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国 李皓
邹惟山,四川威远人,当代著名诗人、学者,创作了大量诗歌文赋,是汉语十四行诗、当代“拟寒山体”开创者。邹惟山热爱自然山水,遍游山川大地,其诗文既有清新自然、情感充沛、意境开阔、想象丰富的艺术特质,又饱含浓郁的巴楚风情。本文将邹惟山独创的汉赋、十四行诗及“拟寒山体”统称为“惟山体”诗文,并通过地理基因、地理想象等地理要素,探析其创作的艺术根源、生成机制与创新规律。从创作实践来看,“惟山体”诗文与诗人深厚的地理基因,以及由地理基因衍生而成的地理思維、地理记忆、地理感知与地理审美密切相关,诗文中建构的艺术世界也离不开其丰富的地理想象。“文学—地理”是诗人审美经验与理性思维的创作理路,在山水与人文、传统与现代、审美与哲思融合并置中,“惟山体”诗文实现了语言形式、文体风格、思想旨趣的创新。
一、地理基因:“惟山体”诗文的艺术起源
从人的存在形式来看,任何人都不可能脱离其生存的特定地理环境或地理空间。也就是说,自然和人文环境会塑造和影响人的思维、观念、个性、气质、审美趣味、价值取向等。地理基因正是“地理环境在作家身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并且一定会呈现在自己所有的作品里”。邹建军:《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理论术语》,《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惟山体”诗文的独创性,就与诗人邹惟山深厚的地理基因密切相关。
邹惟山的创作源头,可以追溯到他年少时生活的俩母山地区,那里的山水草木等自然地理景观,为其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与动力。他曾在诗选中指出:“越溪是我老家的一条小河,发源于俩母仙山,经三百公里高山峡谷而流入岷江,又经过数十公里流入长江。虽然是一条名不见中国地图的小河,却一直流动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滋润我的生命,它正是我人生的起点,也是我诗歌的源头。”邹惟山:《邹惟山十四行诗选》,第123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越溪河赋予“惟山体”诗文以灵动之感,而与越溪河相得益彰的俩母山,更似母亲一般影响着诗人的情感与一生。他在《俩母山赋》中尽情讴歌俩母山,赞誉其给予子孙的无限柔情与关怀;在《东林之八》中,诗人盛赞“俩母以母性温暖这一片森林/没有哪首诗离开了她的温暖/没有哪篇美文没有她的心音”,饱含深情地抒发了对俩母山的眷恋与感激之情。除了越溪水与俩母山,家乡的一草一木都在诗人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尽管在武汉生活近30年,诗人对家乡仍念念不忘,他的笔下描绘了大量的家乡地理景观:俩母山、天马峰、圆山头,长沙堤、桃花岛、葫芦口,观音滩、越溪河、两河口,凤凰寨、清风寨、向家寨,五梅花、鸡冠花、山茶花,玉皇庙、金花庙、枫亚寺,老鹰嘴、双石村、黄毛洞,土碗厂、堰塘湾等。诗人敏感地捕捉到了很多细微的地理意象,移情其中,创作出一篇篇佳作,比如《天登山赋》《内江赋》《三星桥赋》《笔架岩赋》等,还有十四行诗如《东林》《雪中与老屋对视》《越溪河》等。每一篇自然灵动、秀美绮丽的诗文,在凸显家乡的风光之美时,都融入了诗人对家乡的无限情意。
