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黄河的女儿

2020-09-02 06:49孟陪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芦苇

孟陪

1

沙苇出生在秋天,古黄河两岸芦苇荡漾,芦花纷飞。那是一个名叫睢宁的小地方,六百多年前,黄河在这片土地上奔腾过。黄河任性霸道,淮河安静温顺,黄河欺负淮河老实,多次鸠占鹊巢,抢夺淮河人海之道。黄河肆无忌惮,想改道就改道,想泛滥就泛滥,泛滥之后留下白花花的盐碱地。贫瘠荒凉的苏北盐碱地,除了种植蓖麻和红薯,什么庄稼也长不好,但是老天让它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芦苇。北风乍起时,苇絮铺天盖地,像漫天的雪花,童年的沙苇总是盼望能变成芦花飞向远方。沙苇忘不了她的父母和舅舅,每年秋天,他们都会到芦苇荡打芦花,回家后用芦花编织成草鞋,然后去集市里卖,攒下来的钱,全给了大哥,大哥是全家的骄傲,进了睢宁最好的中学,成绩优秀,肯定会考上大学,改变自身命运,荣耀家族和祖先。

沙苇也想读大学,但是沙苇没有这个命。很多年后,沙苇总是会想起何老师,她小学时的美术老师,给了她最初的梦想和快乐。那个年代,苏北农村的小学校舍破旧简陋,教室里到处都是破洞和裂缝。操场边的槐树下,搭了一栋低矮的木头房子,那就是学校的简易画房,凡是有美术天赋的小朋友,每天下午,放学铃声一响,何老师在画房里等着他们。卡纸、画笔、颜料、调色板,是他们的五彩世界,照亮了沙苇的梦。

何老师是怎么看上沙苇的?何老师有次上美术课,让同学们自由发挥,想什么画什么,沙苇用铅笔画了风中的芦苇,然后又画了个古代美人,美人面朝摇曳的芦苇,似乎在期待远方的人,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受她无限的惆怅和忧伤。沙苇的同桌是个小男孩儿,他叫林城,画了两个将军身着盔甲,骑着战马在厮杀。沙苇说,我知道你画的谁。林城说,我也知道你画的谁。沙苇说,你画的刘邦和楚霸王。林城说,你画的是戚姬。

戚姬的故乡,也是他们的故乡。沙苇小时候便听奶奶讲过,刘邦被项羽追杀,逃难的路上与戚姬相遇在芦苇荡,戚姬把刘邦藏进了枯井,把战马藏进了芦苇深处。等项羽的追兵赶来,戚姬淡定从容地指着前方说,那人早已骑马远去。美人救了英雄,英雄情深义重,刘邦许给戚姬承诺,等战争结束了,一定要来接她回家。沙苇从小听村子里的“拉魂腔”(也叫柳琴戏)长大,曲音袅袅,绕梁也绕耳,她能悠悠唱出:“妾年二八颜如花,闺中歌舞未终曲,天下死人如乱麻,汉王此地因征战,未出帘栊人已荐……”

何老师挑了沙苇和林城进入美术班,那是沙苇记忆里闪着金光的片段。春天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槐树,斑驳的树影一跳一闪,闪进采光不太好的简陋画房,落在沙苇的画纸上,卡纸上是她创作的《梦中的首都》。初稿受到了何老师的赞扬,何老师还建议她,天安门上空的一群和平鸽,颜色不一定要用白色,可以用亮灰色,太阳公公呢,可以再高一点,如果要突出天安门,长城画小一点,再往后走,再往后走……沙苇记得,林城也画了北京,画了天安门,画了风筝和彩虹,但是沙苇能感觉,何老师更偏爱她的画。

何老师已经跟睢宁县教委联系好了,在“六一”前选出最好的两部作品,随“睢宁儿童画”到北京参展。就在沙苇潜心修改《梦中的首都》时,一个不幸的消息像暗夜里放出来的野猫,一口咬痛了她——父亲的关节炎愈发严重,不能下地干活儿了,家里缺少劳动力,她必须辍学帮助父母。天经地义,农村女孩儿存在的理由就是供养家庭。

苏北农村一贯重男轻女。她五岁那年,便跟着奶奶到地里给父母送水送饭。那日,小沙苇看见古黄河上漂来一个木盆,木盆里睡着一个女婴。奶奶说,肯定是父母嫌弃的女孩儿,不想养了,企图有好心人能够收留。那女婴还有气息,沙苇让母亲把孩子抱回家,但是爷爷不准收养,从哪里捡起来就放回哪儿去!家里的孩子已经够多了,大人们牛一样干活儿,累得眼睛发黑。从那天起,沙苇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是一个女孩儿,家里没把她放进木盆漂在古黄河上,已经很仁慈包容了。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而大哥学习成绩又如此优秀,对于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讲,她还能继续上学画画吗?再说,何老师的美术班有的是绘画天才,她不在了,多少人想进槐树下的小木房,多少人想填她的位置!

秋后的太阳依然毒辣,落在身上像针在扎。她低头闷声,在古黄河边割猪草,她想起何老师说过,断流的古黄河是废黄河,不能奔向大海。空气中传来同村王二妈的声音,说她的侄儿好幸运,他的画《我要去北京》在北京拿了金奖!她知道她的侄儿是林城,林城随何老师一起到北京领奖,好多中央领导接见了他们,还与他们合影留念。北京之行,一路都是沉甸芬芳的收获,他们看了北京天安门,又去了美术馆。何老师回校后,跟师生们开了座谈会,整个学校都沸腾了,似乎每个同學都有希望!夏末秋初的蓝天下,幸福拥抱每一个人,但是沙苇还有幸福吗?她看见田野里的蒲公英像长了刺,刺进她的眼睛流了血,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她必须挣扎着回家。这就是她的命!

