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中国科幻小说中的传统文化元素研究

【摘要】 新世纪以来，随着科学技术的突破性发展，人类想象力边界的不断拓宽，科幻小说的意义不再局限于文学范畴，逐渐发展成了一种大众关注的文化现象。面对都市全球化进程带来的挑战与机遇，在关于未来社会的科幻图景中，中国科幻小说表现了广阔的宇宙时空和思维疆域，无论是钱莉芳的历史重构，还是刘慈欣的星辰大海，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元素的融入与表达，以及对于科幻未来的中国式思考，使得中国科幻小说呈现出了具有“中国味道”的本土化特色。

【关键词】 中国科幻小说;传统文化元素;中国式思考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06-0030-03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围绕着传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发表了系列重要讲话，深刻揭示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价值和地位。源于西方的科幻文学，历经百年的发展，在中国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已经呈现出了关注社会现实以及追求培养科学观的不同发展脉络。中国科幻作家如何站在全人类的角度表现科幻，在反映全人类共同危机的同时，借鉴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表现中国审美特质，形成中国科幻风格，是中国科幻文学实现繁荣发展的一个重要途径。

一、中华传统文化符号和经典的融入

中华文化有着悠久的历史，内涵极其丰富，底蘊更是厚重，在中国科幻作家笔下，无论是刘慈欣作品《诗云》中给地球文明带来转机的“汉字”符号，《西洋》中以具有民族寓言色彩的人物郑和为中心重构的历史，还是钱莉芳用《诗经》字句推导出的从未来穿越到汉代的故事，汉字、神话、寓言、历史等中华传统文化符号和经典故事与科幻元素的结合，变幻出了中国科幻的无穷魅力。

刘慈欣的作品《诗云》讲述的是宇宙中拥有超级技术的神、吞噬帝国使者恐龙大牙和地球人类伊依三者因中国古诗词发生的故事。地球被吞食帝国征服后，使者恐龙大牙把人类伊依当成小宠物，送给了有着至高地位的神，在神眼中地球世界却是思想猥琐、行为低劣、历史混乱和肮脏，如杂草和青苔一样的存在，这是力量悬殊的不同文明，却因一种“方形的符号”——汉字，有了转机。一种用汉字表达的艺术——古诗的内涵和魅力深深吸引了神，神化身“李白”，利用大数据和科技创造了后世只能复制不可能超越的“诗云”，神看似胜了李白，但神却长叹一声，因为他看到了技术在艺术上的极限：作为量子存储器的“诗云”，虽然包含了人类历史上的全部文字信息，但是神却无法编出具有古诗鉴赏力的软件，因此他创造了，却最终无法得到诗词的巅峰之作。

作为最具代表性的中国传统文化符号——汉字，是造字者对所观察事物的描绘，是以世界为对象的，有着一字一个音节的表意特点，每个字都有特定含义，随着社会和语言的发展需求，一元化的象形构字演变成了二元化的形声构字，传递着来自古代社会的讯息，可以说，汉字，承载了中华文化传承的重任，是认识和了解中华文明的“活化石”。《诗云》里，刘慈欣突出了汉字优美的写意性形体，以及所蕴藏着的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和背后的故事。当代表宇宙中高级文明的神鄙夷地球文明，要将伊依扔进焚化炉，是汉字这种方形符号，以及它组成的简洁的方块矩阵吸引了神，为伊依赢得了生存和说话的权利。当使者恐龙大牙想解释诗歌，伊依说“这是一种只能用古汉语表达的艺术，即使翻译成人类的其他语言，也就失去了大部分内涵和魅力，变成另一种东西了。”当神自信技术能超越一切，能用技术超越汉字组成的中国古诗，伊依发出的是反抗的声音，“这与技术无关，这是人类心灵的精华，不可超越”。伊依的话恰恰体现出汉字反映的不仅有中国人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还有地球人类在面对生死存亡危急时刻的情感系带。面对日新月异的科技未来，面对更高级的外星文明，在艺术与技术、不同种族文明的对话中，看似古老而无用的古诗，纯粹、独特的汉字符号，支撑起了源于民族文化自身的骄傲和自尊。

