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范·布伊
当晚的最后一位客人推门走进“吉拉德宠物天堂”的时候,年轻的店员阿肯·奥库拿迪正在玩手机游戏,等着店主回来关门打烊。
老人环顾四周琳琅满目的促销商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他穿过一堆挂着微缩圣诞节装饰品的宠物笼子,摇摇晃晃地朝收银台走去。
阿肯看见有客人来,便把手机揣回裤兜,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我想和懂得养金鱼的人谈谈。”老人说。
“如果是关于饲料或过滤器,我可以帮忙。”
老人上下打量了阿肯一番,说:“我要问的事情恐怕比那个复杂得多。”
“那你最好等我们老板回来。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卖鱼的事归他管。”
“不、不,我不是来买金鱼的,”老人解释道,“我是来请教照顾金鱼的方法。”
“这样的话,您最好还是等等,因为我养金鱼的经验仅限于以前弟弟从嘉年华集市上买来的那条。”
“噢,现在的集市上还在卖金鱼,真是太好了!”老人开心地说,“你弟弟给它取了什么名字呢?”
“他还没来得及取名字呢。在回家的路上,那条金鱼就死了。”
老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说,他非常遗憾。
“买来才一个小时。”阿肯笑道。
“不管是一个小时、一个礼拜,还是十年,”老人说,“它都是一条鱼。”
之后,他问阿肯是否听说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年轻的店员认为暴风雨会影响公交系统。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店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
“该死的,外面下雨了!”吉拉德大声抱怨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店里还有客人,“天气预报从来都报不准的,是吧?”
当他绕过一堆假老鼠模型和橡皮骨头走到收银台时,终于看到站在那里的老人。
“您一定是老板吧?”老人说。
“没错,但我们马上就要关门了。”
“他一直在等您,”阿肯说,“想问问关于他养的金鱼的事儿。”
吉拉德不耐烦地瞄了阿肯一眼,转身问老人:“是什么事?饲料?铺在鱼缸里的沙砾?还是鱼缸里的摆设?”
老人一动不动地站了几秒钟,然后,仿佛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一般,从喉咙里勉强地挤出几个字。
“我的金鱼——派珀,不动了。”
吉拉德点了点头说:“这样啊。”
“刚开始它还只是朝一边飘着——但现在完全翻了个底朝天。”
“它是不是死了?”吉拉德问。
老人想了一下说:“它肯定病得很厉害,可能非常非常严重——但是还不至于死吧?”
“那么,它还会动吗?”
“我把手伸进鱼缸的时候它还是会动的。”吉拉德和阿肯看着老人用手比画起金鱼的动作。
打烊的时间很快就过了,再不走,阿肯就要错过5点41分的公交车了。他和妈妈还有小十岁的弟弟山姆一起生活,家在城市的另一边,从这里坐公交车回家大概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
吉拉德跟老人解释说,如果他的鱼没有死,那么它可能是便秘,于是问他一般多久清洁一次鱼缸。
“每周日,”老人回答,“风雨无阻。”
“如果是这样,”吉拉德建议道,“给它喂一个礼拜的冷冻豌豆試试看。”
老人笨拙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和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记了下来。
“具体多少豌豆呢?”
“两颗,”吉拉德说,“把皮剥掉,然后揉碎了扔一点点到鱼缸里。”
老人把他的建议简略地记录下来,然后把用来记录的旧信封揣回口袋,说:“您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我应该付您多少钱?”
“五镑就够了。”
老人拿出一个很大的钱包,拉开拉链,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黄色收据里摸索出一张五镑的纸钞。
“一天两颗豌豆,病好不用发愁。”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把钱递给老板。
“如果这个办法没用的话,我这里有鱼类专用泻药——不过如果它能吃下去的话,豌豆屑对它身体更好。”
离开之前,老人在宠物店门口踟蹰了一会儿。阿肯想,他是不是打算对刚才老板信口开河的要价说点什么。
“我知道你要关门了,”老人说,“但我还是想问问——它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比消化不良更严重的问题?”
