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这条路穿过整个地球,这是通向最远地方的一条路。
——胡安鲁·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
韦宁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走在雨中。那是一条孤寂的陌生的道路,看不到尽头。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发现的。之前,我来过这片荒野,并没有深入,也是因为恐惧荒野深处有孤魂野鬼出现。此刻的我像一个被禁止入城的人,在荒野中行走。我在寻找什么吗?不,我只是喜欢偶尔来荒野中,释放一下自己,那一刻,我仿佛成了荒野的一部分。每次这样从荒野回到城里,我都满血复活,继续我的生活。
韦宁问,你在哪儿呢?
我说,我在荒野。
韦宁问,你去荒野干什么?
我说,玩儿。有事吗?
韦宁说,韦宇出事了。
我问,韦宇咋啦?
韦宁说,自杀了。
听到韦宁说出“自杀了”几个字的时候,雨下得格外大,从雨伞的边缘流下来,像一个笼子囚禁着我。
我顿了一下,说,为啥啊?
韦宁说,不知道。你去过韦宇的住处吧?他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挂在了楼梯的栏杆上……
韦宁带着哭腔说。
我站在四周都是野草的荒野中,脚下的路已经被雨水浇得泥泞了,粘住了我的鞋。透过雨伞望出去,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滴在草叶上跳动着,然后,顺着草叶滑落到茎秆上,直达地面……有的雨滴经过野草之间的缝隙直接落在地面上。那些雨滴在野草间发出窸窣的声音,像一群圣灵,从天而降,去泥土下面救赎那些孤魂野鬼们。我擎着的是一把黑色雨伞,此刻,荒野是那么空旷,我成了那些野草中的一株……倔强地生长。天地间的野草,在雨水中,挺立着。
我对韦宁说,韦宇现在在哪儿?
韦宁说,我正在去殡仪馆的路上。
我说,你的父母都知道了吗?
韦宁说,是我妈给我打的电话。
我说,好好安抚你的父母。我一会儿,直接去殡仪馆。
韦宁说,给你添麻烦了。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帮我的人了,我才……再加上,我知道你和韦宇关系一直不错……所以……
我说,说这些干什么?虽然我们离婚了,就冲着我和韦宇的感情,我也会去的。你节哀,注意身体。韦宇走了,你爸妈就指望你了……
韦宁说,谢谢。
撂了韦宁的电话,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倾听着雨滴打在雨伞上,噼里啪啦的。雨伞在那一刻成了我头顶的另一重苍穹。黑色。凝重。而在这一重苍穹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苍穹……无边无际,笼罩着众生。
此刻,我刚听到众生中的一员,在苍穹下走失的消息。
他叫韦宇。韦宁的弟弟。我的前小舅子。
“迷羊中的那一只,你走失了。你注定会得到救赎……”
我突然想起韦宇时常挂在嘴边的这一句话。
倾斜的雨丝打湿了我的衣服。我挪动着双脚,从泥泞中拔出鞋子。被雨水浸润过的野草们,潮湿和草木的气息包裹着我,仿佛要抬着我上升,上升。我看到一些弯折和倾倒在地面上的野草,我从泥泞中抬起脚,用鞋子把它们扶起来,让它们倚靠在其它站立的野草身上。我继续沿着那条小路,向前走。雨水的合唱团,在万千草叶上,伴着雨水,在灰茫中,歌声直抵苍穹。我企图敞开喉咙汇入那雨水的歌声,但悲伤的我无法发声。我走着,走着,被雨水囚禁。荒野犹如一座孤岛,在雨水中随时都可能飘浮起来似的。
我。雨水的囚徒。在自我放逐和流放中。
我在荒野中寻找我的梯子。之前来这荒野也是偶遇。
