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

2020-09-10 07:22frangipane
花火彩版B 2020年7期
关键词:谭家

frangipane

创作感言:前些日子去一位老師家做客,他的太太请我们用家传的宝贝茶具喝茶,问我:“中国人是不是也是如此。”我仔细想一想,比起家传宝贝,我们中国人更讲究铸就国器,并代代保存。不管遭遇过什么艰难的时刻,我们的国宝和文化都这样坚强地活下来了,这大概就是“金瓯永固”吧。

01

我是卡着时间推开大门的。

“活飞天?”一位眼生的太太率先惊呼出声。

我自矜地启唇一笑,纠正道:“是供养人。”

沈次顾回头,乍看见个凤衣莲冠,金钗丝帛的“活壁画”,唬了一跳,手中那支昂贵的玉杆儿画笔堪堪将落,却被我一把攥住,笑着递上去。

这个动作衬着我们身后搬入厅堂的一窟画壁,仿佛他神笔天成,用丹青点出的美人破壁而出,同他执手凝眸相望。

一位年轻的记者眼疾手快,定格了这一刻。

第二日,“破壁飞天”被刊在江东大大小小报纸的头版,占了许多版面。

漫天琉璃雪中,冷峻的画师妙笔生花,造出一位身披满底绣曳地长裙,着偏衫,踏金靴,头带一十六忍冬宝相金冠的古画美人。

这张照片,让我声名鹊起,人人都晓得金陵谭九小姐,一双巧手,复原出千百年前敦煌石窟画着的罗衣宝冠。

“如何?”我拿着报纸赖在沈次顾的书房中,得意洋洋道,“我一个化工系的学生,随便动手,就复原出了多少年没进展的飞天衣裳。你们这些修补文物的专家,不觉得汗颜吗?”

他正忙着修复一轴早清的中堂,语气很淡:“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跳过去,挽住他的手臂撒娇:“因为我想你了啊。”

“我是你祖父的学生,按辈分是你的叔叔。懂吗?”他搁笔擦手,不动声色地离了我三五步,坐在一张罗汉塌上,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摸起一个美人觚斟了茶,却不喝,只在手心打转,冷冷淡淡地看着我。

“那沈叔叔,我想你了。不行吗?”我依旧嬉皮笑脸,揣着明白却装糊涂。无意瞥见壶里炽红发亮,带着一圈儿金光的茶汤,又闻见一股子松烟香,想来是上品的正山小种。

他将那杯放在小几上推给我,语气仍然疏离:“既知是叔侄,该晓得避嫌,不然恐怕将来夫婿挑理。”

我没说话,只顾着闻茶香。他见我小口抿了几下,才从塌上坐起,握着一串数珠出院子去了。

小童进来给我送点心,一碟子糕,一碟子玫瑰糖,都与红茶相配,我不客气地吃了起来。那小童却不告退,口称:“我家先生要九小姐用些点心,好早早回家去。”

那是六十四年前的春天,我二十二岁,偷偷从宾州中转到香港,在无边无际的太平洋漂泊了数月,义无反顾回家来,来到我喜欢的人身边。

我喜欢沈次顾,整整八年,朝朝暮暮。

02

金陵谭、沈两家,世代交好,都是金石文物界的里手。沈家的三公子有双“明察秋毫”的好眼睛,在燕园念书时,认我祖父做了老师。

我第一次见他,他还算是少年郎,将芜白衬衫穿得如同谪仙一般,眼眸漾满笑意,弯唇一笑,像古人说的杏花春雨。

他见我生得粉白可爱,弯腰俯身将我抱在怀里。彼时年岁小,不晓得女儿矜持,吧唧一口亲在他腮边,引得众人哄笑成一团。

当年的玩笑应在我多年前一场生日宴上。豆蔻年华的少女,被兄弟姐妹哄着喝了一两盏樱桃酿后,不胜酒力,醉倒在白芍丛说起胡话来。

沈次顾来寻我,却被我一把拉下,一起摔在花丛里。

我眯着眼睛瞧他,只觉得他真是生了一副郎艳独绝的好皮相,便借着酒劲,将脖子上璎珞圈一把拽下,拼命往他怀里塞。

父亲同僚友散步至此,正撞见这一幕。

金陵谭家,未出阁的女儿都有一把七宝锁,平时挂在璎珞圈上贴身佩戴,若是择了夫婿,便在新婚之夜取下锁头,同发结一起藏在锁麟囊中,供奉在夫家五斗柜之上,求一个香火供佑,长长久久。

