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火焰绽放

2020-09-10 11:31水生烟
南风 2020年22期
关键词:鞋柜

文/水生烟

图/松塔

沉香木清香氤氲,在空气中时隐时现、似沉似浮。爱情可能生发于一个决定性的瞬间,也会藏在静海流深处。不似火焰绽放后的虚无,而是绚烂之后,更有如水沉香。

1

夏芒收到母上大人的微信时,正在开一个临时会议。手机在桌面上接连震动,听起来分外响亮。赵梓同的目光锐利地向她一扫,显然有些不满。

夏芒保持坐姿,头也不回地慢慢伸过一只手,将手机关机了。

会议结束后,妈妈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在责备她不回微信、大白天电话关机的恶劣行径之后,不容置疑地告诉她,周日上午十点半,帮她约了一位朋友见面。

“周日?那不就是明天?”挂了电话,加班加到迷糊的夏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明天我要去施工现场的呀!”

“我替你去不就得了?”同事姜姜探头过来,冲她眨眼:“相亲要紧,愿你大捷而归!”

自从夏芒过完25 岁生日,夏妈妈就盼着她红鸾星动,可惜希望总落空。夏妈妈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是:“都三十岁的人了。”

夏芒第一次知道,四舍五入还可以这样用。

姜姜打量着她的衬衫、长裤,低声说:“女孩子要时刻保持新鲜感,不仅会让别人眼前一亮,也为自信和宠爱自己助力,你这每天同一身装备,自己看着不腻吗?”

“谁知道老赵啥时候让我去工地?”夏芒嘟哝着:“再说了,怎么保持新鲜感,难道一天换三个造型?”

夏芒还要继续说,姜姜直冲她使眼色,接着一叠资料便拍在她面前,赵梓同摆着一张臭脸:“把文案写成这样,换三十个造型也没用。”

这是夏芒入职家装设计工作室的第三个月。工作室表面看上去时尚高端,其实只有八位员工,还包括三位时常拿自己当小工使唤的老板。在他们手底下工作,加个班什么的简直家常便饭。赵梓同是老板之一,家居设计出身,相当挑剔,说好听了叫严谨,说不好听的简直就是鸡蛋里面挑骨头。

夏芒看着自己上午刚交上去的广告策划,惊觉回到了义务教育阶段,文字被赵梓同用红笔画满了圈圈、波浪线和删除线,他没去当作文指导老师还真是可惜。

他说:“你有没有认真看我的设计图?这么强烈的色彩对比和跳脱常规的空间解构,你给我用一个词叫‘温馨’?很温馨吗?”

夏芒想辩解,嘴巴张了张又作罢了。

大概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赵梓同弯下身,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翻开资料图,将自己的设计理念又说了一遍。夏芒有些走神,她看着他的侧脸,鼻梁、唇角,又觉得他那两排浓黑的睫毛没长在自己脸上真是可惜,冷不防地他转过脸来:“我说清楚了吗?”

夏芒心里一慌,脱口而出:“可我还是觉得墙壁主体的深棕色碰撞着吊顶的奶油色,看起来很像热咖啡表面的泡沫……”

说都说了,就都说了吧。她用手指轻敲了两下图纸,“就算你把小户型公寓定义为职场人暂栖的岛屿,可是这与浪漫温馨并不相悖,如果你在入夜后敲开那些房门,我相信一定会遇见很多恩爱的情侣。你不能太主观了,是不是?”

赵梓同直起身,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三秒钟,“主观?这个词语的近义词是?”

“没有近义词。”夏芒求生欲强烈,迅速回答:“只是在这个文案上,我和您有不同意见而已。”

他的眼神极快地向她一瞥,居然忍不住笑了,他说:“敬语都用上了?不喊我老赵了?”

“我再想想。”他说着,抓起资料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芒坐下来,觉得自己脸红得像根灯杆。姜姜安慰她:“我们都叫他老赵,他又不是不知道。”

夏芒的脑子里在放电影——姜姜以为她脸红是因为他的奚落,然而她知道是因为他的笑容。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她心里放了一把火,但刚才分明是又添了一把柴。那火苗蹿起来,藏不住又灭不掉。

2

第二天中午,夏芒刚走进餐厅就看见坐在窗边的赵梓同。很显然,他也看见她了,唇角紧抿压抑住的笑容,都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她瞬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毕竟相亲嘛,虽然没有太认真地打扮自己,至少比在办公室里精致多了。她穿了一条白色镂空收腰连衣裙,裙摆和袖口有着荷叶边,看上去清爽而俏皮,散着微卷的长发,还化了个淡妆。

在赵梓同的目光里,夏芒尴尬得舌头都快打结了,可是总要打招呼的,一站一坐,她笑得相当气短:“赵总也在啊?”