那天,写作结束后,我和医院里照顾病人的柯雨洛说,我出去走走。我开着车,出了城。大概半个小时,我看到了路基下面的这片荒野,金色的光笼罩着,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停下车,从车里出来,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看到一只小动物的骸骨,看上去像鸟儿或者别的什么动物的。我翻越路基的栏杆,下去。下午的日光仍旧炽烈,点燃什么似的。我在野草中走了一会儿,竟然有了困意。我找了个地方躺下来,呼吸着草木气息。我竟然睡着了。
我梦见了雅各。雅各出了别是巴,向哈兰走去;到了一个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躺卧睡了,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梦醒来的那一刻,我问,我是谁?我是谁?一道光束从荒野上方照射下来,抵达天空,从上笼罩着我和我身边的野草们。那些野草们变得透明,我的身体在光束中仿佛也变得透明,轻盈,随时都要升起来似的。那些野草们托着我……是神吗?是神在那光束中,俯瞰我吗?是对我进行神启吗?那么,这神启又是什么呢?那阻止我进城的人,那城于我是什么?是世俗还是那些蔑视我的人?还是我在寻找属于我的独立……就那样,我躺在荒野里,直到黑夜来临,我才从荒野中走出来,身后的野草们在挽留我。我开车回城。霓虹闪烁的城和马路,几乎让我迷失。我在安慰自己,你所在的城是另一片荒野。回到家,柯雨洛已经准备好晚飯,我亲吻了她的脸颊,我们坐下吃饭的时候,我和柯雨洛说起我去的荒野,说起我在荒野中梦见了雅各。柯雨洛问,你说的荒野在哪儿啊?我说,在去卡尔里海的路边……柯雨洛说,有时间,带我也去好吗?我说,好。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如果我们两个置身在那荒野中……像……柯雨洛问,像什么吗?我说,伊甸园。柯雨洛说,你不会还在梦中吧?我说,没,我醒着呢。我问,你母亲的病如何了?柯雨洛说,还好,再过几天,也许就可以出院了。我说,你辛苦了。柯雨洛瞥了我一眼,说,不辛苦。
柯雨洛照顾的是她母亲,我想帮忙,但她还不想我出现在她母亲和她其他家人面前。这多少让我有些沮丧和没有安全感,但我又能怎样呢?既然爱她,我就要接受这一切。柯雨洛讲起她母亲大脑缺氧的时候出现的幻觉,你又在干什么?领着那些小人,研究什么药吗?拿我做实验吗?看你把我手扎的……你们研究的是什么药啊?你们咋把我关在笼子里了呢?大老虎和我是好朋友,我会让它把你们都吃掉,你,还有那些躲在你身后的白色小人……你爸喊我了,他站在花丛中,说,那些花是给我采的……
我喜欢柯雨洛讲她母亲的幻觉给我听。我甚至恐惧地说,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柯雨洛说,不是,是大脑缺氧的幻觉。我说,有一天,我要把这些幻觉写到我的小说里。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荒野之上已经笼罩着白色的水汽。我仍旧举着雨伞,在无尽头的荒野中行走。来的时候,天还是晴的,我刚在路边停下车,就开始下雨了。我坐在车内点了支烟,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完成一天的写作任务后,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是一封退稿信。对于一个靠写作来谋生的小说家,退稿信是残酷的。我详细看了几次退稿信的内容,是我不能认同的理由。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和适应了退稿,东边不亮西边亮,总能找到地方发表的。虽然这么说,但心里面还是有些不舒服,仿佛明天就没米下锅了似的。整个人突然变得烦躁和焦虑起来。我厌恶这样的危机感。关于小说,我不想多谈,在心里我有我个人的文学坐标和审美标准。柯雨洛还在医院照顾她母亲,这次,我没有和她说,开着车就出去了。我坐在车内抽完烟,还是决定到荒野中去走走。我记得后备箱里有一把雨伞。我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备箱,拿出雨伞,翻越路基的栏杆,下到荒野中去。