我当时的行为,对古板刚正的父亲来说,不啻晴天雳闪,脸面丢尽,第二天他便将我送上邮轮,渡重洋,去往海外念书。春去秋来,八年零余。

忆起往事,难免唏嘘,我忽地就失掉了游玩兴致,无精打采地走到巷口,抬手招了一辆黄包车。

车夫却十分健谈,称玄武灵谷寺毗卢精舍外一樽鱼篮观音造像,前日竟然显圣,救了个溺水的孩童。

如此玄幻,我自然不大相信,却又觉人人传颂,应不是空穴来风,便起了兴致,让他改了道,去往灵谷寺瞧热闹。

才进山门,便听得有人喊“阿宁”,回头找寻,于人来人往中,见着个穿飞行夹克戴雷朋镜的家伙,正歪歪斜斜地坐在一辆“野马”上,对着我挥手里帽子。

“贺少爷。”我将脚又收回来,笑他风骚,“什么风将你刮到佛祖跟前了?”

贺次长家的小公子,平素轻狂惯了,号称“生冷不忌,无法无天”,今日偶遇,实在难得。

他从车上跳下,跟我并肩往里走,大喇喇说:“观音显灵嘛,来看稀奇。”

原来是个虔诚香客带着小儿还愿,孩子顽皮,溜到院内金鱼池想撷一两捧水莲花,脚下一滑,失足落水,眼看着就要沉底,池子中观音造像忽地发出一道闪烁的金光,菩萨手中提篮竟飘落在水中,那小童也甚是机灵,攀进篮中,保全了性命。

我们俩听了啧啧称奇,那大和尚却眉头不展。我俩细问缘由,他伸手一指造像,叹道:“年久失修,金身斑驳,已经是对菩萨不恭,这一回鱼篮震落,竟又生生带下一块儿神像手掌。如何是好?”

我细看,果然见金像手腕空悬,原本的手掌处光秃秃的,想来是提篮甚重,将手掌带着坠落下去。

“这有何难?”贺轸一把揽住我肩头,哈哈大笑,“这不是天缘凑巧,卜数只偶?”

我猜到他的意思,刚想让他闭嘴,却阻拦不及:“您瞧这位小姐如何?”

他这么大声一喊,惹得众人纷纷瞧我,不知谁先认出了我,叫道:“报纸上的活飞天。”

我实在是窘迫,想着赶紧撤退,谁知有些没念过书的香客闻言就要跪地求我,弄得我十分尴尬。

住持恍然大悟,连连稽首:“原来是谭九小姐。”又说,“金陵谭家素有名望,令祖和令尊都是能再造鬼斧神工的大家,您既造得出飞天窟,就是妙手天成,还请试一试这尊造像贴金的手艺。”

贺轸趁此撺掇:“此事大功一件,你若做成了,名声大噪。还怕在沈次顾前没有面子吗?”

我承认,这话确实打动了我。若是做了几件口口相传的大事,沈次顾必定对我刮目相看,在他心中我就不再只是个任性胡闹的孩子了。

我当即应承下来。

03

等我将这图纸复原,正反左右进行比对后,不禁感慨,当时造像的工匠定然是鲁班再生,他将石条充作榫卯,做八宝莲花锁样的水道,如此引入暗流,四通八达,育出这一池金莲,至于塑金身,用的是几近失传的无缝贴花的手艺,将金箔切成大小不同的五瓣棠,片片严丝合缝相拼,往复回旋,为观音罩上灿灿金身。