不过,诗人身上的地理基因并非一成不变,随着诗人行居地理环境的改变,新旧地理基因产生碰撞、叠加或融会而形成新质。对诗人而言,其天然的地理基因来自家乡巴蜀之地,蜀地特有的文化风格是神奇瑰丽、开放兼容、乐行好游。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新的地理文化景观滋生了新的地理基因。诗人自青年时代一直居住在武汉,逐渐受到荆楚地理文化的影响。一方面,他在诗中描绘荆楚这片热土,毫不吝惜地赞誉武汉,“江城之秀在于木,江城之魂在于水,江城之富在于金,江城之阔在于土,江城之烈在于火,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精华皆集于此一巨城者也!赤橙黄绿青,五色之华皆集于此一古城者也”(《江城赋》),表现对荆楚文化的高度自信,感慨“东方的楚国就是西边的巴比伦”,“楚国的文化媲美于古希腊/有人在亚洲东南部妙笔生花/长远的文脉支撑着整个华夏”(《九凤神鸟·之六:风雨莲花》)。另一方面,他也在诗中寄寓了自己对楚地的感激与热爱,“我以楚人的忧虑深深爱着脚下的土地/森林与长江就是我美的身体和坚强的生命”(《读离骚·之三:天地》)。在《读〈离骚〉》《江汉朝宗》《宜昌的绿蛇》《九凤神鸟》《江汉之雾》等诗中,《江城赋》《黄陂赋》《黄梅赋》《襄阳赋》《江夏赋》等赋中,随处可见黄鹤楼、晴川阁、龙王庙、江汉关等自然意象,表现了荆楚地理基因对诗人的深刻影响。正如学者江少川所说:“生长于巴山蜀水,生活于荆楚大地,正是巴楚的风水孕育与滋养了诗人邹惟山。”江少川:《邹惟山十四行诗选》序,《邹惟山十四行诗选》,第1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在巴蜀、荆楚之外,诗人的足迹所至之处,都为当地独具魅力的地域文化景观留下了壮美篇章,如《云台赋》《汝南赋》《石门赋》《武夷山赋》。诗人以持久的创作激情,不断记录自己丰富的游览经历,从这些诗赋中又能读出地理基因作用于诗人的表现。
然而,对于艺术创作而言,纯粹的地理基因并不能直接创造出艺术作品。因为地理基因是普遍存在的,凝结在大多数人的头脑中,但并非所有存在地理基因的人都能进行艺术创作。因此,地理基因必须通过中介形态来激发人的创作,这个中介形态即地理感知、地理记忆与地理思维。
首先,地理基因触发了诗人的地理感知。地理感知是对天地万物的心理感应和审美观照,正是诗人身上存在的地理基因,促使他不断关注自然山水风光,生成其地理感知。地理感知并非走马观花的视觉感知,而是要求细致入微地感受自然山川的声音、色彩、形态等要素,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即与自然万物形成内在性的审美关系。因此,地理感知必须要升华为地理审美,即自然景物与主体的审美关系;否则,壮美的自然山水只是视觉享受的官能体验。这就是说,既有的地理基因要构成艺术创作的动力,需要诗人将客观对象转换为审美对象,赋予万物诗意与人情。邹惟山善于发现自然之“美”,有着独特的审美体验,一次看竹听雨的简单经历,就能酝酿出优美的《竹雨松风》组诗八首。其次,地理基因促成地理记忆的影像显现。诗人曾提到:“从我自己来说,每一次文学写作几乎都不能离开俩母山地区的自然地理为我所提供的独特情愫与历史影像,最为主要的就是童年记忆。没有俩母山就没有我的诗,也没有我的部分散文。”邹建军:《关于文学发生的地理基因问题》,《世界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诗人受到地理基因的影响是深刻的,地理基因以隐性的、潜在的形式深扎在人的心灵当中,但可以通过地理记忆来呈现,成为诗赋创作的素材,促使诗人将记忆中的影像幻化为诗歌中的地理意象、地理景观等。最后,地理基因形成了作家特殊的地理思维。人的思维受多重要素影响,但从根本上来说,地理思维是人在其生存的地理环境中形成地理基因,再作用于思维的结果。邹惟山在追溯自己的诗歌创作历程时说:“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自己写的诗作,多半与自然山水有关,才认识到自然山水与我的诗存在如此密切的联系。到了十四行诗写作阶段,我才有意识地、自觉地从事自然山水诗写作的实验。”邹惟山:《邹惟山十四行诗选》后记,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由此可见,邹惟山艺术创作的思维形式是后知后觉的,早期诗作是隐性地理基因潜移默化地影响诗人的结果,而其钟爱的自然山水诗,则是在地理思维的引领下开始有意识地创作的。