2

漫天纷飞的苇花中,沙苇的外婆顺路来看女儿和外孙。奶奶对外婆说,沙苇也不小了,我想让她早点嫁人。外婆说,我知道一户好人家,春杏前年嫁到李家,李家的小儿子淳朴实在,长得也精神,好多姑娘都暗自喜欢……

沙苇很自觉地躲远了,她不知道,嫁人能改变命运吗?春杏是沙苇的表姐,两个人的母亲是亲姐妹。沙苇听母亲说,春杏的丈夫极懒,外号“混子”,油瓶倒了都不扶,老鼠来了也不轰,最爱的就是提着一壶酒,摇头晃脑哼着“拉魂腔”,逛了东家,又去西家,混子比猪还懒,但是混子的弟弟立子比蜜蜂还勤快。春杏总说她命苦,但是她并不怨,没人架着刀逼她出嫁,她和混子曾经爱得可歌可泣。春杏嫁人前,母亲曾经警告过她,那男人我打听过了,除了嘴甜,就是游手好闲,二十几岁的人了,还要老娘洗衣服。春杏说,我愿意帮他洗衣服。

春杏喝了爱的毒药,谁也无法拯救。怪谁呢?那年她跑去赶会,集市上好热闹,说书唱戏的,挥刀舞剑的,她吃了香肠和腊皮,还吃了热豆腐,后来被“拉魂腔”拉住了魂,人头攒动的露天戏台上,身着戏服的演员正在唱《戚姬怨》。她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她也不愿走。旁边站着一个小伙子,把身上的斗笠和蓑衣都给了她,还给她买了热气腾腾的包子,而自己站成了雪人。雪人就是混子,第二年成了春杏孩子的爹。

外婆向李家人夸口:我的外孙女不仅长得俊秀,还是割麦子的好手,一上午就可以割完一亩地。谁也没有提起,沙苇曾是何老师赞扬过的学生,差一点就去了北京。命运没有让她离开苏北大地,断流的古黄河见不到大海,她是古黄河的女儿。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但愿五谷收成好,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又如何,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外面世界的消息总是在耳朵边嗡嗡,林城读了县城的高中,考上北京最好的艺术学院,寒暑假都没有回家,据说在教小孩子学画画……

沙苇嫁人后,并没有面朝黄土干到黑。改革开放的年代,外资企业像雨后的蘑菇不覺间就冒了出来。沙苇在一家台商的玩具厂打工,丈夫想挣更多的钱,于是去了上海。那是个狂热躁动的年代,每天都有一夜暴富的消息在空气里开花。沙苇期待她的人生也会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生活忙累,但她还是会见缝插针画一些画,看一些书。老天赐她“母以子贵”,儿子改变了她的命运。

沙苇的儿子梁庆安,是她生命中最大的骄傲。这孩子天生聪明,读书从来没让她操过心。庆安是睢宁乡下走到北京的高考状元,毕业后在京城工作了三年,然后跟妻子比翼双飞到了美国。庆安在美国拿下电气工程的硕士学位后,在新泽西州找到了工作,三番五次在电话里请父母来美国看看。

沙苇和丈夫立子喜气洋洋,住在儿子的大房子里,一家人过得温馨融洽。沙苇很自豪,给睢宁的亲友发了一堆照片,两层楼的红砖洋房,设计灵动而时尚,六边形的落地玻璃窗,气派华丽的廊柱,房前房后都有院子。站在宽绰的走廊上,看着绿树、草坪,明艳的繁花,沙苇一阵血热脸赤,她对立子说,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进这样的房子。立子很平静,他说这是儿子的房子。沙苇说,儿子的房子也是我们的房子。

沙苇兴致盎然,鼓动立子一起动手,在后院里开了一片菜地,一垄垄打理得生机盎然,紫亮的茄子、鲜红的西红柿、水嫩的黄瓜、夏日里的紫豆长得无忧无虑,欢天喜地奔上了木架子,想开花就开花,想结果就结果。沙苇和立子精力充沛,还在后院养了一群鸡,每天都可以收几枚新鲜的鸡蛋。沙苇和立子本是农民,在儿子家干上老本行,其乐融融。

那个时候,庆安小两口暂时不想要孩子,都在外面上班,晚上回家后,有温香腾腾的饭菜迎接他们。那饭桌上的菜,都是来自院子里的有机绿色蔬菜,庆安和朵欣都说,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围坐在晚餐桌边,享受父母的爱心。庆安和朵欣平日上班虽说繁忙,但周末会时不时带父母去附近的风景地逛逛。新泽西离纽约近,早上坐火车去纽约,晚上回新泽西的家,交通方便。沙苇喜欢纽约的花花绿绿,热闹世界,最爱看纽约的艺术博物馆,但是立子嫌纽约人多嘈杂,偏爱山幽水静的地方。他常说,去纽约干什么,还不如就在社区走走,去湖边喂喂天鹅和野鸭子。