黄河文化经典《诗经》是人类文明的宝贵财富，历史科幻作品《天命》引子中“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 正是出自《诗经·商颂·玄鸟》，作者钱莉芳借用神鸟生商的美丽传说推导出一个从未来穿越到汉代的历史故事。未来人类因争夺资源爆发战争引发了大洪水，为了避免全球大灾难，他们利用新技术将洪水引入“归墟”，然而因技术不成熟，洪水被倾泻到了远古——尧舜时期，有果就有因，有因必有果，为了了解远古时空的信息，他们制作了黑色的鸟形飞行器，载着蕴含未来人类海量信息的“鸟蛋”飞向远古。商朝人始祖中的女子简狄吃了鸟蛋，生下了商的祖先契，成了玄鸟族，也继承了来自未来的强大智慧，历史中忠贞爱国的苏武，在故事中有了新的身份——玄鸟族传承人“受命者”。拥有预知未来、改天逆命智慧的苏武，没有贪图升官晋爵，名满天下，在认识到分叉宇宙观和回环历史观中，苏武选择尊重历史、甘于无名，成就了一个坚韧、宽容、勇于牺牲的英雄形象。神话传说、上古历史、民族寓言与未来的灾难在钱莉芳笔下融合，她借用历史谜题的设计和解谜过程，言说上古时期、商朝历史和汉代人物，进行历史的科幻式重构，其中充满着古代社会的习俗和语言，呈现出了具有东方魅力的中国科幻。

二、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与现代科幻的碰撞

新世纪以来，都市化的演变，西化的影响，中国传统文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时代的冲击与挑战。以刘慈欣、钱莉芳为代表的科幻作家，在科幻创作中不仅挖掘中国传统文化符号和文化经典内核，也追寻传统文化思想在现代社会的正面价值和意义。保民利民安民的民本思想，深植于民族心中的爱国精神，勇于牺牲、自觉承担使命的历史担当，这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思想与科幻的碰撞，激荡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吸引力和影响力。

民本思想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华，开始于夏商周时期，在春秋战国时期得到发展，最后定型于汉代，历史科幻小说《天意》故事设定的背景正是民本思想定型的汉代。天外生灵龙羲乘坐的星槎因坠入海中被海水腐蚀毁坏，为了重返它的世界，使得星槎降落的地方是陆地，龙羲一面制作能控制时间的神器以扭转时空;一面帮助人类发展文明并寻找一个工程的领导者以完成填海工程并实现海陆转换。出身贫寒、毫无背景、曾受胯下之辱的韩信，在被现实逼到绝望的境地时，成了龙羲继秦始皇、张良后物色的最合适的填海工程领导者，龙羲利用时间机器给韩信提供了一条战时通道，即史书中记载的陈仓古道，从此打开了韩信的命运之门，韩信成为权倾天下、名扬四海的王者。然而当韩信得知移山填海将导致人类千年历史被覆盖，一切复归蒙昧，人类文明毁灭时，面对不劳而获的天下、王图霸业的诱惑，他毅然扔掉可以助其统治天下的九鼎之心，甚至不顾强弱摧毁了龙羲的巢穴。为了让聪慧的身边侍女季姜穿越到未来揭开龙羲的阴谋，为文明的存续奋力一搏，他身怀旷世才华而留在汉朝甘心就戮，体现出了韩信保民利民安民的人文精神和历史担当。作品中还多次借用人物之口凸显民本思想，当季姜追问何谓天道时，韩信告诉她：“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就是天道！九鼎的存在，使帝王们不必费心于用仁政讨好民众，而只需仗着器物的神力维持统治，这是违背天道的。”