接了韦宁的电话后,我踌躇着是否继续在荒野中行走。雨连接着天地。我又走了一会儿,才停下來。我转身往回走,心想,我得去殡仪馆。韦宇在那里……是否已接近了神?我必须去和他做最后的告别。我把韦宇的逝去,在心里面默默告诉给荒野,我没听到回答。我默然在雨中祷告,荒野给我力量吧,让我去安慰那逝去的灵魂吧。荒野仍没有回答我。我蹚着泥泞,来到路基下面,翻回到路面,回到车旁。我收了雨伞,放到后备箱内。我进到车内,透过雨漫漶在车窗玻璃上。荒野在我眼中是模糊的,近乎白色,仿佛随时都会从大地之上升起来。我仿佛看到有天使出现在荒野上空。我开动雨刷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被刮干净了,眼前的荒野变得明晰,那些野草们在雨中发出呐喊或者是呜咽。我开动车子,离开那里,直奔望城郊外的殡仪馆开去。之前的殡仪馆坐落在望城市内,后来,搬到了郊外。这还是我第一次去搬迁后的殡仪馆。
我在路上给柯雨洛打了个电话。
我说,你从医院回家不要等我,我要去殡仪馆一下。
柯雨洛问,谁怎么了?
我说,我前妻的弟弟自杀了。
柯雨洛说,哦,那你去吧。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看情况吧。他生前,我们的关系很好。我想给他守夜,直到下葬……
柯雨洛说,好吧,你注意身体,能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
我说,好。忙完,我就回去。
到了殡仪馆,我找到停放韦宇的房间,第一眼就看到韦宇躺在水晶棺材里。韦宁哭红的眼睛望着我说,你来啦!我说,嗯。我还是给逝者韦宇鞠了躬,死者为大。鞠完躬,我看到韦宁的父母在旁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她父亲坐在那里不停地抽烟,我也点了一支。她母亲哭得瘫软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韦宁拉着我来到门外说,你看看能不能再帮找几个人,抬重的人还缺几个。我说,好的。我给几个朋友打电话说了事情,几个朋友都说,没问题,出殡那天一定出现。我在电话里感谢着。我对韦宁说,搞定了。韦宁说,谢谢。我说,客气什么。即使韦宇不是你弟弟,是我的朋友,我也会尽力的。我问,买了墓地吗?还是……韦宁说,我爸说了,不给韦宇买墓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他们受的了,不能再留着个墓地,到时候……他决定给韦宇海葬,已经让殡仪公司联系了,把他的骨灰撒到卡尔里海。我说,这样也好。那大海也许是韦宇向往的。这么多年他都向往自由和辽阔的人生,但他还是走了窄门。韦宁说,都是他自己作的,本来有个工作,不好好上班,偏偏要辞职,去搞什么电影。要不是去搞电影,也不会……我说,人生没有对错,只要他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即使他最后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也是没有遗憾的。你刚说的这些话,你也多次对我说过,不是吗?这也许就是你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的看法,其实,一个人活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任何道路都是自己选择的,而不是被别人左右……韦宁说,离婚这么长时间,你还记着我说过的话呢?你还恨我吗?我说,不恨。在一起的时候,有爱,分开了,不要有恨。韦宁的眼圈再次红了,她扭过身去,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我说,你劝你爸妈回去吧,晚上,我在这儿守着就行。我觉得我和韦宇是那种惺惺相惜的朋友,即使他小我十二岁,但我们之间,没有代沟。韦宁去劝她爸妈回去,说这里她和我可以照顾好的。她爸站起来,来到老伴身边,把她拉起来说,回家,你在这里守着他也不会回来,要知道养这么一个畜生,当初还不如不生下他。