沙苇跟儿子感情极好,庆安的童年记忆全是母亲,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很辛劳,要到厂里打工,家里的农活儿也离不开她:喂猪、养鸡、收麦子、拔萝卜、掰玉米、割葵花、挖土豆、捡棉花……家里的老人也是母亲在照料。庆安在五岁就发过誓,长大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庆安牵着母亲的手,行走在绿树浓荫的中央公园,一段悠长的小提琴在暖风和花香中荡漾,余音袅袅,触摸秋日的蓝天和树林。庆安告诉母亲,中央公园有很多音乐家和画家,把这里变成了一座免费的艺术殿堂。一辆华丽的马车响着铃铛悠然走过,沙苇看见许多画家在路边摆摊,给来往的游客画像。她问庆安,画张像贵吗?庆安说,可以讲价,50美元就可以画,要不来一张吧?沙苇节俭惯了,她说50美元等于三百多块人民币了,我小时候学过画,练习过临摹头像,不用人家画我。庆安说,我知道,妈妈曾是睢宁的小画童。

一个练摊的华人一边挥毫泼墨,一边向他们甩过来一句话,告诉我,谁是睢宁的小画童?沙苇听了,仰头一看,心头一阵惊喜和战栗,眼睛和额头都亮得像通了电。沙苇看他的第一眼,心已经开始乱跳,却不敢喊出他的名字。

你是沙苇吧?画家盯着沙苇的脸说。

林城!

林城告诉沙苇,当年他的画作在北京拿奖后,就注定了他这辈子跟颜料和画布结下不离之缘。大学毕业后,他在一部级的美术出版社干了几年,便寻思到美国深造。他在纽约的艺术学院读了书,办过画展,拿下美国杰出人士绿卡。庆安对林城说,搞艺术在美国生存特别不容易,您如果不出国,现在也是单位领导,舒舒服服,安逸自在,不说多了,北京的两套房子肯定有。林城说,对,我失去了房子,但是我来去自由啊!庆安说,你在中央公园摆摊,就不怕遇见国内的老同学、老同事?林城呵呵笑道,公园里常见老朋友,我上周还遇见了曾睡在我下铺的兄弟,他低头走路,不好意思认我,是我主动招呼他的,我兄弟现在是一家大学美术学院的院长,随便一幅画都能卖好几万。沙苇说,我真佩服你,你的心真宽。

林城并不是流浪画家,他是纽约城市大学的油画教授,到中央公园练摊除了增收美元,还能观察芸芸众生,了解人性,透视整个社会。他跟二人闲闲地聊着天,随手就画了一张沙苇的素描。画中人眼睛闪着光,神采飞扬,沙苇第一眼就爱上了它,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美,这样美的画100美元也不贵。庆安在一旁正要掏钱,林城悠悠笑道,老同学相见,你还好意思谈钱吗?你说的,睢宁那么小,纽约那么大,可是我们遇见了!这样的缘分一座金山也求不来的。

随后两人聊开了彼此的生活,对于沙苇,她人生最大的收获就是儿子。儿子名校毕业,名企上班,因为儿子优秀,媳妇才貌都很出众,儿子的成绩就是母亲的成绩。林城很羡慕,他说沙苇你已在享受生活了!我还在奔波。林城结婚晚,儿子还在读小学,太太是古巴华裔人,中学英文老师,结婚后就辞职当了全职太太,养家的压力全扛在他一个人肩上。沙苇明白了,林城在中央公园摆摊,一番辛苦折腾,主要还是为了家庭创收。她想着,曾经两人的命运隔着大山大河的遥远,如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轻飘飘的,像透明的羽毛,似乎可以飞起来,以俯视的姿态看纽约。

庆安站在一边,看母亲和老友聊得酣畅,正想邀请林城一起去吃晚餐,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妻子朵欣撒娇的声音:“我在诊所,刚刚拿到的报告,我怀孕了。”

沙苇不知道,她的生活从那一刻起已经改变。

3

随着双胞胎的降临,优哉游哉的日子宣告结束了。沙苇和立子顺其自然地成了两个孩子的保姆,家务事一下子多了好多倍,原本收拾得整洁明亮的家一下就变得乱哄哄的,沙苇在手乱脚忙中又打碎了两个盘子,朵欣的那张脸阴得像暴雨前的天空。朵欣生完孩子就辞了职,从职场白领变成家庭主妇——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心理落差大,内心的小魔鬼时不时跑出来捣乱。沙苇听说过“产后忧郁症”,只能跟儿子说说,让他好好照顾朵欣。

夜里很累,两个婴儿此起彼伏的哭闹,闹得一屋子的人都不安。立子说他几个晚上都没合上眼,胸闷得慌,出不了气,沙苇跟庆安商量,是不是把爸爸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那时美国正在闹金融危机,庆安的公司处于合并改组中,饭碗悬在半空,说掉就要掉,掉一地的粉碎,压力像一颗炸弹顶在他的头上,母亲这个时候跟他聊这个问题,他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们没有买保险,美国的检查费很贵。朵欣在一旁补充说,如果查出有什么病,要住院治疗,我们就是卖了房子也缴不清住院费。

沙苇知道,儿子在重重压力下,性格已变了许多。她能理解庆安,他是一家人的顶梁柱,朵欣没有工作,还有两个待哺的双胞胎。沙苇说,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这就回睢宁。立子回国后,在徐州医院查出是肺癌,已经是晚期了,四个月后便撒手而去。庆安请假回家奔丧,看母亲目光呆滞,脸色发青,常对着墙壁发呆,一开口便说,你爹不容易啊,在外打工多少年,受气受累,就是想让我们娘儿俩过得好一些。他知道我爱画画,还在上海书店给我买了一套西洋画册。你跟他感情不深,因为他长年在外面奔波,可是我们这个家就是他撑起来的,你当年出国留学,我们一下能拿出一万美元,在那个年代啊,全都是你爹的血汗钱……