为了避免统治者依赖神物有恃无恐，获得统治霸权，施行暴政，他毁去九鼎，因他相信天道必长存。面对沧海客提出的为何面对刘邦各种举动而不抵抗时，韩信直言：“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故不得已而用之……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是止戈为武，是用尽量少的伤亡制止更大的伤亡。”在知道韩信决意为人类文明奔走牺牲，季姜只能为自己的大王慨叹：“顾念天下苍生的安危，甚于顾念自己的生死荣辱。”故事结尾，季姜穿越到了文明高度繁荣的现代社会，写下了龙羲的阴谋;在《史记》中，她看到了韩信被贬谪、软禁、诛杀，但她知道，在为人类文明的存续中，韩信完成了他最艰巨的使命。作为历史老师，作者钱莉芳尊重历史规律以及历史中的人物形象塑造，而科幻谜底的设计，又将我们熟知的上古神话和秦汉历史人物命运碰撞出新的火花。面对全人类文明毁灭的危机，钱莉芳将保民利民安民的人文精神和民本思想与科幻结合，将历史中在君臣悲剧中被杀的英雄韩信，塑造成牺牲自我、保民利民、延续人类文明的孤胆英雄形象，凸显了民本思想在中华文明传承中的重要价值和意义。

在巨大的时空尺度中，无论是《天命》还是《天意》，钱莉芳的历史科幻让我们感受到的是浓厚的民族主义情结，中华传统文化思想的当代价值在她笔下有了新的表达。在刘慈欣的科幻小说里，他所构建的宏大景观背后，同样深深印刻着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响。在《诗云》里，刘慈欣借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诗歌艺术反诘高度发达的技术，凸显了中华传统文化艺术即使在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带上她的眼睛》中的“落日六号”领航员，尽管被困地心深处，仍然坚守工作岗位，坚持地心探險研究，因科学因理想信念战胜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困难。《光荣与梦想》讲述的是国家被封锁，长期处于贫穷饥饿状态的马拉松运动员辛妮，参与了和平视窗计划——模拟真实战争的奥林匹克运动会，运动员的成绩将成为所在国家获得或失去一项权利的象征。为了升起苦难祖国的国旗，她点燃了与体育老师奥卡共同的光荣与梦想，用最后的生命跑到了头。虽然故事设定在西亚，但作者刘慈欣借用辛妮的一往无前，表现的却是当祖国身处逆境需要一种精神支撑时，一个个个体的努力就是理想信念所在，就是使命所在，就是光荣与梦想的方向。传统文化思想在当代焕发出的生命力和闪耀出的光芒，在刘慈欣宏大的科幻叙事背景下，尤其动人心魄。

三、关于未来的中国式思考

央视节目《朗读者》关于“那一天”的主题朗读中，刘慈欣分享了他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亲眼目睹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成功发射那一天的感觉：“宇宙之广阔远超过我的那种很天真的想象。”新中国成立、历经改革开放再到进入21世纪，中国从贫穷的国家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科学技术发展日益加快的步伐中，中国科幻小说的想象空间在表达现代化和都市全球化的进程中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在当下，还没有一种文学形式能像这一形式那样肩负着谋划民族和世界未来的责任。”

在关于“科技”和“未来”的想象中，科幻的意义不仅在于让我们看到星辰大海，还在于将人类的危机意识提升到生存的高度，中国科幻小说家在宇宙想象和现实的建构中融入中国元素，表达了对科幻未来的中国式思考，呈现出了具有“中国味道”的本土化特色。

刘慈欣被认为“成功地将极端的空灵和厚重的现实结合起来，同时注重表现科学的内涵和美感，努力创造出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学文学样式。”2002年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的作品《中国太阳》，刘慈欣直接演绎“中国元素”的技术内核，作为改造国土生态的超大型工程——中国太阳工程。没读过多少书，仅仅为了喝一口不苦的水，从广阔干裂的西北土地上走向城市的水娃，因捉摸不定的机遇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人生奇遇。因中国太阳，水娃先后经历了他的托勒密时代、哥白尼时代、牛顿时代、航天时代，直到真正了解中国太阳，走进中国太阳，最后把中国太阳作为恒星际飞船，航向宇宙深处。刘慈欣在《朗读者》与主持人董卿的对话中曾说过，看上去很普通的火箭，一旦点火发射，突然发出来的光芒，以及震撼的雷鸣般的声音，会让火箭拥有神性一样的东西。50年前“东方红一号”升空时传回的《东方红》乐曲，六七岁时的刘慈欣不知是否听到了，但是那片光芒、那雷鸣般的声音肯定成了他心灵的里程碑，中国人开始抬头仰望星空了。刘慈欣关于中国太阳的构想，不仅是中国国力强盛的文化映射，也在关于未来的现实构想中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中追求梦想以及求索创新的伟大民族精神。

