终还是发动了车子离开。
暴雨轰隆隆落下,他们的夏天,终究还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