庆安不想让母亲变成祥林嫂,便劝母亲移民到美国,跟他们一起生活。沙苇说,我现在还不能移民,政府正在大搞开发,听说要征地,要修高速,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庆安一下醒了,他说这时节不能随便走,家里那么多的麦地和菜地,被政府征去了,赔偿绝不能糊涂,要不我留下来陪你,家里有了男人也没人敢随便欺负。

沙苇摇摇头说,你耗不起啊,这事办下来至少得折腾两年。放心吧,你大伯家的孩子会照顾我的,你十八岁就离开了家,农忙的时候,收割麦子的时候,需要修补房子的时候,都是他们来帮的忙。庆安能听懂母亲的话,他离家太早,对家里的贡献还不如两个堂兄弟。

公司事务繁忙,两个孩子要照顾,朵欣时不时打电话催庆安,什么时候回家?沙苇说,你走吧,人在异国他乡,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很难,你现在并不比我当年轻松,那些年你父亲在上海打工,我们的日子虽然苦,但是你大伯和舅舅经常来帮我们,邻居间也能照应。庆安听着母亲的话,背过身子去,眼睛一陣酸,一阵热,慢慢地,眼前晃动着一个朦胧世界。

庆安回到美国的家,时差还没有倒转过来,朵欣便问他,你妈那里要被征地,国家给的安置费和土地补偿金,你心头应该有数吧?庆安很累,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说,我怎么管得了那些事,农活儿和家务事,都是亲戚们在帮父母。如今父亲不在了,征地补偿款的事,我妈妈肯定要靠他们。

朵欣一边给孩子兑奶粉,一边对他说,征地补偿款不是一件小事,你一定得上心,我昨天在网上看新闻,说哈尔滨郊区的农民,拿了好几百万的征地补偿,有人拿去创业,有人拿去挥霍豪赌。你妈妈的那地属于征地搞开发,估计开发商要补偿不少的钱。庆安说,昨天我还跟妈妈通了电话,我家还有块地,种的桃树多,每棵桃树都要补偿钱,一些村民听说果树能带来效益,就开始在自家的地里多种树,我妈妈不种,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朵欣说,你看你妈多老实的人,明摆着就是要被人欺负,这节骨眼上,你不该站在一边看热闹。庆安摇头说,我妈坚决不要我帮,否则办完父亲的丧礼,我也不会这么快回来。你知道我妈的,她总是担心我在美国的工作。

你的工作?朵欣哼了一下说,自从来了个新上司,我看你的脸一直就没有阳光过。提起新上司,庆安也是一肚子郁闷,他说,我能怎样?我要养家糊口,就只能包容他的蛮横无理。朵欣说,要是自己开公司,就不用看他的死猪脸色。庆安说,自己开公司当然好,潇洒自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前些日子见了一个老哥们儿,他两年前辞职了,如今在做窗帘加工业务,主要从中国进口。我也想单干,但是资金呢?

资金?朵欣的脸上浮起了一个暖昧的笑:你老妈的征地……她没有说下去。

那怎么行!我妈容易吗?庆安干脆利落,当场就否定了,但是他没有继续否定,他的一只手微握着拳,支撑着他的下巴,在朵欣看来,很像罗丹的沉思者雕塑。让他好好想想吧,朵欣淡然一笑,不愿再敲打。

4

沙苇终于下定决心,把政府的征地补偿款和各种补贴全部折现,一次到位,然后换成美元,移民到美国。婆家嫂子春杏说,你太傻了,短期内全部变成现金,慌慌张张带走了,后面还有许多福利都不能享受。沙苇说,庆安现在需要我,两个孙子还这么小,我不帮他,谁帮他?

沙苇和春杏感情特殊,不仅是妯娌关系,还是娘家的表姐妹。姐妹当了妯娌,带着血缘的亲近,彼此间的照应也更贴心。春杏问沙苇,你走得这般匆忙干什么?你打算在美国待一辈子吗?可能吗?人最后都要落叶归根的。沙苇说,我何尝不想留条后路呢,但是庆安目前正在美国办公司,到处需要钱,当妈的能看见儿子在河里挣扎吗?

春杏语重心长地问,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一辈子的身家财产全交出去了,交给儿子没有顾虑,只是你那个媳妇,我虽然没见过她本人,但也能感觉她满脑子的花头账。沙苇说,我还能怎样,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以后就靠他养老送终。

春杏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你房子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了,万一儿子靠不住,回家也是一无所有啊!沙苇似乎自己在跟自己赌,我相信我的儿子!

但是最后时刻,她还是拿了20万元给春杏。七年前,春杏的儿子跟合伙人在沙集创办了家具厂,春杏人了股,年终分红还不错。沙苇对春杏说,你就帮我投资吧,人股也好,买地也好,我信任你。

当沙苇把换好的美元转到儿子的账户上时,庆安扬起头对朵欣说,看见没有,关键时刻,还是老妈给力,不是老妈的鼎力赞助,我们第一单生意就要泡汤。

朵欣不以为然地笑道,她是你妈,不给你给谁,莫非拿给隔壁二娃吗?庆安说,那你妈呢?你妈怎么一分钱没有给。朵欣鼻子一哼,翻了个白眼说,你可真聪明,居然想到我的妈,我妈昨天还说,我表姐夫给我姨妈、姨爹买了套别墅,我表姐没有我漂亮,从小读书也不如我,可人家命好,嫁得好啊。这些话听着扎心刺骨,但是庆安忍了,不想跟朵欣争个高低。好在庆安的公司上了路,累是累,但给自己干,心头春光明媚,但是沙苇在美国的日子,却不是那么鸟语花香。