“你呢,来干嘛?”大概他也有些尴尬,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吃饭。”她规规矩矩地答,又问:“赵总这是……约了人?”

他笑起来:“赵总和老赵这两个称呼都不太中听。我比你大两岁,很老吗?”

夏芒心里的那把火堂而皇之地烧到了脸上,她的目光在找寻空位,没有。她又看了看手机,那个人还没有和她联系。

“既然约的人都没来,我们边聊边等吧。对了,昨天那个文案,回去后我又想了想……”赵梓同说着,忽然一抬眼:“你不上班,就是为了来这里吃中饭?”

说文案就说文案,相亲这种事当着他的面怎么说得出口,她立刻转移话题:“吃饭怎么啦?你给我开的工资数额,好意思让我天天上班?”

“好意思。”他大言不惭地说:“你都这么不敬业了,还好意思让我加工资?说吧,约了谁?”

夏芒低头看手机,拒绝回答。等的人还不来,赵梓同也开始看表了。夏芒忽然心里一动:“你不会是……相亲吧?”

他掏出了手机,“是啊,介绍人是我的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推辞。”

夏芒的脚趾已经在暗暗抓地了,他又说:“老师好像给我发过她的电话号码,我忘了保存,得找找。”

夏芒觉得应该确认一下,她低声问:“你的老师,是关教授吗?”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在拨号了。

“别打了!”她慌忙伸手,想要挡住手机屏幕,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刚刚拨出五位号码,夏芒的名字已经显示出来。赵梓同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夏芒缩回手,默默捂脸。

赵梓同短促地笑了一声:“说实话,刚才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不妙……”

夏芒抬眼,脸色酡红如醉:“和我相亲就不妙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站起身,觉得脚趾头都快要抽筋了,“别误会啊,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刚好,我也没有。”他垂下眼睑,“反正也出来了,要不我们聊聊工作吧。”

“这还差不多。”她舒了口气,重新坐下来,“工作让我快乐。”

赵梓同将菜单递过来,抬眼时目光柔和而平静,他说:“加工资是不可能的,给你一次敲诈我的机会。”

夏芒看菜单时,赵梓同笑着开口:“你对待今天这事儿还挺用心啊。”

她迅速抬眼,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你这身行头也还不错!”

赵梓同噎了噎,没接上下文,半晌,夏芒低声说:“关教授是我的继父。”

夏芒的父亲三年前病逝后,夏妈妈的状态一直不太好,直到遇见关教授。因为这样的原因,对于他的红娘美意,夏芒丝毫没有推辞,何况关教授说了,这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3

和自己老板相亲这回事,夏芒怎么好意思跟姜姜提起,只说对方有事取消了见面。

当时,赵梓同和夏芒一起将工作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成功地将一次相亲会面转化为和谐的工作碰头会,在你来我往的质疑与赞同中,她早将矜持和羞涩抛到了脑后,在一边吃一边讨论的过程中,一不留神就将面前的糖醋小排消灭了大半,不但在轻松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了这次相亲活动,而且她当晚就将修改后的文案发送到了赵梓同的手机上。

第二天的例会中,夏芒得到了赵梓同一句罕见的表扬:“表现不错,继续努力。”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夏芒却再次脸热,心脏狂跳得全不受控——完了!她觉得自己对他的感觉再也回不去了。从前隐隐约约的好感与情愫,被描摹得相当具体。

更可怕的是,两天后的下午,赵梓同从外面回来,已经走过她身边,又退了回来,他说:“老师说有空一起吃个饭,我该怎么回复他?”

“你定吧。”夏芒努力保持镇定,奈何一秒破功:“不,不行!”

这是什么阵容?亲妈、继父、老板兼相亲对象,那个场面她觉得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

她弱弱地说:“好像……没这个必要吧?”

“嗯,我也觉得没这个必要。”他头也不回地说着,大步流星地进了办公室。

明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夏芒望着那扇关上的门,却忍不住握紧了拳头——真的好想打人啊!

姜姜一脸的玩味:“夏芒,你不是想要上位做我们老板娘吧?”

她迅速否认三连:“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就他那张黑脸?”