他竟然如此狠心,说离开就离开了,老伴,我们回家。韦宁也在一边劝着,说,妈,你和爸都回去吧,等海葬的时候,你们再去……你们在这儿,如果韦宇在天之灵看到了,也不会好受。他就是这么一个喜欢清静的人,再说,这里有我和他姐夫。他活着的时候就和他姐夫很投脾气,很唠得来。岳母说,韦宇这些年心里谁都没有,就有他自己。岳母说完,看了一眼我,没说什么。从她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刺人的责备,仿佛韦宇是被我带坏的,才走到今天这步。当初,我和韦宁处对象的时候,她就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最后还是我们自己走到一起,虽然后来离婚了,但我们之间毕竟有过一段美好的琐碎的潦草的生活。韦宁出去送她爸妈,房间里变得安静下来。我拿了把椅子,坐在韦宇身边,盯着他脸上那种死的白。他的肉身沉入了宁静,沉入了近乎冥想的世界。
我坐在那里,默默地和韦宇说,安息吧,神会来接你的。你只是先走了一步而已……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像你一样迷失的羊。我也曾有过自绝的时刻,但我没有勇气,我没有……现在想想,我仍苟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什么?为了爱,为了继续战斗……虚构中的敌人,时刻都存在着。现在,你离开了,你将在另一个世界复活……你姐说,他们已经决定要把你海葬,相信你是知道的吧,也相信那是一种你喜欢的方式,归于大海,归于更广阔的世界……你姐给我信儿的时候,我正在郊外的荒野之中。最近,我开始迷恋那荒野……如果你还活着的话,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去那荒野的,相信我们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关于荒野。你的离开,让我在望城少了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会感到孤独……
韦宇的遗像挂在墙上注视着我和躺在水晶棺材里的他自己。我真希望墙上的韦宇可以说点什么,但那遗像静静地挂在墙上,让整个房间里的一切仿佛都跟随着死了似的。我甚至能感觉到躺在那里的韦宇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和气场,这种感觉让我的身体悚然了一下,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去走廊里点了支烟。
其它房间里守夜的人,在走廊里支起了麻将桌,在玩麻将,让整个走廊甚是喧闹。每个房间里都躺着一个逝者。他们用躺着的姿势与这个世界告别。
韦宁回来了,她手里拎着盒饭说,晚上就对付一口吧。如果你有事儿的话,你就回去吧,我一个人陪他。我说,我没事儿。我会在这儿守着他的,直到……韦宁说,谢谢你。我说,你告诉他妻子了吗?韦宁说,没。我不想告诉她。如果她和韦宇好好过日子的话,也许韦宇不会这样……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你告诉她一声,她来不来是她的事儿了。韦宁说,你说得也对。那我给她打个电话。她拿出手机,找不到号码了,问我,你有她的号码?我拿出手机,还真找到了韦宇妻子的号码。我说,还是你打吧,我把号码念给你。
我上次和韦宇在他家附近的小学校打篮球的时候,韦宇在打篮球的间歇,说,他妻子魏红流产了,回娘家了,要和他离婚。他看上去有些沮丧。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我们继续打球。他的跨栏动作真的很漂亮。他的偶像是美国的篮球明星科比。打完球,我们去他家附近的小饭馆简单要了两个菜,喝了几瓶啤酒。我问他,你给北京那边写的剧本有消息了吗?韦宇骂了句,他妈的,让我改,说我写的不够正能量,我放弃修改。我问,给钱了吗?韦宇说,给了三万。我不管了,让他们自己去改吧。那个导演根本就不懂电影艺术……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靠着拍电影,弄些潜规则什么的。人渣。要不是我上次拍的片子,赔得倾家荡产的,我也不会把本子给他……上次那个片子,我还欠朋友五十万呢,天天打电话和我要……唉,我都成了丧家之犬了。