庆安怕母亲寂寞,周末带母亲去华人教堂,那里还办了小孩儿和成人的兴趣班。庆安对沙苇说,你有绘画的童子功,可以去油画班学学。朵欣在一旁说,我也想去油画班,还想去上芭蕾形体课,要不这样,我和妈一起上兴趣班,周末你在家里带孩子?沙苇听了忙说,我都这把年龄了,还上什么兴趣班。朵欣说,华人教堂里能有什么兴趣班?五颜六色的谣言传来传去,什么两口子打破了头啊,小女孩儿找了唱摇滚的老黑啊,谁家的老爹去查了DNA,孩子不是他的啊,不是鸡飞狗跳,就是一地鸡毛。庆安说,并不都是你想象的那么混乱,我知道几个老人在油画班很开心,他们平日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周末有个机会放松一下,交流一下,对老人身心有益。

庆安给沙苇报了名。他告诉母亲,机会非常难得,教油画课的于老师是中央美院的教授,退休后来美国,跟孩子们住在一起,他常去华人教堂当义工,一节课的学费才10美元。于老师鼓励学员自由创作,对沙苇的作品最满意,赞她极有灵气,天生就是画家的材料,常从专业的角度指导她。

于老师还带学员们出去写生,在新泽西南边,海河交接处的国家沼澤公园,一边是蔚蓝的大海,一边是青绿的河水,他们在半山腰支起画架。沙苇看见天远海阔的大背景下,无边的大海,银色的沙滩,灿黄的芦苇叶子,雪白的芦花荡漾在空中,那些芦苇又让她想起了故乡,故乡断流的古黄河流不到大海,但是古黄河的女儿最后还是见了大海。她回家后创作了《故乡的芦苇荡》,于老师看了跟她闲聊,他说你的芦苇灵动鲜活,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你以后不妨专心主攻芦苇,因为每个人的时间精力都有限。沙苇说,我都快五十岁了,画画只想调节心情,不敢奢望画出专业水平。于老师说,齐白石五十几岁还在当北漂,快满七十岁的时候才成名,我看好你的明天。

对于沙苇,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手拿画笔,人间全是春光,没有忧伤黑暗。她回想自己的一生,虽然家庭贫穷,起跑线坎坷泥泞,但是总能遇见贵人,童年的何老师和中年的于老师,把她的梦想串成远方的地平线,鲜红的朝阳会一点点从地平线上升起。

只可惜还没见到霞光,天边就风起云涌,乌云滚滚。有次放学回家,朵欣倚在门口问她,你们老一辈的在一起,是不是就爱相互吐槽?诸如我家的女婿很懒啊,我家的媳妇看她那张脸就难受。你看我还没有去教堂,就知道张家李家的芝麻烂事。我小时候跟父母住公寓楼,平日间邻居不串门的,就是楼里的保姆串来串去,于是每家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沙苇听了,知道朵欣心头有怨,怕她跟儿子闹,又怕她不用心看孙子,上完一学期的课,便不再去油画班。

虽然不去学校了,沙苇自己关在房间里画。她看见窗外的狗木花开了又落,落在地上被风吹远了,她想起故乡田野的紫云英,又想起古黄河岸边的芦苇林,一个翩若惊鸿的女子在林中回风舞袖。她画了狗木花,画了紫云英,画了芦苇林中起舞的戚姬……人生的四季,不知轮回到哪一季?真的,这些年如果不是画陪着她,她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人在美国不会英语,跟邻居无法交流,成日里只能待在家里,没完没了的家务活儿,做饭、洗碗、吸地,朵欣的卫生标准又高,地擦不干净,朵欣口上不说,自己又去擦了一遍,让沙苇每次干活儿的时候都诚惶诚恐,唯恐哪点出了差错。室外的活儿,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朵欣倒是不管,沙苇愿怎么折腾都可以,但朵欣还是口出怨言:那些年,妈在后院种了蔬菜还养鸡吃蛋,现在应该是农闲岁月吧?

沙苇心想,我从早到晚伺候你一大家人吃喝还不够,还要我搞副业,这不是存心要弄死我吗?她拢了拢头发,慢条斯理地说,这些年我也老了,腰腿哪能像过去那般灵活,跟我一样岁数的同村人,大都搬进了集体修建的别墅楼,我如果晚走几年,也有资格搬进去。他们的命好啊,在社区的老年中心玩玩麻将,打打太极,要不就去公园扭秧歌,跳跳广场舞。我要是还在睢宁,我肯定去老年大学排练柳琴戏。

朵欣听出了婆婆的话中话,脸上有了茄子色。儿子还是心疼妈,他对朵欣说,妈妈为我们牺牲了不少,以后不要再劳累了。以后咱公司的事,朵欣你别插手了,家务活儿要多干,不能让妈妈受累。朵欣说,我干少了吗?两个孩子哪个不是我在操心,病了,是我送的急诊,学画学钢琴,也是我在找老师,孩子的钢琴老师搬家了,怎么办?我就当老师先顶着,你说你天天忙公司,又挣了多少钱回家,我表姐……庆安声音大了,他说,你表姐又怎么了?给你姨妈买了座宫殿是不是?