吉拉德正在整理一棵展示用的橡胶圣诞树,闻言答道:“噢,当然了——肚皮朝上翻着也有可能是细菌感染或者膀胱炎——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就活不长了。”
“你必须面对现实,”吉拉德说,“不是每一条鱼都能挺得过去。”
离下一辆公交车来还有二十分钟,所以阿肯决定去超市买点零食。正浏览最新降价的货品时,他注意到冷冻柜前一个弯着腰的灰色身影。
“您好。”阿肯打了个招呼。
老人抬起头来:“你是宠物店的小伙子。”
“给派珀买豌豆呢?”
“是啊,”老人说,“但是种类太多了,我不知道该选哪种好。”
“买有机的吧。”
“那种更好吗?”
“我妈妈给我们买的就是那种。”
阿肯和老人一起离开超市,发现他们要去的方向一样。天下着雨,两个人都没有带伞。
当雨越下越大的时候,老人问阿肯是否愿意去他家看看派珀。他住的那间窄小的低保户房就隔了一条街,而且家里有雨伞可以借给这个年轻人。
去的路上,阿肯问老人:“派珀像那样肚皮朝上已经有多久了?”“差不多三个礼拜了。”老人回答。
戈德温庭3号房里有一股被阿肯认为是上了年纪的人独有的气味。地毯上一沓又一沓高高垒起的报纸堆就像海洋中的一座座孤岛。脏衣服被扔在房间的一角,而另一角堆满了空麦片盒、装鸡蛋的纸盒,还有装冰激凌的塑料盒子,里面的残留物已经发霉了。水槽看上去也是很久没用过了,里面的积水已有些发黑。炉灶上堆满了没洗的锅碗,上面粘着腐坏变质的食物残渣。一个维多利亚式的橱柜被塞在客厅的角落,上面摆满了陶制的塑像,每一个塑像都有一双精致的彩绘眼睛,望着远处。
鱼缸就放在一张栗红色扶手椅旁的茶几上,老人此刻正弯着腰,摸索着用剪刀去剪刚买的那袋豌豆。
“刚才回来的时候它们就解冻了,”他说,“所以我想不如现在就来试试好了。派珀就在这儿,你要是想看看它就过来吧。”
阿肯走到鱼缸前,打开盖子。
“请千万小心,”老人说,“就像我说过的,它病了。”
一条大金鱼浮在水面上,已经开始腐烂了。阿肯伸手轻轻推了推金鱼的尸体。
“它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老人开口说道,“不过我估计应该只是因为老了。”
当阿肯轻轻搅动鱼缸里的水时,金鱼因为这突然的水流吐了个泡泡。
“看到了吧?你伸手进去的时候它动了。”老人说。
阿肯小心地把金鱼托在微微下凹的掌心上,仔细地检查它的鳃部。“你好,”他轻声说,“能听见我说话吗,派珀?”
将生气全无的金鱼放回鱼缸后,阿肯盖上盖子、洗了手。
老人正认真地将豌豆从外皮里挤出来,然后整齐地排列在桌上。
“在你喂它之前,我们先来测量一下水里的多巴胺含量吧。”
老人停下手中的活儿。“多巴胺含量?”他一脸茫然地问,“那是什么?”
“就是告诉你这水有多干净的一种指标。”
“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多巴胺含量高的话,会降低豌豆的治疗效果。”
老人呆呆地站着:“我为之前怀疑过你的专业能力感到抱歉。”
“这是在这个阶段我一般会推荐人们做的测试,”阿肯继续说,“但是我没带专门的工具,所以需要一个银的东西代替。”
老人想了一会儿说:“我的卧室里或许有。”
等老人离开房间,阿肯把整个鱼缸的盖子拿了下来,然后从背包里摸出一个标着“活鱼”标签的小盒子——那是他在路上说忘带公交卡,然后专门回店里拿的。
听见老人回来的脚步声时,阿肯高声说他需要的是金的东西,不是银的。老人咕哝了一声,转身回了卧室。阿肯将小盒子里的东西倒进鱼缸,然后轻轻地盖上盖子。
“铜的可以吗?”老人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阿肯回答说铜的更好,于是老人拿着一尊迷你大象的雕塑回到客厅。
阿肯告诉老人要再多准备一些豌豆,然后打开鱼缸的盖子,把大象雕塑的鼻子轻轻点在水面上。
老人认真地看着。
“哇!”阿肯说,“测量数据令人难以置信。”他转身看着老人,“鱼缸里的水非常干净,多巴胺含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我每周日都会仔细擦洗呢,”老人信心满满,“风雨无阻。”
“在我们喂豌豆之前,”阿肯开口道,“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老人的嘴唇开始微微颤抖,那一刻,阿肯觉得眼前站着的似乎只是一个孩子。
“你想先听哪个呢,”阿肯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老人望了望橱柜上的陶制塑像,眼神又滑过壁炉台上摆着的照片。照片里的人们曾经也是会动会笑的,都是他的知交好友。最大的那张照片里的女人是他的太太,有时他还会觉得她似乎只是出门去买东西了,下一秒就会推开门走进来。
“好消息,”他终于回答,“因为我是个乐观的人。”
阿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嗯……其实——派珀并不是得了便秘或者膀胱炎。”
“膀胱炎?”