我知道韦宇拍片赔了的事情。当时,我和韦宁还没有离婚。韦宁还借给他五万块钱。至于还没还韦宁,我后来也没问。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净身出户。
韦宁给魏红打电话,说,韦宇出事儿了,在殡仪馆,你是否来一下?来不来随你,反正我告诉你了。韦宁说完,就撂了电话。她对我说,吃饭吧。我来到里面,坐在韦宇旁边吃着盒饭。韦宁问我,你和那女的,现在怎么样?我说,挺好的。韋宁说,哦。你们打算结婚吗?我说,不知道,她说和我签一年的约,做我女朋友,如果一年过去了,彼此都还满意的话,就再续约。韦宁说,哦,这个女人真聪明。韦宁没再说话,我低头吃着盒饭。盒饭里的菜,很油腻,一点儿都不好吃,但我从荒野回来,真的,饿了。我勉强吃完。和柯雨洛在一起后,我开始习惯清淡口味的饭菜。我吃完,把饭盒和方便筷子扔到走廊的垃圾箱里。走廊里的喧嚣随着夜晚的来临,更加嚣张了。和那喧嚣相比,韦宇的房间是冷清,只有我和韦宁在这里陪着。我借故去厕所,给柯雨洛打了电话,说这三天,我都不能回家了,我要直到韦宇的事儿结束。柯雨洛说,你吃饭了吗?我说,吃了盒饭。柯雨洛说,你要注意你的胃。我说,好的。柯雨洛说,天开始凉了,尤其晚上,你注意了。我说,好。柯雨洛说,你不会和你前妻……我说,你啊,小心眼了不是。柯雨洛说,人家爱你,才……我才不怕你,如果你们和好了,我就让位给她……我才不稀罕你呢。我说,真的呀!柯雨洛说,你说呢?我说,你母亲咋样?柯雨洛说,今天检查了,各项指标都正常,明天出院。我问,她没再出现幻觉吧?柯雨洛说,没。倒是和我说,我应该找个男人了,将来老了,还是需要个伴的。我说,你咋说的,你没说有我了吗?柯雨洛说,我没说。你还没和我签约呢,如果我说了,她一定要见你,而你……我得多难堪……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柯雨洛。她说,她母亲喊她了,不说了。我从厕所回来,看到韦宁对着韦宇发呆,失神了都。我没有打扰她,而是坐在灵堂外面的沙发上,抽烟。
我还记得韦宇刚从北京回来,落魄潦倒的,他和魏红结婚时候的房子已经卖了。他租了个房子。在那房子附近是一所小学,还有一片树林。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找我过去,我们会在树林里闲聊一些事情。虽然他失败了,但他的那些对艺术的理解还是那么前卫,我相信他的失败只是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他的价值。那部影片我看过,讲的是一个逃离的故事。一个父亲意外杀了人,骑着摩托车,在路上逃离的故事。结尾的时候,是一片大海在远方,那父亲骑着摩托车在驶向大海,那一刻的镜头对着旋转的车轮,而远处灰蒙蒙的大海上空,出现了一个男天使,长着一对翅膀……父亲开始调转车头,背离大海,加快速度,仿佛要回到现实主义的人间。这时候,你会发现那男天使在他的头顶,跟随着他,一根细长的绳子绑在他身上,在牵引着男天使在天上飞。父亲骑着摩托车牵引着天使的身体,慢慢变成了骷髅……影片结束。
我当时看完的时候,就觉得牛X。我承认我的判断是从艺术的角度,这个世界恰恰是很多艺术的东西被人看成是狗屎,一文不值。人们需要的是娱乐,是廉价的感动,是……
有一天,我们在树林里闲聊,一条流浪狗被他收留了。他多了个伙伴,每天都领着那条狗出去玩。有时候,会在树林里看看书。那狗陪伴了他很长时间,突然有一天失踪了。他在他家附近贴满了寻狗启事。我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无从安慰。我们聊到了电影《撒旦的探戈》,还有《都灵之马》,他才从痛苦中拔出来,聊起电影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是冒着光的……那天,他还跟我说,他看到一篇小说,里面是这样定义灵魂的:灵魂……一种实体,被认为是生命或个体生命,尤其是在精神活动中表现出的生命的精髓、实质、驱动原理或动因;个体存在的媒介,性质上与肉体分离,通常认为实际上也是可分的。