硝烟弥漫的场景可不是沙苇想要看的,儿子儿媳已经不是第一次战斗了,尽管她不喜欢朵欣,但她每次都在批评儿子。儿子是自己的骨肉,说得再狠也不会伤情,媳妇就不一样了。二人闹腾起来对家有什么好处?沙苇马上插进去一个新话题:后院有片地可以开垦出来,过些日子,我种点豌豆和青菜什么的。

朵欣听了,嘴唇瘪了瘪,她说妈还真是种菜高手,马上就是中秋了,我们还能吃豌豆吗?沙苇性子刚强,是个不服输的人,她说吃不了豌豆,能吃豌豆苗。只要搭个大棚,想吃什么菜都可以。

给小朋友上钢琴课的时间到了,我得上楼了。朵欣抛下这句话,抬头挺胸地走远了。沙苇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觉出她冷硬和不屑的眼神,空气里涌动着阴凉的暗影。心头那些小烦小恼,密集成了网。她突然之间很可怜自己,想起那年生病住在混子家,春杏在床头问寒问暖,两个侄媳妇一个在熬药,一个在熬粥,对她永远是春天的笑,从来就没给她脸色看,给她脸色的总是自己的媳妇。但沙苇绝对不会倾诉给儿子,让儿子也跟着纠结。儿子的压力山一样大,她不能再往上面添一堆石头。

站在后院的一棵枫树下,沙苇看见深秋湛蓝的天空,水晶一般莹澈透亮,远山如黛,蜿蜒起伏出诗一样的浪漫。美国的秋天色彩斑斓,灿烂如画,故乡的秋天没有这般万紫千红,但是故乡的秋天有金黄色的芦苇林,漫天纷飞的芦花,漫天纷飞的花仙子。童年的她曾幻想变成芦花飞向远方,现在她到了远方,离家隔着重洋,还有千山万水,这就是她的理想吗?她困惑而郁闷,她想家,遥远的故乡有她熟悉的生活,语言如花,在唇齿间自由开放,中原人豪爽耿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温暖的氛围和暖心的味道,她只能在梦里怀念。

室内的空气让人压抑,沙苇感觉自己裹在一个半透明的棉花球里。儿子不在家时,朵欣故意跟孩子说英文,母子三人肆意畅快地大笑,然后朵欣弹琴,同孩子一起唱英文歌,歌声在空气里带刺旋转,旋转着提醒沙苇,她是个多余的人,永远融不进他们的世界。

她躺在床上,眼前一阵黑,一阵亮,涌动着模糊阴暗的一条河,月光下的古黄河,漂来一个木盆,木盆里的女婴是个多余的人,被世界抛弃了。郁闷、沮丧、六神无主,唯一能陪她的伙伴就是画笔了,她随手就在纸上画了漂在河流上的木盆,木盆里有个大眼睛的女孩儿,活泼可爱的样子,根本不是婴儿。她又画了张女巫的脸,眉眼像朵欣,头上长了红色的魔鬼角。她一边画一边笑,心情变得爽亮起来。

门外传来朵欣的脚步声,沙苇忙用画笔把女巫的脸和身子抹了,再东描西改,改成一株彩色的芦苇。

5

沙苇想回到自己的世界,但又不能让儿子烦心,找谁商量呢?嫂子春杏热情豪爽,如果向她诉说烦忧,她肯定会拍着桌子说,回家!咱不受那鸟气!春杏虽然心好,但藏不住话,稍不注意就会弄得满世界知道:庆安在美国混得不如人意啊,那媳妇心肠又坏,让老娘沙苇在美国受不完的气。追根究底,沙苇受再多的气,也得为儿子和自己保全面子。

朵欣敲沙苇房间的门,声音仓促,说美术老师来上课了,孩子们的颜料不够了,您这儿应该有存货吧?沙苇在壁柜里翻颜料的时候,朵欣看见画纸上一株彩色的芦苇,她笑道,妈,您想象力奇特,比得上艺术大师。她又看见沙苇的一张肖像素描。朵欣笑道,妈,这是您的自画像吗?居然这么美!沙苇说,不是我画的,六年前在中央公园遇见了一个老乡画家,他给我画的。朵欣似笑非笑地说,中央公园的画家一门心思就想找美元,都是把人画得高大上流,光彩照人,这幅画骗了您一百美元吧?

沙苇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根本不想解释,因为跟朵欣对话是一件闷心伤脑的事。她突然有个冲动,要去中央公园,找林城说说话。但他们没有留联系方式,沙苇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去中央公园碰运气。

那天,沙苇还真遇见了林城,就在六年前相遇的地方。林城喜出望外,他说好几年没有出来练摊了,去年儿子高中毕业进了大学,他的时间多了,又开始寻思去中央公园找寻灵感,心动却没有行动,上周心血来潮开始准备,今天是第一天开张就见了老朋友,这世界真有妙不可言的缘。

老友见老友,纵然没有眼泪汪汪,但是心头有什么话绝不藏着掩着。沙苇开门见山地告诉林城,她在美国已经受够了,受够了!她不想再待,再待下去就要进疯人院了,但是这么一走,又怕影响儿子情绪,还有一点,回到老家,已经错过了政府安置的集中区别墅,回家后住进嫂子春杏家没有问题,但到底是寄人篱下,又架不住亲友东问西问,不希望被人当成笑话。

林城说,你这样忧心忡忡,寸步难行啊。沙苇说,我确实想走,但想走得光荣体面。林城若有所思地说,世界就是一座牢狱,每个人都想逃,你以为你逃走了,最后还是要回来。沙苇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林城说,你要想好,你就是回到中国,但是儿子在美国,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边,你能平静下来吗?你总会牵肠挂肚。沙苇说,就算我回了睢宁会想儿子、孙子,但是我必须回去。林城说,明年春天我要回睢宁一趟。