总之,“对于一个文学家、艺术家的生长发育来说,早期经验具有重大意义,它可以持久地影响到文学艺术家的审美兴趣、审美情致、审美理想。而如此重要的早期经验正是一个文学艺术童年时代所处的‘生境中获取的”。鲁枢元:《生态文艺学》,第210页,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惟山体”诗文正是诗人在地理基因的触发下,调动起地理感知、地理记忆、地理思维,而建构起的一个具有绚丽巴楚文化色彩的艺术世界。
二、地理想象:“惟山体”诗文的生成机制
所谓地理想象,是指诗人在创作构思的过程中,对所见的自然之物予以变形或夸张,或虚构不存在的景观景物而形成的综合性审美想象。文学的艺术世界充满了想象,它不似摄影一样追求现实的还原,即便是书写真景真事,也会因为融入了诗人的主观情感,而产生艺术的变形。而地理想象的存在,更让诗人能够自由穿越时空,遨游世界,将真实的世界与艺术的世界合二为一,通达心、象、物而形成圆融的艺术境界。正如陆机所言:“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见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1册,第170-17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邹惟山的地理想象力促使他在实景描写之外,开辟了一个意象丰满、语言华美、形式新奇、境界开阔的艺术世界。可以说,诗人依托自然实景充分展开地理想象,塑成和建构了“惟山体”诗文虚实相生的艺术世界。例如,在《高顶寨赋》中,诗人写道:“俩母山者,乃万世西海之一岛也;高顶寨者,乃千年古寨群之一区也!三大寨门,怀有春夏;三条山路,拥有秋冬!……么寨门下巨谷,乃高士之胸怀也;尾寨门外高坡,乃巨人之手臂也;大寨门外深沟,乃士人之心曲也!”通过比喻、排比等手法,诗人生动贴切地描写了高顶寨的大气磅礴,既描绘了其中“巨石纵横,高树满坡”“良田美树,百鸟成群”的实景,又融入了对么寨门“阴阳有界”、气象万千的地理想象。总的来看,“惟山体”诗文呈现出诗人地理想象的三个特点。
首先是由小及大的地理想象图式。“惟山体”诗文大体由四幅地理图景构成:一是巴楚之地的家乡小景。在诗人笔下,家乡的山谷、河流、田地、高台,姿态各异,各有韵味,形成一幅以俩母山、越溪河为中心的乡村风景图。诗人写“俩母诞生于天地开创之初/黑暗之间有一对母女来居/要以清纯让人间美丽幸福”,三星桥“像一艘古旧的大船扬帆起航”,天马峰如青龙,“气势开阔宏大自然有底气”。二是荆楚大地的广袤图景。荆楚之地,长江奔腾,气象万千,神秘莫测,诗人着重描绘了武汉星罗棋布的历史名胜,此外,诗作《宜昌的绿蛇》《恩施的山水》《想象黄梅》也尽情书写楚地风光。三是世界人文地理的万千图景。诗人视野开阔,曾游览世界各地,常以历史的、宏观的视角探索世界美景,如在柬埔寨所作《吴哥赋》。除了现实国度,诗人还想象世界之海的存在,在《天海》中歌咏“东海”“西海”“北海”之景,将国与国、海域与海域整合、勾连,在想象中建构起一幅世界地理版图,表现出胸怀天下的情怀与气度。四是天地宇宙的无边图景。诗人在《鱼台赋》想象宇宙天地,称“天象如人象,人象如地象,地象如神象,安静平和之大象,宇宙天機不可相”;他也站在中国传统的世界本体观的角度,从金木水火土五行想象世界的玄妙之道,如《火赋》中写“火者,人间之温暖也,宇宙之光明也;火者,天地之闪耀也,哲学之根源也”,此外还有《金赋》《树赋》《水赋》《土赋》《风赋》等,都是诗人玄想宇宙无垠图景的表达。