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余味

1

这是六月的傍晚，秋云在回家的路上停下来，看云。太阳已经落山，天空铺着层层叠叠的紫红色晚霞，好看极了。

这是晚积云吧。

因为名字里有个云字，秋云爱看关于云的书。她一直记得在某本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个男人叫霍华德，他是职业药剂师和业余气象学家，经常在工作之余跑到原野里去看云，他还根据那些云朵的形状和颜色，给它们起名字。

有一次这个男人病了，邻居家的女孩过来给他读《圣经》，他们相爱了，但这段感情遭到家人阻止，无法继续，他就把自己看云的知识传授给她。在此后漫长的分别里，当他们想念对方了，就跑到原野里，去看云。

他看见的，他相信她也看见了，这就是幸福。至于他们最后有没有在一起，如果分开了，后来又遇见了什么人，书上没有说。

“我希望他们在一起。”当时，看完那个故事，秋云对何方说。

何方说：“如果他们就这样分开，虽然遗憾，却值得怀想。”

这个夜晚，面对漫天云彩，秋云忽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这段对话。

今夜这么美的云，何方看见了吗？他在西藏还好吗？

2

十多年前，北京某军校。秋云是高考直上军校的大一新生。何方是经过部队锤炼考上军校的大二老生。在那个男女比例不足10：1的地方，女生的任何活动总是引人注目。3月，系里要办女子足球赛，秋云摸都没摸过足球，因为172的身高，竟然成了主力。

那场比赛，她连规矩都还没搞清就被推进了赛场。对方队友的一个撞击，撞得她七荤八素。糊里糊涂中，她被裁判叫去罚球。如同命运安排般，她闭着眼睛一脚抽射的球，居然进了，她所在的队赢了。她高兴得连蹦了好几下。

很久以后，他告诉她，她呆萌和欢呼雀跃的样子，像一只兴奋的小鹿，径直撞进了他的心里。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何方是这场球赛的裁判，而她对他，除了知道他是个男的，说话带贵州口音，并无其他印象。

球赛过后，他开始接近她。一开始，仅限于早中晚没事找事的问候短信。渐渐地，知道她夜里在楼道执勤，就半夜两点跑来看她。他会在她在操场走队列的时候，在楼上窗口用收音机放歌给她听。

那时的她属于外貌协会，喜欢阳光高大型帅哥，很不巧，他相貌平常，瘦且黑，明显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更何况，她来自安徽，他来自贵州，按照当时学校的做法，外地生毕业后有相当比例会分回原籍，父母早就警告过她大学期间不要谈恋爱，否则结婚后很大可能是两地分居。因为这些原因，她对他的各种靠近避之不及。

直到某一天，她收到他的信。俊美的字迹，清晰的表达，让她对他的印象有了明显的改观。那封信里有一句话把她感动了：我是一个沙漠里的行者，而你就是水囊里的水，不仅仅是水，是生活的希望。她想：既然这个人这么爱我，那就试一试，看看到底合不合适，就算毕业分回原籍，安徽和贵州离得也近。她接受了这份感情。

然后，寒假来了，各自回家。好不容易盼到开学能够在一起，又是他长达三个月的实习期。

实习结束后，他的毕业如期而至。那一天，当她得知他没有被分回贵州，而是被分到遥远西藏一个名叫札达的小县城，她眼前一黑，心一直往下坠。他装出一副没关系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对大家说：“以后，你们都会羡慕我，全班就我驻守世界屋脊。”

她知道他在掩饰。最后的送别，他用一个小小的谎言支开了她，导致她没有看到大巴车开走的那个瞬间。

那晚她去食堂，进到大门就开始哭。食堂还是以前的食堂，却再也没有人，打好三菜一汤等着她。再也没有人，把最爱的寸骨留给她。

他到札达以后，QQ签名开始变得悲观。

每次给他打电话，她总是哭总是哭，那时候的眼泪多到她自己都不敢想象。也许是她的脆弱让他不耐烦了吧，渐渐地，他对她越来越冷淡。

几个月后的五一节，他说：“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说分手，但是你一直没说，那就由我来说这句话吧。我心意已定，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她哀求他，苦苦地哀求，但他说到做到，从此没有打过一次电话过来。她打过去，他也不接。