“派珀是怀孕了。”
有那么一会儿,老人的表情似乎凝固了,仿佛无法理解自己听见的话。
“怀的是双胞胎。”阿肯指着鱼缸里两条正兴奋地四处乱窜的小鱼说。
老人把头凑到玻璃缸前。
“恭喜你!”阿肯对他说,“你当爷爷了!”
老人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派珀是个‘小伙子!”
两条小鱼横冲直撞,在鱼缸里用来装饰的深海潜水员的双腿间来回穿梭,欢快地翻腾着灵活的身躯。
“它们一直都在里面吗?”
阿肯点了点头。
“我的眼神儿可真是不好了!”
当阿肯告诉他,派珀很可能在生产的时候就已经不幸去世时,老人难过得不得不坐下。阿肯在壁橱里找到了速溶可可粉,烧了一壶水,再用勺子把早已凝结成块儿的可可粉压碎。
“它们跟它长得一模一样。”老人说。
“是呢,而且鱼类如果有伴儿的话,会活得更久。”
当老人逐渐从派珀的死讯中平静下来,阿肯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很多鱼都会在生产的时候死去。”他说,“因为要把鱼宝宝生出来需要很多很多能量。”
“可是,我不太明白,”老人转头看着阿肯说,“派珀是怎么怀孕的呢?”
“那个嘛,”阿肯说,努力思索着理由,“我想可能就跟圣母玛利亚怀耶稣一样吧。”
“像《圣经》故事那样?”
“是的,只不过是在水里。”
老人认真地想了想。
“我的妻子多蕊斯和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去世以后,我就养了派珀,就是希望家里能有个小家伙做伴。”
“现在,您有两个小家伙做伴啦。”
阿肯把派珀从鱼缸里舀出来的时候,老人一直静静地看着。
“亲爱的主啊,”阿肯祷告道,“请求您让派珀回到天堂里,和其他的鱼儿在一起吧。”
阿肯提议将派珀埋在公园里,但老人说,他想明早把它埋到自己养的一株盆栽里。
当二人捧着大茶杯窝在沙发上的时候,老人说,如果阿肯不介意的话,他想给其中一条鱼宝宝取名叫“阿肯”。
“另外一条就叫多蕊斯。”阿肯说。
那天阿肯回家花了很长时间,公交车上人满为患,不时地有人讨论刚下的这场雪,妈妈也发了好几条短信来问他在哪儿。
走到家门口时,阿肯看见客厅窗户里透出的光晕落在外面薄薄的积雪上。他走过去,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房间里,母亲和弟弟正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看见他。电视开着,夜色中隐约有掌声回响。
阿肯回家后,他们用吸尘器把地上所有的零件和垃圾清扫干净,然后妈妈拉着他们的手,按下电灯开关,三个人一起望着点亮的圣诞树大声欢呼。弟弟山姆仰面躺着,望着高高的树枝。壁炉上的架子放着他们暑假去康沃尔游玩的照片。
有一天,他们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旅馆而不得不挤在车里过了一晚。山姆说要是有坏人来,他会保护大家的,但阿肯知道真要是有事,那也是他这个做哥哥的责任,所以拼命撑着不让自己睡去,随时警惕着车窗外可能出现的人影。不过,最终他能看见的,只有挂在深邃天空中闪着微光的星星。那些星星向他展示着大千世界的瑰丽与奇妙。
(仰 岳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偶然天才故事集》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