我做足功课,又有祖父指点,原本一切都十分顺利,但是金花箔贴到最后,才发现菩萨一双眼睛下方,竟不是五瓣的镂空,而是两滴异形破损,这下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我吊在半空,腰间挂着安全绳,低头一看,底下是一双双殷切的眼睛,天人相斗,我狠狠心,三下五除二,将金箔剪断,顾不得片片相叠,拿美国人用的水溶胶贴在了破损处。

我朝下挥挥手,只听见一片欢呼。

此时临近日暮,成片的晚霞与熠熠的金箔花瓣相交映,洒在莲池中,投下一片粼粼的影子,随着觳纹闪闪发光。

“厉害!厉害!厉害!”贺轸不等我脱下围腰,扑上来就对着这恢弘的神像啧啧称赞。

我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发觉不对劲。没一会儿,住持大师也察觉到了异样,急匆匆问询:“九小姐,这晚霞将落,却不见百鸟归来啊?”

这话一问出口,贺轸也傻了眼。

这灵谷寺之所以得名,因着万物有灵,鸟兽归谷的说法,黄昏倦鸟归林,大群的各色雀鸟纷纷飞回,落在毗卢精舍的松林之中,因着前殿供奉孔雀大明王菩萨,故有百鸟朝圣的美称。

此刻东方已有星斗,却不见百鸟归林,端的就是我学艺不精,坏了人家的好风水。

《周易》这种东西,玄之又玄,一点点儿的疏失,便可导致一块宝地中五行相冲,破了圆明宝相。

此时窃窃私语渐起,已有了指责声,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人群里走出一位衣袂飘飘的青衫公子,一手拿着金瓜锤,一手托着两枚茶花大小的戒面琉璃。

“沈叔叔。”我低头叫一声。

“此时倒老实了。”他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指着莲池中一片倒影给我看,问道:“这像什么?”

我定睛一看,竟活脱脱像是收翼的凤凰:“凤凰收翅。”

“那凤凰眼呢?”他又问。

我瞧着凤头黑洞洞的一片,没有作声,隐隐猜到是那块溶胶的缘故。

他又指前殿琉璃屋脊宝塔上的一颗明珠对我讲:“这是南梁宝志禅师选的开善福祉,地势起伏如脊,正是独龙玩珠。后来玄奘法师绘了这前后明堂,用影子造出凤凰收羽,一龙一凤,昼夜相接,使得这里阴阳平衡,风气日盛。”说罢深深看我一眼,指着造像眼下道,“我用望远镜瞅着,你急于求成,将眼下泪痕遮住,挡了镜面反射光,因此大明王菩萨殿的宝顶没有光华,百鸟不识,自然飞不回来。”

我急得跺脚,觉得丢了谭家的人,就要哭鼻子。沈次顾动作却快,自己挂上了缆绳,打个手势就被吊上了半空。

我拿望远镜看他利索地敲掉用溶胶黏的金鳞,将手里两枚琉璃打磨一番,嵌在金丝网中,刹时,那金鳞接收到着晚霞折射出七色光晕,“点燃”了对面的琉璃宝顶。空中几声黄莺呖呖,一群飞禽迎着彩光飞来。

院里静默半晌,忽地传出一片片喝彩声,他没理会,走到我跟前,仍是风轻云淡的一张臉:“你知道哪里错了吗?”

我垂下头,嚅嗫道:“学艺不精,自高自大,投机取巧。”

沈次顾收起了金瓜锤,默默地看了我半晌才说:“你为何来修这金身,自己定然清楚。阿宁啊,你少恻隐,有执念,求不得的放不下。”说罢转身就走,不再去理会傻站在原地的我。

“你小小年纪能做到这般,已经不易。”贺轸以为我又吃挂落,过来安慰,“那个姓沈的以为他是老大,天老二,不必理他。”

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回顾沈次顾的话:“少恻隐,有执念,求不得的放不下。”