“不是就好。”姜姜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跟你说,老赵有女朋友!”

姜姜说,之前她去他家里拿一份着急要用的资料,进屋时没有拖鞋,他让她自己打开鞋柜去找,于是她看到一双白色的高跟鞋,乖巧地摆在他的运动鞋旁边,透着一股主人气息。

夏芒勉强笑了笑:“一双鞋还能透出主人气息?”

姜姜拍了她一下:“透过现象看本质,懂不懂?”

夏芒忽然觉得心里一片茫然与懈怠。像是被连阴雨泡软的土地,只要一线雨水直击,便溃成稀泥。

她很享受和赵梓同一起工作的时光,他新签的单子在车程五十分钟之外的半山别墅区,他出门时会叫她:“夏芒,走啦!”

于是她就带上相机跟着他出发了。她能够从那些作品细节中看出他的设计不是静止的,他有许多想法和不变的追求。他在车里放着《长物志》,办公桌上摊开着《西方建筑史》。她对他的了解越多,越能觉出自己的欢喜和软弱。在她的沉默里,他也比素常更加沉默。她下单了目所能及的他在读的所有书目,她想要保持那种只要一个眼神便了然于心的懂得和默契。

七月末的一个傍晚,从工地回来时,微风轻柔舒爽,赵梓同关了空调,降下了车窗,夏风灌进来,轻纱一样缠绕着手臂和脸颊。似乎需要市井日常的喧哗,才能加持对话的勇气。

“你这段时间是怎么了?”贯穿两侧车窗的夏风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实,他问:“是我的问题吗?工作节奏或者工作方式让你有压力,还是别的什么?”

夏芒摇摇头,“下周一我要请假一天。”

“知道。”他说:“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她看着他的侧脸,他说:“累了吧?一起吃饭?”

她扭过头去,“不了,谢谢。”

赵梓同欲言又止,默默关好了车窗。车里安静下来,只听见空调的微弱声音。

周一,是夏妈妈和关教授的婚礼。虽然只是订了几桌酒席,但家里的亲戚和夏妈妈的同事都到了,何况关教授桃李满天下。

夏芒穿着白茶色的礼服裙,脚上是一双亮片高跟鞋,她招呼着客人,笑容温柔明朗。尽管如此,赵梓同仍旧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她极欲隐藏的难过和落寞。她在人前明媚,心中却消化着暗影。

宴席开始后,赵梓同在最里间的休息室找到了夏芒。她坐在矮凳上,光脚踩在瓷砖地面,脚背上有被鞋口勒出来的两道红印。赵梓同推门时,她的两只脚慌忙在地上划拉着,想要把鞋穿上,却碰倒了一只。倒地的声音不大,她却惊觉有些伪装的东西忽然坍塌了。待到看清是他,便放弃了那只鞋,绷紧的后背也松弛下来。

他走过来,拿起一个椅垫放在地上,握着她的脚踝将她的双脚放了上去。他很快放开手,只有金丝绒的柔软触感,熨贴着她的脚掌。

她眼底一直汪着的泪水落下来,声音呜咽得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你的关老师很好,可我好想我爸爸。”

“我知道。”他蹲下身,发觉她的头发已经被汗湿了,有几缕正黏在脸颊上。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撩开了它们。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我想我爸。我没有家了……”

4

一周后,夏芒将辞职报告放在了赵梓同面前。

最近事情多,又新招了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工作室已经进入新一轮的招兵买马阶段,不知是不是因为忙累得火大,赵梓同显得很暴躁。他看着她,挑衅似的将那张纸团成一团,用投篮的姿势将它投进了三米之外的垃圾桶。

“给我理由。”

“我写得很清楚,个人原因,无法胜任。”

“你就这么敷衍我?夏芒,你就知道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他定定地看住了她:“上周,我们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还以为……”

有人敲门。赵梓同锁紧眉头,却攥住了她的手腕:“这段时间太忙了,有很多事情我没有考虑周到,你给我点儿时间?”

夏芒抽出手,说出的话让赵梓同瞬间黑了脸:“像我这样的员工,人才市场上一抓一把。”

傍晚时下了雨,夏芒走得晚,直到赵梓同从办公室出来,她才站起身:“我有话跟你说。”

他的那张脸阴得像是也要下雨,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电梯流畅下滑着,声音极轻,她的声音也轻,像是生怕打扰了这份寂静:“对不起!”

