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在听 生活依旧丰盛

2020-09-10 08:27刘雪枫
中国慈善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交响曲奏鸣曲贝多芬

刘雪枫

5月23日,不知出于怎样的拖沓与逃避,我选在今天才开始撰写这篇应约文章。如果没有疫情,这天晚上我本应坐在金色大厅的观众席,欣赏安德里斯·尼尔松斯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的贝多芬的第一和第三“英雄”交响曲。维也纳此行的重头戏是5月21日的维也纳爱乐乐团美泉宫“仲夏夜音乐会”,指挥和曲目此前一直处于保密状态。然而,在疫情肆虐的3月,这项计划被宣告延期至9月18日,音乐会的主题也确定了,是——Love!

是啊!无论音乐能够承载多么宏大的叙事,我始终坚信,音乐传递给我们凡夫俗子最有效的触动,就是——Love。音乐是能够包罗万象的爱的倾诉,贝多芬是它的最理想的最令人信服的代言人。每到“至暗时刻”,贝多芬音乐的爱之力量,或激励,或抚慰,或感动,或升华,再孤独无助的人,都能真切感受到它的温暖和护佑。只可惜,能够主动去寻求它、靠近它的人还是太少,这是最令人遗憾的失之交臂,甚至可以说是人类精神与艺术自觉上“最大的痛”。

我能做些什么呢?被封锁在家超过三个月,感觉是一生中绝无仅有的遭际。我每天都试图调整生存的姿势,希望从此以后的日子过得更有价值。除了读书和听唱片,我为自己制订了新的写作计划,同时开始尝试古典音乐新的推广方式。我在微信里常与朋友笑谈,“民不畏死”,大抵是可以做到的,但是如若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是不是存在的每一天便会有质的提升?平和而乏味的生活过得太久了,不知敬畏,辜负时光的孟浪早已无所觉察,曾经许下的人生目标也都变了模样。

说来说去,还是要在精神层面对自己有所要求,最简易可行的操作,于我而言,莫过于走进音乐,走进贝多芬。面对互联网音乐的海量内容,相当于饥饿之后的饕餮“犹无下箸处”,引领或指导,乃我辈之义务。其实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就有做有关古典音乐必听曲目及其版本“榜单”的雄心梦想,只是因为一直忙碌和不断学习而迟迟不能付诸行动。

恰恰在疫情蔓延的绝望彷徨之中,我寻到了一份安静,一种不做他想他求的自我克服,自我安慰。在贝多芬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的循环播放中,我做了一个带有治愈和励志提示的“贝多芬必听榜单”。为什么是贝多芬?因为他的音乐是慰藉,是救赎,更是解药和续命神丹。2020年,是贝多芬诞生250周年的“纪念大年”,疫情却让一切的“欢庆”筹备付诸东流,取而代之的却是他实际“在场”的精神激励,温情抚慰,乃至悲怆哀悼。我在去年就预定了今年萨尔茨堡音乐节和格拉菲奈格音乐节的贝多芬《伟大庄严弥撒》音乐会,这是全球纪念贝多芬的重头戏,新的全球化时代赋予了贝多芬这首“泛神论”庄严颂赞以更普世的意蕴,当它通过音响回荡于我的斗室之时,我不禁喜极而泣,感恩曾经拥有的幸福,同时憧憬未来美好的“幻象”。

德国的贝多芬纪念活动办公室最近传来消息,“贝多芬年”要延续到2021年12月贝多芬生日那一天,也就是说,我们不仅庆祝贝多芬250岁诞辰,还要接着庆祝他的251岁。如果说,贝多芬的音乐主题是“通过黑暗走向光明” “经过搏斗迎来凯旋”,那么这个带有“神迹”意味的“天意安排”,就是贝多芬精神在当下人世间的一次全面的演练和践行。

大概在4月初,我决定介入“直播”领域,策划一个贝多芬钢琴奏鸣曲系列音乐会,做几场我不知道,我只想一首接一首地做下去,也许把三十二首全部弹完,也许还会加上两大变奏曲《迪亚贝利》和《英雄》,以及全部小品。如果疫情防护常态化,那么再请其他门类的音乐家做小提琴和大提琴或者室内乐及声乐作品,可能也是一次难得全面展示贝多芬的机会。直播音乐会的优势在于观看人数多,欣赏注意力集中,可以在弹幕区加入随机解说导赏,每一位听众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即时感想,互动性很强,现场热度持续增加。这是新生事物,是普通人走进古典音乐的捷徑,是打破表演和欣赏界限的一次“革命”。音乐影视产品在近半个世纪的不断迭代更新,到了“网络平台直播”这个节点,才算是有了一个质的突破。我庆幸我抓到了这个时机,让我坚持四十余年的普及和推广的身体力行,终于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一直坚持不懈地向喜欢贝多芬的朋友推荐他的钢琴奏鸣曲和室内乐,我有时甚至以为他最为人称道的交响曲容易产生错觉,使聆听者的思想误入歧途。在我看来,贝多芬只有两部交响曲是完全真实的——真实的思想,真实的情感,真实的表现形式……这是我格外喜爱D大调第二交响曲和降B大调第四交响曲的理由。