宗白华曾经指出:“艺术意境的诞生,归根结底,在于人的性灵中”,表现在“从真观感相的宣染,生命活跃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宗白华:《美学散步》,第8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诗人所创建的由小及大的地理想象图式,融诗性、诗情与诗才为一体,具有灵动、超然的艺术美感。
其次是文化意象相交织的地理想象世界。“惟山体”诗文在字里行间洋溢着文化气息,这与其想象和建构的区域文化意象群密切相关。以十四行诗《九凤神鸟》组诗为例,在此诗中,诗人描写荆楚大地上的一只九头鸟,以之为中心展开联想,揭示了其背后的文化根源与历史变迁。九头鸟的形象最早源于楚人的九凤神鸟,《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记载有“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大荒”即楚人先帝颛顼的居处,而楚人崇凤的传统已有考古资料的证明;“九”字也是楚文化中一个极为神秘的数字,九头神凤本是楚人崇拜的图腾。陈建宪:《口头文学与集体记忆——陈建宪自选集》,第93-99页,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诗歌最后笔锋一转,写九头鸟“装满人间所有哀号”“本是一个不善的外号”,这实际上是为九头鸟形象的污名化鸣不平。九头鸟在人们心中发生根本转变,始于《隋书·经籍志》中著录的《白泽园》,这部志怪中写“鬼车,昔孔子、子夏所见,故歌之,其头九首”。九头鸟与鬼车鸟的混淆在后代文献中不断被援引,九头鸟从神坛跌落为鸟怪形象。直至现在民间还在流传“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的谚语,也从褒义发展为贬义,沦为一种地域文化偏见。诗人在这里借九头鸟的形象来表现楚地特殊的文化性格——坚韧、执着,赞颂她“引领了强悍民族”“传下三千年文脉”“开拓五千年疆土”,实际上也是对灿烂光辉的楚文化的凭吊,诗中洞庭湖、神农架、云梦泽、美人、香草、鄱阳等意象群,共同烘托了楚文化的神奇瑰丽。与此同时,邹惟山作为一个具有双重地理基因的文化诗人,他的诗作常常将巴蜀自然意象、地理景观与巴蜀文化名人李白、苏轼、郭沫若等结合起来,创造出了“盛唐诗仙是人间的灵魂/中唐诗鬼是自然的亮丽”“三江相会是西蜀的宝地/沫若女神是西天的传奇/太阳高照那东方的土壤/东坡赤壁是古典的记忆”(《蜀水巴山》)等诗句。诗人采用丰富且相互关联的地理意象群,赋予了“惟山体”诗文深厚的文化底蕴。
最后是充满体悟与哲思的地理想象情境。体悟是诗人审美经验的鲜明表征,在体悟过程中,诗人常常将巧妙的想象、丰富的情感体验投射到自然景观之上,形成清新自然、情致优雅的艺术情境。以《竹雨松风》为例,“枝枝楠竹风华在老屋前的长坡/雨的丰润让它节节高升在山阿”“雪花潇潇在老屋前那丛竹林/以自己的想象让竹林挂满花篮/以婀娜的身段象征气质的明艳”,在这里,诗人不仅以想象的竹林来表现竹的婀娜与明艳,同时也将竹作为象征,以竹明志,表明其刚正不阿、高风亮节的人生追求。不过,诗人并非仅仅局限于纯粹的个人体验,他时常思考人生、人类的哲学问题。在《大长城》中诗人写东方的指南针、火药变成了西方的海洋大盗和火炮,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被海洋大地埋葬,东方的文明成果竟然成了西方扼杀东方文明的工具,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冲突仿佛成为了历史的必然,那么人类如何和谐相处?