我不明白韦宇为什么和我突然谈论起了灵魂,看着他阴郁的表情,我心里面突然有了恐惧。我说,如果在望城待着憋闷的话,就出去散散心。我当时把兜里仅剩的五百块钱塞给了他,他没有拒收。
我正坐在沙发上发呆,看到一个女人进来了。是魏红,我以前见过她。她看上去胖了一些。她能有一米七的个头,披着长发,一身黑衣,黑色高跟鞋。她直奔灵堂而去,我扭身看到韦宁站起来了。两人没说话,魏红盯着韦宇的尸体,整个人是沉寂的,仿佛在等着悲伤爬到她身上似的。韦宁从灵堂出来,用眼神瞥了瞥里面。我吭声。我竖起耳朵,听到的仍是沉寂。我相信悲伤已经爬上了魏红的身体……我想窥看她的一举一动,但有韦宁在身边,我坐着没动。过了一会儿,她从灵堂出来,把韦宁叫了出去。两人在外面说了很长时间,我听到魏红离开的高跟鞋的声音敲打着水泥地面。韦宁回来说,什么人呢?连个眼泪瓣儿都没掉。她说,她上次流产后,回娘家了。她有一次去韦宇的出租屋拿东西,两人又发生了一次,她现在又怀孕了。她问我,我们家是否打算要这个孩子,她妈已经劝她打掉孩子。她不忍心。现在韦宇不在了。她问我怎么办?如果我家还要这个孩子的话,她打算生下来,但要我家抚养。你看该怎么办?我说,这样的事情,我不好给你们拿主意。你要和你爸妈商量。如果你们还想给你们韦家留个后,我建议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如果你们……那就算了。你也不要怨恨人家魏红,人家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韦宁说,等处理完韦宇的事情,我和父母商量一下。我想,我妈一定会要这个孩子的。
夜深了,但走廊里的喧嚣仍旧在持续着,仿佛那是一个热闹的人间。柯雨洛来私信说,想我了。她说,她没见过韦宇,她想看看……我说,死人,有什么看的。柯雨洛说,我想看看和你投脾气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即使他不在了……我说,好吧。我趁韦宁去厕所的时候,给柯雨洛录了一段灵堂的视频,发过去。柯雨洛再没回话。我不知道她看到逝者韦宇会是什么感想。过了很长时间,柯雨洛发来一条信息,说,我爱你。
出殡的时候,只有我和韦宁,她的父母没来。韦宁捧着骨灰盒,我坐在她的身边。我们在殡葬公司的安排下来到了卡尔里海,上了船,把韦宇的骨灰撒到了大海之中。涌起的白色海浪仿佛在欢迎他似的。韦宁边撒着骨灰,边哭。仪式结束后,我们从卡尔里海回来。一路上,悲伤的韦宁倚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没有拒绝。我在路上看到了那片荒野,我想下车,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下车。回到望城后,我回到家,看到柯雨洛在家。我问,你妈出院了吗?柯雨洛说,出院了。这几天,把我也累坏了,我让我大嫂帮忙照顾一天,我回来洗个澡。韦宇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我说,嗯。柯雨洛说,你在殡仪馆待了两天,也冲个澡吧。我说,好。我冲了澡,出来。看到柯雨洛看我的眼神,我把她抱在怀里。柯雨洛说,那天晚上,你给我发韦宇灵堂里的视频后,我想了很多,很多。我要享受此刻,至于未来,谁又知道呢?我们做爱……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的写作任务刚完成,坐在椅子上发呆。韦宁来电话说,我爸妈同意魏红把孩子生下来,由我们家抚养。
那一刻,我是沉默的。沉默之后又莫名地悲伤起来。我拿上车钥匙,下楼,出城,去了荒野,像回到一个巨大的子宫里。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