电梯运行到底,自动门打开,又闭合了。

“你没有错。”他低声说:“大概是我的问题,不管是我,还是工作室,都留不住你。”

天空电闪雷鸣,车子外大雨滂沱,路灯和车灯在她的视线里模糊成亮片一样的光点。雨刷器快速摆动着,车子开得慢,似乎这样这条路就永远走不到尽头。

他问:“如果我放你走了,你还会回来吗?”

“你不放我走,我就不会走了?”她看着他的侧脸:“你以后也别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了,让大家都跟着你连滚带爬的。”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柔软:“知道我连滚带爬,还扔下我不管?”

言语触及情感边界,夏芒就又不说话了。区别于白日里的坚定飞扬,这一刻的赵梓同眉眼温柔,唇边眼底都是欲说还休的忧伤心事。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不让她向往?只是,他与关教授亦师亦友、如父如子,如果回避母亲和关教授,可以回避掉关于父亲的记忆与想念,不去想起父亲病痛时的呻吟和眼泪,缩在被褥里的身躯瘦弱得像个小小孩童。那么他呢?她回避得掉吗?还有啊,他的鞋柜里,到底放着谁的高跟鞋?

夏芒咬紧了嘴唇。当沉默与倔强成为性格缺陷,她知道伤人伤己,却对自己无能为力。

下车前,他说:“帮我把这个单子做完再走,好吗?”

她觉得心里的一根弦忽然松弛下来,却失落极了,她没注意她的手指正用力地攥着车门把手,像是需要在他处着力。

中秋节,他们仍在加班,晚饭是赵梓同叫的外卖。送到时,姜姜打开一个餐盒,是糖醋小排,又打开一个餐盒,还是糖醋小排,她大惊小怪地叫:“什么情况,下错单啦?”

赵梓同语气平淡地回答:“夏芒喜欢吃,就多叫了些。”

夏芒故作轻松地说:“你把我当猪养啊?”

他一笑:“你愿意的话,我不介意。”

她低下头。他却没打算放过她:“要不你别辞职了,先休息两天?”

众人的目光一片玩味,夏芒不由地斜了他一眼:“你就这样当老大啊?”

夏芒离职的那天晚上,赵梓同攒了个饭局,明明是送别,他一字半句没提。直到酒过半酣,有同事举起酒杯:“夏芒,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等你。”

赵梓同按下了夏芒的酒杯:“问你话呢!”

“要你管?你已经不是我老大了!”她笑着拿开他的手,一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之后她就恍惚了,记忆成为片段。在出租车后座上,她靠在一个人的肩膀上,言语混乱断续:“如果我爸还在,他怎么会让我尴尬地去和自己老板相亲?他一定会把那个人打听到祖宗三代……我才不要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才不要和他的学生谈恋爱……还有你,你心里到底装着谁?”

她胡乱地拍打着他的肩膀和胸膛:“赵梓同,我讨厌你……”

5

第二天早上,夏芒在妈妈家里醒来。妈妈和关教授交换眼色之后,小心地问:“昨晚是小赵送你回来的,你们发展得还好吧?”

夏芒捂脸:“好什么啊!哪有撮合女儿跟自己老板相亲的啊?”

关教授搓手:“我也是昨晚才知道……”

夏芒抬起头,她恍惚记得自己昨晚把腹诽全说了,这让她惭愧不已,但愿赵梓同能像树洞一样消化掉那些抱怨,她说:“谢谢关叔叔。他很好,特别好,可是我们不合适。”

夏芒去了越南芽庄。她在那里呆了三个多月,学习制作沉香饰品和摆件。木料开刀拆解时,每分每厘都力求精细,一锯子下去,奇异香味便漂浮在空气里,香气忽强忽弱,却似乎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和与有些人在一起时的感觉有些相像,未必是天雷地火的碰撞,但一旦缠绕进彼此的气场,便像是九连环似的,很难拆解得开了。

和赵梓同偶尔会在微信上聊几句,说的多是工作上的事,“某个文案存在哪个文档里了”之类,她不知道他总要找那些旧文案做什么,而文档就挂在桌面上,点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夏芒在芽庄学习潜水,立下的flag 是考潜水执照;她给服装店做模特,把印着硕大花朵的艳丽长裙穿得风情万种;和朋友一起在美人湾划独木舟……相比之下,赵梓同的人生显得冷静而寡味,似乎除了工作,并无生活。当旧同事们对她那些蓝天碧水、红花朝阳的照片赞誉有加,只有他吝啬到从未给她点过一个赞,更遑论留言了。

直到有一天,她上传了一张穿着红裙子的四人合照,两男两女,是她在海滩遇到的中国游客,很投缘,所以合照留念。

赵梓同的评论来得气势汹汹:“你什么时候回来?”

