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祖母是84岁那年进城随我爸妈居住的,她几乎是被我们硬生生“綁架”进城的,她曾经发誓要在山里生活到死。
祖母进城以后,一切还是按照山里的节奏生活,她在阳台上望太阳的方向算计着时间,天黑就睡,天不亮就起床,吃饭时就夹一种菜,打雷时就习惯性地冲出门说要去抢晾晒的粮食,等明白过来以后自己傻傻地笑。
马路上,苍翠绿树中的麻雀叽叽喳喳叫成一片,祖母停下脚步,拍打着双手使劲跺着脚叫出声:“嚯,嚯,嚯!”那是祖母在吆喝驱赶着麻雀,在乡下成了习惯,祖母担心麻雀去偷吃粮食。
这样的日子过了2年多,祖母的身子骨似乎也在一夜之间就垮了下来,她懒得出门了,眼皮耷拉,眼神无力,差不多每天都是同我爸妈在家里坐着,常常是默默无言。
祖母87岁那年的一天,她推醒屋子里坐在沙发上睡着了的我爸喊出声:“龙大才!”“妈,你喊我啥?”“龙大才。”龙大才是我们老家村子里当年的一个生产队长。
我爸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医生告诉我爸,老人家严重脑萎缩,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症。
我爸在屋子里黯然垂泪,自己的娘认不得儿子了,他内心受着煎熬。祖母摩摩挲挲着从怀里掏出手帕,走到我爸面前给他擦泪。我爸哭了,一把抓住我祖母:“妈!”祖母混沌之中的记忆被擦亮,她叫出了我爸的乳名:“发娃,发娃。”但祖母那样的清醒时刻,大多只是回光返照的一瞬。
祖母在88岁那年,大小便拉在床铺上了,我爸我妈每天要换洗好几次,祖母瞪着眼睛,目光里是恐惧,也有恨意。更多时候,祖母如一条躺在沙滩上的鱼,疲惫无力地躺着不动。
我爸陷入了苦闷。有天,一个老家的乡亲给爸妈家送新鲜的土藕来,祖母起床,一下就叫出了那人的名字,我爸欣喜不已。
来我家的乡亲们,祖母差不多都认出来了,还同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上几句,这让我爸更犯迷糊了。乡亲们说,老人家一直在乡里生活,她的记忆活在那里。
我爸又喊我堂弟开车,一同把祖母带回老家去看看。老家的好多房子都拆迁了,我爸搀扶着祖母,祖母迷蒙的目光突然如被闪电擦亮,她的目光顺着老家山冈田野划过,她一一叫出了那些根植在心的地名:歪梯子、白杨湾、马鞍桥、千口山、大屋堡、罗家坳……
我爸激动得满眼是泪。
祖母坐在山梁的石头上说,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了。
祖母回了城,晚上时,嘴里还在叽叽咕咕着老家那些地名。
我爸从此常坐祖母床前,默默陪伴着她,母子俩的世界,不能交融了,但母子俩的血流之声,还响在一起。我爸说,每天只要看到祖母躺在那里,不说话,但心里也踏实一些。只要祖母还在,我爸就还是一个孩子,老祖母的老孩子。
祖母的90岁生日过后第8天,她的生命之灯,就在家里的床铺上静悄悄熄灭了。祖母临终前,把一个灰布口袋抖抖擞擞着拿出来交给了我爸。
等把祖母安葬在老家的土地里,回来打开那个口袋,里面是裹了又裹的钱,从百元钞币到一元两元,慢慢清理,一共是1239元,那是老祖母留下的遗产,祖母去乡场上卖核桃、卖鸡蛋、卖高粱换来的钱,她都攒着。
村里算命先生说过,我祖母要活过100岁。我爸后来问我,你祖母要是不进城,真能活上100岁?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地下的祖母,能不能给我们雾中飘来一个答案。
摘自《思维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