其实,林城的烦恼焦虑并不比沙苇少。林城的夫人是古巴华裔的后代,从小在美国长大,在文化认知上跟林城父母格格不入,林城父母两次来纽约,都有不愉快的故事在上演。林城还告诉沙苇,那年孩子还小,父母来美国帮忙带孩子,其间各种矛盾爆发,夫人丽莎请了菲佣帮忙,父母伤心,觉得明摆着想赶他们走。父母有次散步,觉得邻居的小男孩儿活泼可爱,忍不住抱了亲了,这下不得了,夫人说他們的行为是Child Molesters(儿童性骚扰),邻居没把他们告上法庭,已是我们的幸运。林城气得发麻发晕,自己的父母热情豪爽,善良淳朴,怎么把这种恶心的罪名安在他们的头上。

丽莎的娘家经济富足,丽莎拿了父母的赞助,请了菲佣,自然不希望林城的父母在眼前晃来荡去,这个林城都给予理解,并耐心细致地做好父母的思想工作。沙苇对林城说,我知道你的难处,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各种习惯都不同,我和朵欣还都是同省人,表面上没有撕破脸,彼此看着扎眼睛。林城说,你们至少还维护了表面的客气,丽莎连这点面子都没有给我。

林城曾经带丽莎回睢宁探亲,去林城的姐姐家做客,姐姐做了林城小时候最爱吃的槐花窝窝头,丽莎装不出礼貌的微笑,满脸满眼的嫌弃,根本不想掩饰。姐姐是林城最敬重的人,虽然长他几岁,却像母亲一样关爱他。那年,林城的画在北京拿了金奖,要去北京领奖,姐姐满心欢喜,跑去县城给弟弟买了新衬衣、新鞋子。林城对沙苇说,我姐姐就是那样,满脑子都装着我,从来不给自己买一样东西。

黄昏的中央公园,喧嚣声渐渐弱了,暮色中的城市风景线几分苍凉,几分混沌。沙苇说,我该回去了。林城说,我也该回去了。

6

林城回了中国后,给沙苇发了几张照片。古黄河两岸的村庄,修建了村民集中居住区,是那种雪墙黛瓦的小别墅,别墅前有细水淌过,垂柳吐翠,樱花和梨花争奇斗艳。沙苇无限感慨,如果当初我不离开睢宁,也能搬进这样的房子。林城说,我有个表弟是镇上的书记,我会找他打听,像你这样的情况,能不能搬进集中区的别墅。

镇长表弟告诉林城,你朋友已经移民了,不能享受中国村民的待遇。农民的老房被国家收购后,同一时间迁进了新型居住区。国家对村民有特别补贴,房价是每平方米300元,每户人家配一小块自留地,这样能留住乡愁,依然感受耕种的喜悦。林城说,我朋友没有拿到绿卡,更没有人美国国籍,依然是中国人,中国人回到自己故乡,故乡不让她享受跟其他村民一样的待遇,明摆着就是不欢迎她。镇长说,她错过了统一安置期,安置房是福利,不对外销售,如果她要回家,可以按市场价购买。林城便问多少钱,表弟说,每平方米1700元左右。林城说,那不贵,她买得起。

睢宁这块土地,历史悠久,人杰地灵,信手一拈就是厚重的典故。项羽和刘邦在这里上演过巅峰对决,张良在下邳圯桥得到兵书,吕布在白门楼失去了生命,最浪漫的要算刘邦和戚姬的初次相遇……沙苇用一种专业的手绘材料开始了创作,那种材料不需要加热和调油,就可以在布料上表现国画效果。她画了季札挂剑、张良匿邳、戚姬嫁刘……

公司前景广阔,但是在拓展疆土的路上遭遇瓶颈,这些都让秋雨的情绪跌宕起伏,再加上更年期的兴风作浪,沙苇时不时都要面对秋雨的喜怒无常。

秋雨好几次在职工大会上咆哮,没人敢顶她,对沙苇也怒吼过,怒吼完了,又对沙苇赔礼道歉,说很多软话。沙苇理解她,知道秋雨是为了工作,脾气发在明处,好过朵欣对自己的阴阳怪气。

沙苇能做的就是竭尽心思画好每一幅画,但是秋雨并不满意,高声不屑地说,这些典故从前画的人很多,没什么新意,民间艺人都比你画得好,我要你画的干什么?沙苇听了,恨不得把画烧了,是她要求她画的,画出来又说不如民间艺人,为画这些画,春杏几次请她去家里吃饭她都推辞了,儿子的电话也是长话短说。结果换来了什么?那一刻,她恨不得脱口而出:我没有能力,你把我退回车间好了!

秋雨的更年期又发作了。沙苇压住了舌头底下的愤怒,打开手机里的几张画,一株色彩绚丽、造型夸张的芦苇上,跳着几个活泼的小魔鬼。秋雨看着那些小魔鬼,气全消了,她一脸喜气地说,这个我喜欢,有动漫的感觉,她一边说一边传给了她的合作公司。沙苇忙说,你别传,我要改一下。秋雨说,改什么改,改了就没灵气了。沙苇是自己心虚,画中的一个小魔鬼,眉眼越看越像朵欣。

秋雨第二天对沙苇说,看来看去还是你画的芦苇最美。沙苇说,要不我在芦苇前面加个美人,美人迎风起舞,那美人就是能歌善舞的戚夫人。秋雨拍着桌子说,这个点子好,光画芦苇并不能体现地方特色,有了戚姬就有了睢宁文化。你马上画!再画一个刘邦和戚姬在芦苇荡告别,挥手惜别的样子,要画得凄美一点,小资一点。沙苇说,我知道,画出来就有故事的感觉了。秋雨说,不仅是故事,故事后面还有深意,关于一个男人的承诺和一个女人的期待。沙苇信心满满地说,给我时间,让我回去好好琢磨。秋雨说,画好了,不仅可以印在衣服上,还可以用来设计丝巾、屏风、礼品扇。我们不仅仅是服装厂,我们上面还有集团公司。