又一条:“我去抓你回来信不信?”

夏芒的回复写写删删,最后删掉了那条动态。

6

赵梓同当然没去抓她回来,员工增至二十人时,他反倒更忙碌了。姜姜说,老赵的脸堪比锅底,你能不能别招他,也给我们留条活路?

夏芒嘴硬:“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她是在春节前一天到家的。异父异母的姐姐带着欧洲男友,与她同一天抵达。夏芒乖宝宝上线,忙完厨房忙客厅,虽然技艺不佳,但精神可嘉。

大年初二,赵梓同来家里拜年,夏芒在厨房里将一个杯子洗了一遍又一遍,拖延着不肯出去和他见面。面对老师的询问,他苦笑着说:“她看不上我。”

夏芒站在门口,“我什么时候说过?”

他眉毛一挑:“这还用说?”

家里六口人,沙发上坐了一圈,夏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转身想要继续把厨房当战场,赵梓同却说:“晒黑了不少,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还是以前的样子好看。”他意犹未尽地补刀,又问:“明天有空吗?”

“我订了明早的高铁票,去东北。”夏芒说:“朋友介绍的木工坊,我最近在看关于硬木家具的书,想去体验一下。”

夏芒送赵梓同出门时,他才低声问:“木工坊不会这么早开工吧?是不是哪里不顺心?”

她摇摇头,“我想先过去待两天,熟悉一下环境。”

“那你到了之后把定位发给我,这总可以吧?”

夏芒到达木工坊的第二天傍晚,赵梓同也到了。他凌晨自驾上路,在后备箱里装了许多食品、日用品。到达时已经是傍晚了,夕阳在未融尽白雪的山后露着半张脸,刚过了立春节气,山里劲风呼啸。师傅和徒工们都还没有回来,偌大的工坊里空空荡荡。夏芒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愣愣地看着他一箱一袋地往屋里搬东西。

进屋后,她像是如梦初醒,赶忙拨旺了炉火,木炭的噼啪声响里,她说:“是不是很冷?这里条件有点差,没有空调,也没有淋浴……我没想到你会来……我刚学会用这个炉子做炖菜,等会儿做酸菜白肉给你吃!”

的确很冷,他刚从外面进来,一时适应不了温度的冷热交替,便裹紧了棉袄坐在火炉边。水壶里的水开了,正腾腾地冒着白汽。

“我不知道这里远远近近的没有几户人家,昨晚简直要吓死了。还有这个炉子,我好不容易才把它烧热了。”她轻声说着,在他身边坐下来:“开那么久的车,很累吧?”

“还好。”他看着她红红的鼻尖,笑了:“我陪着你,一直等到你的小伙伴们都回来。”

“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

7

赵梓同在这里住了九天,她笨拙地使用锯子和刨子的时候,他也会拿起来试试,没几下就用得比她更熟练。

她烧好了热水准备洗头发,他给她兑好一盆水,又去兑另一盆。洗发水快要流进眼睛里了,她紧闭着眼睛,刚一伸手,干毛巾就递到了手里。他端着水盆出门泼水,春寒从门外灌进来,漾起一屋子洗发水的清香。

他们一起去开化的河边散步,碎冰碰撞,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极速顺流而下。随手捡几根枯枝回去扔进炉子,火苗就窜起来,让屋里暖得不像话。

“如果我们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好像也不错!”他说。

她笑弯了眉眼,不揭穿他每天至少有几个小时在网络上忙工作的事实。

夜里,他们坐在火炉边聊天——好几次,她都很想问他,鞋柜里是不是真有一双高跟鞋,它是谁的?却始终开不了口。

房间里排列着单人床,像学生宿舍一样。透过玻璃窗,他看着夜空星辰坠地,炉子里的火还没有熄,她蜷在另一张床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他轻声唤她:“夏芒?”

“你不要变,就这样开开心心的,可以任性,可以撒娇,可以不讲理,不要把心事藏起来,更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他说:“日子还长,妈妈要有自己的生活,这不是背叛,你不要怪她,更不要在心里折磨自己。你也会有自己的生活,会幸福,会快乐,我保证。”

“嗯。”她应着,声音轻得像是梦呓:“你也不要变……”

落雪的午后,他洗好了两个人的毛衣,她炖好了一锅羊肉,还跃跃欲试地拿出一瓶红酒。赵梓同笑不可抑:“算了算了,我领教过你的酒品!”