诗人提到,“任何人也无法把握那自然力量”,如果一意孤行,“不自省的人类再也见不到阳光”,呼吁人类要深刻反思,否则将面临毁灭的结局。在人类生存问题之外,诗人还思考自我与他者,人与自然、物质与精神世界的多重问题。《高顶寨赋》中有“惟山恋山敬山,所以登高顶者也;惟山怀土爱土,所以观西越者也!高山巍巍,此非自我之他者乎?江河汤汤,此乃他者之自我乎?”诗人远登高山,瞭望天地,如庄周梦蝶,联想高山与江河到底是我还是他者,这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层思考,以人地和谐的生态视角思索人的理想家园。诗人对自然山水的钟情、对人生在世的思索、对现代文明的反思,都超越了简单的体悟式的想象描述,实现了个体生命情怀与理性反思的统一。
三、“文学—地理”:“惟山体”诗文的创新之维
创新是每一个诗人的艺术追求,也是文学边缘化时代诗文艺术的根本出路。就诗歌创作而言,若只模仿旧体诗的格律、音节、结构等形式要素,不免依样画葫芦,乏善可陈;若只重个人情感的流露,却忽视形式要素,也有可能造成“分行即诗”的问题。因此,如何创作诗,如何使诗文创作生发新意,是创作发展过程中面临的关键问题。邹惟山的诗文创作专注“文学与地理”,独辟蹊径,以“文学魅力天边来,文化传统地理找”为引路,将文学目光挪移到地理的视界,把“地理”作为创作灵感的源泉,在山水自然、历史文化之间,融入自我审美体验和理性哲思,既传承优秀传统,又观照当代生活万象。同时,诗人的“行走美学”将山水与人文、传统与现代、审美与哲思相并置,融人—地—文三象为一体,使“惟山体”诗文别具一格,呈现出以下三大特质。
一是传统与现代的巧妙融合。创新并非全然摒弃传统,一味求新求异。苏轼主张的“自成一家”、李清照提出的词“别是一家”,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虽有弊病,但自有其存在的道理,诗文的创作仍需继承和发扬优秀的文化传统。T.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指出,诗人作品最好的部分,实际上也是前辈诗人最不朽的地方。传统对诗人的影响是深刻的,诗人的创新是立足于传统,汲取文化养分的过程,但学习传统不是机械模仿前人的创作,否则只能得其形而失其神韵。“惟山体”诗文体现了传统的“有意味的形式”,汉赋和“拟寒山体”都是中国古体诗歌的形式,十四行诗则是西方传统的诗歌形式,但“惟山体”诗文虽是传统之形,却有现代之神。一方面,诗人在创作中充分表达了对当下的反思,对现代精神的思考,如《大长城》等篇章;另一方面,诗人常常采用现代社会的地理意象、地理景观等,作为架通传统与现代的重要桥梁,在地理意象、语言思维中寻求创新的突破口。他采用古今并用的地理意象,如江城与武汉、武昌、江夏、汉阳,又革新语言,融入新时代、新篇章等词汇,增添新鲜感。较拟汉赋而言,“拟寒山体”在形式上的创新更为突出,明显超越了旧体窠臼。如《再至闽南拟寒山体20首》:
车过九江不见江,小池黄梅现佛光。
五座大寺山中隐,天下祖庭云间藏。
山环水绕燕窝地,雨遮雾升凤求凰。
北望江山大别峰,南行永修小桥廊。
从形式上来看,这首诗属于七言律诗,颔联、颈联对仗工整,在韵脚的设置上也较为严格,如江、光、藏、凰、廊都押ang韵。律诗的形式使该诗具有一种古典雅致之美,但充满现代性的地理意象及表达,又给人以焕然一新之感,表现出诗人对自然山水的审美观照。