3

2006年夏天，青藏铁路开通。西藏的同学邀请秋云坐火车去拉萨，她立马答应了。她在心里悄悄地盘算着：到了拉萨，等到适应高原环境后，就只身前往札达。一切的准备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因为这之前的两个月，他已经和她说了分手，之后他单方面断绝了和她的所有联系。以她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不会与她见面，可她就是要跟他见面，就见这一面，她要他当面告诉她，为什么要分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计划没有成功。因为出发前几天，他的同学告诉她，他休假回了贵阳。她马上调整方案，买了去贵阳的机票。在首都机场，她装作云淡风轻地给他发了条短信：“三小时后，请代表贵阳人民欢迎我。”

沉默，沉默，长久的沉默。后来总算等来了一条短信：“你别来了，我已经结婚了。”

她蹲在首都机场的地上放声大哭。他竟然结婚了！分手两个月就和别人结婚了！她觉得心脏被一万把匕首捅過。

前进一步，就是飞机；后退一步，缩成鸵鸟。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上了飞机。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已经跟别人结婚了的爱人，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她看着来机场前更新的QQ签名“三万英尺抵达我的爱”，觉得讽刺极了。

很多年后她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勇气支撑她上了那趟飞机。其实是因为她记住了他去札达后写过的两句话，一句是“我总是被人遗忘在西藏以西”，一句是“落下的每一滴泪水，在爱上结晶成盐，你要捧起我的脸，告诉我一次都没改变”。

她去贵阳，就是想告诉他，她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他，为什么改变了，而且改变得这么快，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龙洞堡机场，他没有来接机。

飞机上认识的小师妹把她领回了家。她不停地给他发信息。求他见她一面。最终他答应第二天中午在一个公园见面，他说要带他的妻子来。她同意了。

她见到的，只是他一个人。他的妻子没有来。他比之前更黑更瘦，脸上有来历不明的疤痕。看见他，她的泪水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应该是有想念，有责怪，有质问，更有一些故意想气他的话。为了报复他这么快结婚，她故意“告诉”他，这段时间很多人追她，他们都比他好。

终究还是不甘心。走到僻静处，她鼓足勇气问他：“你可以再抱我一次吗？”

他没有说话，走近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紧紧地抱着她，很久很久。

然后他们去吃贵阳有名的酸汤鱼。他送她回师妹家。这个时候她的情绪平静一些了，她想要为她可怜的自尊心扳回一局，她不动声色地告诉他，她要去黄果树瀑布玩，回来的时候请他和他的妻子吃饭，到时，她的新男朋友也会来贵阳。

听到“新男朋友”这几个字，他明显地抖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自若，“好啊。”她没有告诉他，这个“新男朋友”是假的，对方只是一个对她有好感的同乡，知道她处境尴尬特地跑来贵阳助威。为了气他，她故意说：“他对我很好，既然你已经结婚，那我就接受他了。”

从黄果树回来，说好的四人聚会，最后还是只有她和他。他们约在肯德基。经过几天，他们的情绪基本上都平静下来，因为她要坐下午的飞机离开，他对她说了一堆离别赠言。他说你头疼的时候要如何如何，和妈妈吵架了要如何如何，在单位千万不要喝酒……

就像父亲嫁女儿一样，反复叮咛，说着说着，他忽然哭了，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哭，豆大的泪珠啪啪掉落在台面上。那一刻她想他心里还是很舍不得她的，她伸出手去，想要替他擦泪，但一想到这个人已经是别人的丈夫，她就狠狠心把手收回来了。

出了肯德基，她和他礼貌地拥抱，然后她转身上车，车子绝尘而去，她故意没有回头去看他。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4

秋云很快结婚了。丈夫叫徐翔，就是跑到贵阳去冒充她男朋友吓唬何方的那个。自从何方结婚以后，她觉得她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在龙洞堡机场，她跟徐翔说：“我再也不要来这个地方，再也不要。”徐翔说：“好，咱再也不来，咱以后撒尿，都不朝这个方向。”