面对科技日新月异的发展，面对可能存在的外星文明带来的挑战，钱莉芳古为今用，韩信的舍生取义制止了外星人的阴谋，苏武不干预历史的态度充满了关于时空、关于未来的中国式的历史思考和情怀。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刘慈欣扎根中国现实土壤，《地火》中的刘欣为了实现煤矿工人“不要下井”的理想，一次次地实践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地下汽化媒成了现实，固体煤炭成了过去的时代;《烧火工》中老烧火工的坚忍与耐力，以及懂得“爱”的萨沙的正心诚意与一诺千金的诚信态度;《乡村教师》中朴实的乡村教师面对村民的愚昧、恋人的离去以及癌症痛苦的侵袭，拼尽最后一丝气息向学生传授关于鲁迅的思想，关于物质世界的道理。普通的人、平凡的岗位，体现的却是一个时代的使命与担当。刘慈欣曾说过，科幻的主题一般是全人类共同面对的主题，反映的危机也是全人类共同面对的危机，与中华传统文化中和合共生、天下大同的思想观念不谋而合，这也成为中国科幻作家作品中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重要资源。《欢乐颂》中，世界和平、文明对话、人类发展面临着一个共同的难题：在一个利益为先、功利为主的社会，联合国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在联合国解散前的最后一届联合国大会的音乐会上，一面在宇宙中流浪的镜子来到了地球。

作为音乐家，镜子以太阳为琴键，白昼与黑夜构成节拍，轮番演绎了贝多芬风格、巴赫风格、人类历史的演变、时空的秘密，人类在音乐中不仅感受到了合奏的镜像、宇宙的镜像，同时共同醒悟到：“与未来所避免的灾难相比，我们各自所需做出的让步和牺牲是微不足道的……我们所面临的，毕竟只是宇宙中一粒沙子上的事。”联合国有了继续存在的意义。镜子离开前的演奏乐曲《欢乐颂》由中国领导人提出，联合国两百多人共同演唱，并由镜子向宇宙传播，表达的正是中国追求和平的美好愿望，以及在人类共同发展中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开创未来天下大同文明的理想目标。

四、结语

中国科幻是中国现代化发展的文化映射，也是关于未来的文化，蕴含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因，体现出关于未来的中国式思考。刘慈欣说过：“中国科幻的民族性，既源于古老的中华文化，又包含我们民族面向未来的种种可能性……不管是他不断拓宽想象力边界的宇宙科幻还是钱莉芳将历史与科技元素完美结合的科幻，其中所体现的正是作家看待现实、展望未来的独特视角，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行为逻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民族精神、思想观念和文化符号，成为穿越时空的文化精神力量，成为中国科幻的精神内核，在人类文明发展以及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主题中将发挥越来越重要的文化引领作用。

参考文献：

[1]吴岩.科幻文学的中国阐释[J].南方文坛，2010，（6）：26.

[2]贾立元.“光荣中华”：刘慈欣科幻小说中的中国形象[J].渤海大学学报，2011，（11）：39-40.

[3]张珊珊，刘慈欣，吴岩，姚海军.“科幻热”的兴起 科幻作家谈中国文化特色的科幻路子[N].人民日报，2020：5-29.

作者介绍：

刘伟云（1983-），女，广东惠州人，文学博士，广东白云学院教师。主要从事都市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