她凑过来:“那你没有出卖我吧?”

“当然!”他煞有介事地眨眼。

喝光了一瓶红酒,赵梓同有些晕眩,夏芒却意犹未尽。她又要去拿酒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喝了,听话!”

她站在他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晃了晃他的胳膊:“最后一杯?”

赵梓同觉得哪怕是毒药,自己也会眼也不眨地喝下去。

喝完那一杯,夏芒就酒后吐真言了,她将脸埋在他的掌心:“我很害怕。我爸妈以前那么相爱,可是……哪有什么天长地久!”

他的眼波轻柔,温声说:“所以,你打算因噎废食了?可你根本还没有咬上一口。”

她仰起脸,“那你让我咬一口?”

他笑着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还真是不能让你喝酒……”

9

一年前,夏芒按揭了一个小公寓,住了没几天,就因为上班搭地铁不方便租了出去。她从木工坊回来时,刚好租房合同到期,于是她打算住回自己的小窝。她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打扫卫生,赵梓同打电话过来时,她已经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她说了住址之后,他立刻笑起来:“开什么玩笑?逗我呢?”

夏芒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说:“我快饿死了,你能不能快点过来?”

他还在问:“你确定没走错家门?”

“赵梓同,你好啰嗦哦!”

夏芒去扔垃圾,刚出门就看见赵梓同上楼。两个多月没见了,她的心脏砰砰跳,她想告诉他,她很想念他,然而他却站在斜对面的房门前不再往前走了。他把手按在指纹门锁上,随着锁簧弹开的声音,他笑着推开门:“想不到吧?快过来占领你的城池!”

夏芒探头向门里望了望,目所能及之处干净、简洁。她看着他的眼睛,疑疑惑惑地问:“你家?”

赵梓同点点头,大笑:“月老当真待我不薄,这绑的哪是绳子,是铁索啊。”

她不理他的胡说八道,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她说:“我能进去吗?会不会不方便?”

“胡说八道!”他拍拍她的脑袋,“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拖鞋,先拿我的穿。我下去扔垃圾,很快回来。”

夏芒迟疑了一下才打开鞋柜。距离姜姜说起白色高跟鞋的事,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她心底也终于将这件事归为过去式,然而,那双传说中的白色高跟鞋仍旧放在鞋柜下层。

她拿起它,36 码,好眼熟啊,连鞋面上的褶痕都透露着奇异的熟悉感。

赵梓同回来时,夏芒坐在换鞋凳上,脚上套着那双白色高跟鞋,她看着他,一脸的不得其解:“我的鞋为什么会在你的鞋柜里?”

他的反应慢了半拍:“你的鞋?我捡的……”

“当初我去工作室应聘就是穿着这双鞋,你知道吗?我只有这一双高跟鞋,妈妈婚礼酒宴时,我到处都找不到它!”她说:“天啊!赵梓同,就是因为这双鞋,我一直都以为你有女朋友!”

当时因为赶着上班,她搬走时天都没亮。他捡起鞋盒摔裂的高跟鞋,却没有敲开邻居的房门。他将它放在门口的鞋柜上,就匆匆出门了。钟点工将它收进了鞋柜。开始时他还想着遇见邻居问一声,久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赵梓同说完了始末,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的鞋柜里有一双女鞋?”

“不说这个!”夏芒笑弯了眉眼,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好饿啊!”

赵梓同拖着她的手向厨房走:“给你煮饺子吧,好不好……”

周末,他们一起去夏妈妈家里。夏芒将手作的沉香木车挂替他挂起来,是一块刻着禅坐观音的木牌,坠着柔软流苏,背面刻着四个字:“一生平安。”

“在越南时候做的。实在不够精巧,但我做了很久。”夏芒调整着挂绳,说:“那时候以为我们不会在一起了,所以只希望你能一生顺遂平安。”

“那现在呢?”他笑着问。

她看着他,轻声回答:“莫失莫忘,岁月绵长。”

沉香木清香氤氲,在空气中时隐时现、似沉似浮。爱情可能生发于一个决定性的瞬间,也会藏在静海流深处。不似火焰绽放后的虚无,而是绚烂之后,更有如水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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