徐翔有一万个缺点，很多次让她冒火，但他有一个优点，就是从来不翻旧账。他从来不提何方，就当这世界没有这个人。

如果他提起，只要他提起，她随时都会跟他分手。反正，她离开谁，都无所谓。

他们在南方安了家，生了小峰。每天早上一起出门上班，晚上饭后一起散步。曾经一度，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她甚至有点感激何方的抛弃，正因为他不要她了，她才能和徐翔在一起。

偶尔的，她会想起那些屈辱的时光，那些何方带给她的冷漠、背叛和伤害，仍然在心深处让她隐隐作痛。她就那么差劲吗？怎么就让何方嫌弃到那个程度？

如果不是去参加了那个校友联谊会，她应该会永远带着恨意生活下去。

联谊会上，何方的室友告诉她，何方刚刚结婚，娶了老家一个初中同学。她说不对啊，他2006年就结婚了。

室友说：“那是他骗你的，真实情况是，自从他被分到札达，就知道和你不可能在一起了，去西藏后他得了高原病，还出过一次严重的车祸，捡了条命回来，那段时间他对未来非常悲观，觉得不该拖累你，就谎称结婚来达到分手的目的。他现在这个对象，也是看到你安定之后才开始处的，是家里极力撮合的结果。”

她当时就懵了。

她一点一点回味，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和细节，终于悲伤地发现，这场分手真的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谎言。

原来不是他背叛了她，是她先放弃了他。

她想再见他一面，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她找室友加了他的微信。他通过后，她却丧失了和他交谈的勇气。

2015年8月，她独自旅行，目标西北。做好攻略，正准备出发，却在朋友圈里看他正在她即将要走的路上，原来此时他正从西藏自驾走青藏线回贵阳。她算了一下行程，发现她到西宁的时候，他正好也经过西宁。她鼓足勇气对他说：“我在西宁等你，我们见个面可以吗？”她想看他过得好不好，想告诉他，当年在贵阳跟他说的都是气话，那个新男朋友是跟他分别后才确定关系的。

他拒绝了。他说：“我们不见面是对各自的成全。”

他们在西宁擦肩而过。

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她独自踏上青藏线，走过荒无人烟的戈壁，她终于能够理解当初他的选择。她意识到如果她在他的处境里，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坚守固然是爱，但有时，放弃，是更深的爱。

真正喜欢一个人，你会不忍心让对方穿越荆棘和泥泞。

她觉得她放下了，彻底地放下了。回程的机场，她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她说：“我没有后悔遇见你，现在我的心里很平静，再无芥蒂。”

他说：“人生很难如意，有时，没有结果可能就是最好的结果。”

最后，两人约定，为了不影响各自的家庭，以后不再联系。“那个叫霍华德的人，现在，我能体验到他的幸福——独自看云的幸福。西藏的云很好看。”何方最后对秋云说。

之后，他们互删了电话、QQ和微信。

——这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5

出租车停在小区东门，秋云恍恍惚惚下了车。

小峰跑过来开门，兴奋地喊她：“妈妈，我们钓到了一只好大的龙虾！”

厨房的地板上搁着一个脸盆，里面爬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龙虾，父子两个蹲在地上，看得正起劲。“我和爸爸用你的缝衣针做的钩子，还挖了蚯蚓做诱饵……”小峰补充道。

“小峰作业都做了吗？”

父子俩仿佛刚刚想起这事，还是小峰反应快：“今天作业少，我马上去做！”

徐翔也一骨碌站起来：“我去扔垃圾。”

秋云去阳台上收衣服，西边的霞光已经少了很多，只剩下一抹紫黑色的霞，像一个顽皮的迟迟不肯回家的孩子，还在固执地游荡着。她的心里，忽然生出温柔的感激。她感謝何方，他用拒绝，用克制，用谎言，保全了她的爱情，让她终生都能够咂摸和回味的一份爱情。她更感激徐翔，他用陪伴，用宽容，用婚姻，把她支离破碎的心重新缝补，让她的爱比从前更深厚和明澈。

那一夜，她看见了她的幸福，比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多。

（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汤馨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