04

回到家后,我便大病一场。家里请了许多高明的犹太医生,个个都一口咬定不过是普通风寒,我却困倦乏力,缠绵病榻许久,直到仲夏都快过去,方能起身去澄园走走。

夏末时节,已是姹紫嫣红开尽,最绚烂的一段好时光过去,萧瑟的凛秋就要来了。

我正倚在千秋亭发呆,门童通禀,说园外来了一对眼生的兄妹,自称是我在美国的同窗。

我对着两人端详良久,怎么也不记得长我几届的校友中有对姓“高桥”的东瀛兄妹。他们对质疑充耳不闻,只笑着从包里取出一方包裹着物件的帕子递到我的跟前。

“花容鸾鸟镜。”我看着碎成几片,已是玉痂斑驳的铜镜叫出声来。

“九小姐眼睛好厉害。”妹妹露合子抿嘴一笑,对我说出实情。

这枚镜子本是盛唐兴庆宫的旧物,有一镜一梳。

相传是玄宗皇帝为了博美人一笑亲手所制,若爱侣相顾,能照出百花齐放,鸾鸟相贺,情真意切,美不胜收。

安史之乱后,这镜子流落民间,机缘巧合落在高桥家祖父手里。这位长辈一心爱慕大唐盛世,此刻却年岁已高,日薄西山,唯愿能在有生之年看一眼这镜子里花鸟相贺的美景,否则死不瞑目。

我晓得这镜子的来龙去脉,皆是因为相配的比翼连枝绿檀梳就在祖父手中,老人家穷极一生想要寻回宝镜,寻遍南北,却不能够。

我以为他们二人来此是求我修复,却是为了仿制一枚一模一样的镜子,求他祖父百年之后,能随之入土为安,了却老人一个心愿。

“这是中国国宝,没道理据为己有。”哥哥说得诚恳,“但祖父唯此夙愿。所以,我们愿意将这镜子送给九小姐,以此换个完美无缺的赝品。”

我同情他们一片诚孝,也起了别样心思。到底是盛唐国宝,实在不忍让它流离海外,况且祖父年事已高,寻它几十年,我若是将宝镜修缮如新,送给他老人家,他一定十分高兴。我思量半晌,答应下来。

这镜子虽说奇妙,但原理对行家来说并不难领会,其实是用金丝镶嵌的手法做出一片花鸟世界,再如乌铜墨盒走银一般藏在阴面水银层中,铜镜切出几个巧妙角度,这样,持镜人相顾时,自然有花鸟影子若隐若现。

我偷偷拿了沈次顾那副精巧轻薄的六十四把错刀金钳,躲在澄园偏僻的玉作坊里一连许多日,终于拿出一枚一模一样的宝镜。

我将正品与复刻一同拿在手里比对,心中正得意,冷不丁有一双手托举起手臂,一真一假两枚铜镜都亮在灿烈的阳光之下,真品顶上一颗红宝,殷红欲滴,仿若鸽子血,沁出一片山水样的红晕来。我造的那枚却只是憨憨的一颗宝石,傻头傻脑地立在钿螺之中。

沈次顾站在我身后,气息几乎贴着我的耳朵,让我觉得暧昧动人:“这叫血泪痂。”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补救。他却一把拽起我,将我带到正当红的昆音班子——露华楼。

茶园是闭门谢客的钟点,空余一栋两层高的戏楼,悬着五色璎珞流苏,琉璃挂片灯笼,被成片的牡丹花儿拥在中央。

他将我带到后台,挑了贵妃登楼醉酒的霞帔凤冠,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坐在镜前,亲手贴片子,打柳腮,插戴整套南珠头面和蝴蝶串子,系玉带,描眉眼,在唇上点两片朱砂。

他套一件云纹水衫,将我的手执起,也并不用水笛、锣鼓、月琴伴奏,就这么亮开一副清凌凌的嗓子唱了一段传奇话本《唐明皇游月宫》。

我忽地想起年幼时,祖父极喜欢这水磨腔调,我为了得老人家欢心,特地去学了几折《桃花扇》。沈次顾亦精于此道,无意间听我在花园吊嗓,戚戚婉婉唱李香的拜别君,皱起眉头,握住手中折扇:“小小年纪,唱甚么亡国遗恨,生离死别的调子。”我停住,翻一番水袖,反问他,“依着叔叔,哪一个段子听着好?”