二是贯通古今中外的形式巧用。形式巧用是從广义的角度来说的,包括体裁、结构、语言、韵律等在内。古为今用、西为中用是“惟山体”诗文形式创新的集中体现。古为今用指“惟山体”诗文吸纳古代诗体的特色,重视结构、体式的统一,如写《江城赋》:“江城文化之渊深兮,战国诗人屈原吟于泽畔者也;江城文脉之深厚兮,大唐诗人李白游于阔野者也!”诗人采用对仗、排比手法,铺陈文采,又选用者、兮、也等字,与汉赋“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体式标准相契合。西为中用指的是邹惟山的汉语十四行诗。十四行诗源于西方,彼特拉克使这种诗体趋于完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将它推上了艺术的巅峰。邹惟山吸收、借鉴西方十四行诗的同时,在韵式、结构方面多有变化。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如Sonnet18(见梁宗岱译本)ABAB,CDCD,EFEF,GG严整的韵式相比,邹惟山的汉语十四行诗既遵循规定的韵律,又融入了中国民间歌谣的语言和韵调。他自己也说过:“十四行诗在艺术形式上最为重要的不在于十四行”,“而在于这两个方面:一是韵式上的讲究,二是艺术结构上的起承转合,层层上升又层层下降,反反复复,曲曲折折,有一种玲珑精致之美”。①他突出了结构上的排列组合,融入中国民间歌谣体式,语言晓畅自然,朗朗上口,消除了西化的印痕;同时,又多用组诗的形式,以地理意象为中心贯通全诗,意脉勾连,内涵丰富,形成中国当代特有的汉语十四行诗。
三是凝聚当代哲思的艺术指向。铁凝曾说:“一个深刻变化的伟大时代必然需要新的、与之相匹配相适应的文学和艺术表达,创新不仅是文艺发展的内在要求,更是时代的召唤、人民的期待。”②邹惟山诗赋关注的是当代现实问题,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其诗歌透露出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对真善美的追求。如“生命似乎并不是只有你我才拥有/自然界所有东西有心有情有胆/那棵小草与小花仿佛昨天的仙灵”,诗人关注人与生态的问题,将万物视为有灵性、有情感的生命,认为小花小草这些自然界的生物都需要尊重与呵护,他强调“自然界是所有生物与生命的来源/破坏了自然界就没有人类的明天”。关注自然生态是“惟山体”诗文中常见的主题,但诗人也时常将视野挪移到人类社会本身,抨击丑陋,赞颂美德。
整体来看,“惟山体”诗文的创新始终离不开“地理”。诗人的地理基因、地理感知、地理审美、地理思维、地理想象等,共同构成了其诗歌创新的源动力,使“地理”成为其创作的核心要素。邹惟山作为一位诗人,他以敏锐的审美感受,观照山水自然,体察万物,体味人生。同时,作为一个学者,他开创文学地理学批评,以批判家的逻辑思维、理性精神审视世间百态。诗人与学者的双重身份,使邹惟山的创作既有“美”的特质,又兼具“理”的深邃,呈现出“文学—地理”相交融的独特风貌,令人回味与深思。
邹惟山曾说过,“百年之后,作品是文学史叙述的唯一依据”,文学史叙述的内在依据在于作品本身而非其他。因此,对一个诗人的评价也应从诗歌本身出发。“惟山体”诗文是诗人践行“以作品说话,艺术精进,思想创新”③理念的艺术成果,诗人在创作实践中不断突破陈规,在自然山水、文化景观的书写中表达其哲学性思考与现代性反思。邹惟山笔耕不辍,其非凡的诗文创造力给读者带来了更多的期待。
【作者简介】孙正国,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李皓,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 李桂玲)
① 邹惟山:《邹惟山十四行诗选》,第11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
② 铁凝:《新时代中国文艺的前进方向》,《人民周刊》2018年第24期。
③ 邹建军:《百年之后,作品是文学史叙述的唯一依据》,《星星》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