然而我却喜欢贝多芬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的每一首,因为它们在贝多芬作曲生涯中均匀地分布,因为它们每一首结构形态的推陈出新,还有它们所反映的多层面精神性,以及关涉内在情感的无穷无尽,甚至它们对由自然扩及宇宙的宽泛描述,使我深深体验到贝多芬庞杂而矛盾的知识结构是怎样一种发展脉络,又是怎样一种自我厮杀、自我消解。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与其说是钢琴艺术的“新约”,不如说它是贝多芬的“心灵自传”更为贴切。如果加上《英雄变奏曲》和《迪亚贝利变奏曲》,这个自传就会更加完整,因为贝多芬在生命的最后五年停止了钢琴奏鸣曲的写作,而《迪亚贝利变奏曲》便可以看作是对三十二首奏鸣曲的“系年小注”,它恰好是三十二个变奏,而委托人迪亚贝利的命题初衷只需要不到十个变奏。

我说我喜欢三十二首中的每一首,因此便不能同意被出版商和评论家强加于部分作品的标题。“悲怆”与“告别”是贝多芬自己起的,“瓦尔德斯坦”是因为被题献人与贝多芬的特殊关系,“哈马克拉维尔”是一个隐含民族沙文主义的多余名称。除此之外的所谓“暴风雨”“热情”“月光”“黎明”“田园”“狩猎”“葬礼”等,莫不是误会和错位的产物,其中或许还含有庸俗化的“营销”成分,比如脍炙人口的“月光”故事,不禁纯属虚构,而且完全不能与第二、三乐章的意境相匹配。我想,有许多心得都是要通过“系列音乐会”的直播而告知于聆赏者,特别是从美的角度和爱的维度,让更多的人在斯人诞生两个半世纪的2020年,拜领伟大的“乐圣”、纯洁的天使所赐予人类最慷慨深沉的大礼,助我们共渡苦厄,珍惜生命,守护精神的家园。

听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就应当从第一首听起,那是沿着海顿和克莱门蒂的轨迹走来的清晰脚印,作为“作品2”的前三首正是题献给海顿的,他是贝多芬第一个古典主义的老师。作于1796年的第四首已经呈现天才里程碑的端倪,第一乐章宏伟的架构和充分展开的发展部以及第二三乐章的细致精美,无不打下贝多芬风格的浓重底色。这是贝多芬“从黑暗到光明”叙事模型的萌芽,在第七首D大调最终走向成熟,达到动人心魄的程度。第八首C小调“悲怆”,标志“伟大的贝多芬”彻底脱颖而出,这是属于贝多芬的苦难所激起的汹涌波涛,也只有照亮贝多芬心房的和煦而明媚的阳光,才能扫除一切阴霾,贝多芬强大的生命力,正像D大调第二交响曲一样,发乎心灵的乐思,终究克服了烦恼与不幸,将精神的欢乐掌握在自己手中。

“悲怆”之后,贝多芬再无自怨自怜,“瓦尔德斯坦”洋溢着青春期的追忆和梦幻,那是多么令人欣悦的喜悦与振奋,二、三乐章的美妙衔接,唱出人生最恣意满足的歌谣。巴克豪斯在奥地利奥西亚赫湖畔修道院教堂的“天鹅之歌”竟然丝毫嗅不到死亡的气味!反而获得“重生”的意义。“暴风雨”是对坚定信仰的确定,是意志力骄傲登场的风光无限。到第二十三首F小调“热情”,这才是真正的“暴风雨”,不是来于天地,而是发自内心。呼啸的激情,潜藏的力量,幽深的涌动,内省的革命,无怪乎它是“革命导师”的最爱!还有哪位钢琴家能够演绎出吉列尔斯那样饱满的厚度,鲁宾斯坦那样结实的质感,以及列维特那样熔岩喷涌的热度!

最后五首奏鸣曲不再有标题了,连出版商也在此“神谕”面前无语。贝多芬彻底进入隐秘世界,他的耳朵完全聋了,却在内心深处听到了音乐的玄妙,宇宙的私语。作品106的“哈马克拉维尔”(槌子键琴)掀起了新一代“心灵风暴”,它以庞大的交响曲结构开始,在精巧的过渡之后,迎来“全人类集体痛苦之墓”的第三乐章,这是比例超常的长大乐章,贝多芬把它视为“神圣的安慰” “上帝在這里,歇息一下好好侍奉他吧!”多么美好幸福的时刻啊!就像D小调第九交响曲“欢乐”到来之前那一唱三叹的徜徉一样,这就是进入“净化”的贝多芬,是更加真实的贝多芬,常常深陷幸福的憧憬中不能自拔,将他的博爱、善良和温柔坦露无遗。

如“魔咒”一般的作品111是三十二首奏鸣曲的“封顶之作”,我很愿意相信这样的断言——同时演奏这首如阴阳两极的双乐章奏鸣曲的钢琴家还未诞生。是啊,人间与天堂,今生与来世,此岸与彼岸,物质与精神,肉体与灵魂……这些对立的因素又怎能在一个凡人身上获得统一?贝多芬就这样将奏鸣曲式超前解构了,主题的冲突被平分了,生命和灵魂都被化作碎片,再被重新熔铸。这要么是无奈的折衷,要么是令人惆怅的结局、心痛的终点!但是,我们还是坚持把它听完吧!在音乐行将结束之时,贝多芬用催眠般的宁静抚慰了骚动的灵魂,用彼世之光照亮了此在,那飘渺得似失去全部重量的琴音,使执着的生命不能承受纯净之轻。

正因如此,我们的贝多芬奏鸣曲“系列”直播,一定要把这首111放到最后,以完成“圣徒修炼悟道”之路的“闭环”。选好的路,我会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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