他当时亮个门户,教我唱的正是《长生殿》,玄宗、贵妃两人七夕拜月,对天明誓,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洪升写的那唱词极美——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他一句句念,我一句句跟,执手相看,凝眸低语,真是好时光。

此时的我呆了半晌,想起这桩在我看来柔情蜜意的旧事,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借着戏文中一曲《杏花天》认真地问他:“三郎,什么是喜欢?”

他没有丝毫迟疑,盯住我的眼睛回答:“朝朝暮暮。”

我心里仿佛坚冰乍融,漾起春水,腾地一下脸就红了,未来得及说话,他拉我坐在妆奁之前,拿出那枚铜镜,修长的手指拂去水雾,刹时云破月来百花羞,鸾鸟相酬。

他的脸偎在我的腮边,指着那镜子笑道:“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才叫花容鸾鸟镜。”

我不禁受宠若惊,还浸在朝朝暮暮的欢喜之中,只觉得手指一凉,低头看时,却是他用一把锋利的银妆刀割破自己的手腕和我的手指,两滴鲜血一前一后把顶珠染红,顺着那颗碧玺如藤蔓般晕染成一片。

就这么一瞬,我就明白了血泪痂的来由。

他举起镜子在光下流转,看着那血一丝丝沁开,珠子变得殷红动人。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一下站起来,问他:“那什么是相爱呢?”

他果然又变得冷淡了,退开半步的距离,并不理睬那个问题,将镜子交到我的手里,漫不经心地扔下四个字:“深藏不露。”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就知道,他不过是为了造这枚镜子罢了。

05

高桥家的人没有失信,我感念他们对长辈的善心,摆了一桌小宴,贺轸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不请自来,言语中颇為不敬。

我嗔怪他气度小,这家伙却冷哼一声,振振有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露合子对我的手艺赞不绝口,说起顶珠上的血泪痂,推崇备至,笑道:“听说从前中国皇帝有件儿稀罕的绝世珍宝,叫金瓯杯,也有这么一颗鸽子血,盛世结花,乱世流泪,掌管着中国的王气。”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贺轸意味深长地接道:“你说得不错,确有那么一个杯子,世道乱的时候,会流血流泪地拼命,太平盛世也会开出锦缎一般的花儿来。”他喝了一杯酒,一字一顿接着说,“华夏九州就是这么个金杯,老子也是这杯上一颗珠子。”

我见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有些尴尬,贺轸出身显赫的军政世家,知兵好武,同我们家训不同,并不讲究以和为贵。

贺轸也自觉失态,不愿让我作难,佯装醉酒,拂袖而去。

兄妹两人倒不以为意,仍然笑着同我推杯换盏,不绝口地称赞那面修补好的镜子,再三强调:“九小姐定然晓得那金瓯杯始末,要不然怎么将这血泪痂的因果看得如此清楚。金陵谭家,实在是名不虚传。”

我虚笼笼地应付几句,想起一桩旧事。

沈次顾书房有间暖阁,隐藏在博古架子之后,小时候我去他那里找话本子解闷儿,无意间推动了隐秘的关窍,哗啦啦一阵响动过后,现出地下室,里头梨花大案上摆了件鲁班锁的箱子,周围匝着一圈墨家机关。

送走客人,我直接去沈家花园。沈次顾讲课未归,只有一个小童守着茶炉,见我急匆匆闯进来,只看了一眼,并不阻拦。

快步走进书房,拧了机关,果然有一间暗室缓缓现出来,凭着记忆走进去,楹帘之后仍是那张古旧的黄花梨大案。他是祖父爱徒,我是谭家小女,师承一脉,因此并不要费什么力气就走完了这九道墨家机关,打开了那个挂锁的箱子。

烛火忽地一跳,里面的东西熠熠生辉,在这如此昏惑的秘室中竟金碧辉煌得直耀我的眼睛。

那是一盏三足吉象错金杯,高约半尺,通体錾着缠枝花卉,玲珑剔透,遍体镶嵌东珠、南珠,红宝、绿宝和粉色碧玺。双立夔耳,夔龙头均嵌一颗鲛珠,腾蛟起凤,头顶上各錾一朵宝相花。那龙涎凤飞之处,正是一颗带着血泪痂的帝王翡。

这金瓯永固杯原本一套四盏,自从前朝覆灭,子孙盏被强敌豪夺,母杯下落不明。此时,这件稀世珍宝竟然就安安稳稳地躺在我的怀里。

我还未从这震撼中醒来,只觉得一只手搭上肩膀,吓得手中杯盏一下子滚落在地,猛一回头,沈次顾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忽然出现,让我始料不及,想解释,却语无伦次。

他却微微一笑,并没在意:“对我们这样的人,文物都有天然致命的吸引力。”

我如此没礼貌,他竟没有丝毫不耐,与往日大相径庭,让我疑惑不已,竟忘记去捡滚落地上的杯子。

良久,他忽地上前,将我拥在怀里,埋头在我肩颈处,轻轻蹭了几下,喃喃自语道:“阿宁啊,未名楼畔春波绿,恨不生同时。”

话音才落,我就没了知觉。

等悠悠转醒,我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爸妈见我睁眼,喜得流下了眼泪,似有难言之话,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澄园里仆从往来,忙忙碌碌,看我的眼神总有些古怪,却又不肯坦白。

我并不是傻子,料到其中定有蹊跷,便打电话请贺轸喝茶,故意随口提起自己的嫁衣绣了一半,沈次顾喜欢绿梨,因而想滚几道梨花瓣上去。

贺轸大怒,拍案而起,骂道:“你还想着那个畜生?”

06

果然有隐情。

原来几日前,我是衣衫不整地被沈次顾抱出来的。他却冠冕堂皇地来谭家兴师问罪,口口声声说我酩酊大醉,闯进他的书房求他娶我。他自然觉得荒唐,我竟一把抓起阁上九龙剑哭着威胁,若是不答应就抹了脖子,争执之中,推倒了一整面的檀木架,将上面多少绝世珍宝摔得稀碎。

如今整个金陵城都知道,谭九小姐竟对通家之好的叔叔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不知廉耻,倒贴上去,却遭人嫌弃,告状到祖父母跟前,惹得谭家老爷子勃然大怒,两家就此恩断义绝,再不来往。

我想破了头也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祖父与爱徒反目,心中郁结,生出了远走避世的心思。伯父在大洋波岸打来电话,说时局不稳,全家还是远渡重洋过安稳日子的好。父母念着我学业未竟,赞同举家搬离。

短短三个月间,曾经煊赫无比的金陵谭家就远赴他国,繁花如锦,跌宕几代的澄园遣散了仆从。

临行前,我将车开到沈家花园偏门停了一天一夜,沈次顾却并没有来看我一眼。我终于死了心,让司机调转车头。角门出来一位伛偻花匠,敲敲车窗,双手捧给我一樽玲珑金发塔,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我认得这物件。

前朝有位排行十四的皇子爱慕藩属的公主,美人一颗芳心却从头到尾另有所属。后来十四皇子大婚,这位绝情的公主从真佛之地求了一樽安放夫妻发结,意寓生生世世、同心同德的玲珑塔,送给新婚的夫妇。正是自己从未动心,诚挚祝祷的凭证。

沈次顾的意思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也同那位十四皇子一般,都是错付而已。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呢?女孩子到底还是要尊严的。

我在异国他乡的日子过得平淡而顺遂,安安静静地念书,留在研究所任教。

后来整个世界都经历了一场惨烈而漫长的战争,许多人的生命轨迹被彻底地改变,所以当我在波特兰的港口偶遇贺轸的时候,几乎没有认出他来。当年那位嬉笑怒骂,百无禁忌的小少爷变成了个不修边幅,左眼失明、走路带跛的空军伤兵。

我邀贺轸来家中吃茶,他穿着单薄的衬衣倚在阳台上抽雪茄,说自己接到命令从维港投弹,做好了与敌人舰船同归于尽的打算,却没想到命硬得很,阎王爷不肯收,竟让他迫降在一片滩涂之中,被好管闲事的牧师拽上了游船。

我问他父母安康否,却只得到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贺家,殉国。”

养了半年伤病,他要再回军队效力。饯行时油嘴滑舌地说战争结束便来娶我,若我祖父不嫌弃他已穷困潦倒,他愿意做我谭家入赘的贤婿。

送别的船上,他见我屡屡欲言又止,咧嘴笑道:“沈次顾,我替你护着他一条命,若是同我抢太太,是不允的。”

07

“那然后呢?您嫁了贺先生?举案齐眉到如今?”我看着眼前满头华发却依稀瞧得出年轻时风华的老太太,笑着问。

这位侨居国外的老人来我们馆捐文物,小印一笔旧隶,俨然是“贺谭氏”三个字。

她讲了这么长一个故事,有些口干,拿起盖碗喝茶,眼神瞟了瞟我手里的一卷装裱好的旧时地方志。

我下意识去看,那是段极惨烈的文字:“二十六年,国难,城破。园主人同外掳相持,不肯就范,烈酒封门,付之一炬,东园火起,浓烟红光满天,金陵偏山,尽是残垣。廿百楼阁,同主人皆化为焦土,不曾落于敌寇之手。——沈园旧记。”

我疑惑地看过去,心里踌躇,这沈园主人……

老太太喝尽了碗中茶,仍旧是不疾不徐的嗓音:“一把大火照亮金陵城的就是沈次顾。”她想起过往,自失地一笑:“早该猜到,那对凭空来的高桥兄妹不过是打着幌子,来探听国宝。我不是说过吗,沈次顾有一双火眼金睛。”

这段旧事的真相其实就这么简单。

名义上的叔叔对少女亦是倾心,却囿于年龄、礼教,不敢逾矩,唯恐自己将来年老体衰难护爱人的周全,因此处处躲避。后来国难当头,他发现敌人的夺宝之心,又挂念爱人的安危,不敢妄动,因此想了这么一个自以为双全的法子。先是暗示振国之宝就在自己手里,将敌人的视线从心爱的姑娘身上转移过来,又借机同谭家断绝了关系,促使他们迁移海外,将那些贵重文物悄悄西运,存留后世。暗地里却一个人早早做好了国破城亡,以身殉国的准备,做这供养故土的孤魂野鬼。外敌来犯时,从从容容,玉石俱焚。

话说到此处,捐赠归国的文物造册完毕,我让她审阅。跟我一起听故事的实习生似乎更偏爱另一位男主角,忍不住问道:“贺先生呢?没与您同来吗?”

老太太一边利索地核对目录,一边平静地回答:“他说没护得了沈次顾一条命,对我食言,心里羞愧,定然要多杀几个敌人补救。后来黄浦空战,弹尽粮绝,他又故技重施,驾机撞毁了江面的敵舰。”

“可惜,阿轸没有上次那么好的运气了。”

“我只好做他的未亡人。”

良久,她叹息道:“我爱的和爱我的,终究都弃我而去了。”

听闻此言,满室沉默。我见名录上赫然列着盛世金瓯永固杯,迟疑片刻,盘点藏品,并没看到这件国宝的踪影。

谭家阿嬷看出我的疑惑,拄起拐杖走到玲珑塔前,颤巍巍伸出手去,用一种极精巧熟练的手法,转开了塔顶的八重琉璃锁。

我探头去看,一方鼎杯正安安静静地睡在其中。

“我早该知道的。”她忽地掉下眼泪,“六十年前的那天就该知道,一樽发塔哪有这样的重量。”

08

几个月后,恰逢元旦,馆里为这批捐赠文物办了展览。

循着清宫旧例,金瓯永固杯盛满屠苏酒,点起长明烛,请游客排队,持万年牢玉杆笔在盛世太平卷上题下新年愿望。一位小朋友个子矮,只能看见杯底,突然喊出声来:“下面有字哎。”

我前去检查,在极隐蔽的龙凤纹章下,竟还有一颗血泪痂,用米珠錾刻的精巧手法镌了四个回文篆书——金瓯永顾。

“有个错别字?”实习生助理嘻嘻一笑。

我却没说话。

那个年代,深藏不露,的确难为。

我分明记得他们的名字,正是沈次顾、谭永宁。

(编辑:白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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