沙苇不怕苦和累,秋雨赋予她重任,那是一种莫大的尊重,让她幸福。秋雨每次对客户介绍沙苇,总是说,这是从美国海归的设计师。沙苇愿意努力,她要对得起秋雨说的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她也能容忍秋雨的更年期发作。

橘黄色的灯光下,沙苇整个心魂都融人了水墨中,但外面的世界总是耗她的精气神。儿子庆安时不时来电话,一声接一声追问母亲什么时候回美国,沙苇开始还在找借口往后面推,后来干脆正色说,我不回去了,我已经在睢宁买了房子,我就在这里养老,每天过得很愉快,欢迎你们回家看看。庆安说,你长时间不回美国,你的绿卡也无法申请。沙苇说,绿卡我不想要了,我在飞机上遇见一对老夫妇,他们在国内待的时间太长,办好的绿卡都过期了,过期了就过期了,他们只想在中国过好每一天。

8

林城突然给沙苇发来微信,他说我们在古巴。沙苇问,你还真带岳母去了古巴?佩服!林城说,一旦决定就行动。沙苇说,我听于老师说过,古巴的艺术氛围很浓。林城说,我们在哈瓦那的艺术中心看画展,看见一幅芦苇的油画,突然间又想起了你,我传给你看看吧。

那幅芦苇是海滩上的芦苇,透过芦苇飘逸的枝叶,能看见蔚蓝的大海和雪白的灯塔,夕阳西下,远方的大雁飞过金色的云霞。此画此景,让沙苇想起那年,于老师带他们去新泽西的海边写生,她发现,国外的芦苇到底跟老家的芦苇还是不同。她问林城,你岳母的身体还行吗?

林城的岳母已经九十高龄了,十年前得了乳腺癌,这些年又有非常严重的骨质疏松,这种状况应该在家好好休养,但是,她想去古巴看看,看她从前的家。林城岳母有一半的中国血统,她父亲是广东华人,在哈瓦那家大业大,拥有一家报社、一家富丽堂皇的粤剧院和三家中餐馆。那时候的哈瓦那经济发达,酒店林立,让隔海相望的迈阿密望尘莫及。岳母家的亲戚从香港来哈瓦那,无不赞叹城市比香港繁华时尚,岳母父亲还把他们陆续办到哈瓦那。

1959年,卡斯特罗发起的革命风暴席卷古巴,推翻了巴蒂斯塔政府。卡斯特罗一上台,没收土地,私有财产全部国有化。体制的急剧变革引发了大规模的移民潮,一百多万人逃到美国,大都居住在佛罗里达的迈阿密。古巴华人努力勤奋,多是中产阶级。革命的洪流中,岳母家的财产变成了国家财产,几代人的奋斗化为灰烬。林城岳母也随家人流落美国当了难民。难民不能回头望了,只能在美国从零开始,但是岳母总会提起过去的奢华人生,出门有司机,进门有管家,厨房里有厨师,那么宏大华丽的房子,后花园还可以跑马。

岳母逃到美国时已经结婚生子,但是丈夫不在身边。岳母的丈夫家是古巴上流阶层,在卡斯特罗革命前,家业庞大兴旺,同美国企业合营咖啡种植和生产。岳父因为处理公司,让岳母先随娘家出逃。岳父晚了一步,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岳母已成了耄耋老人,她告诉孩子们,这些年,她脑子里总是闪现幼时住过的地方,年龄越大,幼时的记忆越清晰。但是孩子们说,你身体不好,各种病症缠身,打一个喷嚏就疼如刀割,这样的身体,还是在家里静养吧。孩子们还齐心协力吓唬老人:谁家的老爹死在飞机上了,谁家的老妈在旅途上被劫匪抢了。

还是林城同情岳母,華人都有落叶归根的心结,就算归不了根,去看看养育过自己的大树,便死而无憾了。林城跟妻子丽莎商量说,古巴和美国已经恢复邦交,带你妈妈去哈瓦那,看一眼从前的房子,看一眼也就安心了。林城说,他父亲一直想去美国西部看看,林城以为有机会,所以没在意,后来父亲突然去世,让他追悔莫及。

妻子丽莎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高空飞行对有病的老人是种折腾,极易发生事故。林城说,从迈阿密到哈瓦那有邮轮,你姐姐一家都去了古巴,带着两个孙子去玩,也不带上老母亲。丽莎说,小孩子活泼可爱,带在路上也开心,老母亲上路要带一堆药,麻烦不说,弄不好病犯了,要叫救护车急救。林城说,那我们带她坐邮轮去古巴,坐船轻松愉快,带多少行李都不怕。丽莎连忙摇头摆手说,别给我惹事,你敢吗?老母亲若是在半路出了事,所有的亲戚都在骂你,你站得稳吗?丽莎还告诉了林城一个秘密,她不是母亲的亲生孩子,她是母亲小妹的私生女。

遇到这样的事情,林城最想商量的人居然是沙苇。沙苇说,我佩服你的慈悲和勇气,我相信老天会保佑善良的人,保佑你和岳母一路平安。林城说,谢谢你,你总是在我最犹豫的时候让我下决心。沙苇说,我回国定居,也是你在鼓励我,一路帮我出主意。林城说,我们都会记住在黑暗中为我们点灯的人,我为什么要带岳母去古巴?她又不是我亲妈,外人看着都很奇怪。她会说中文,没有忘记传统文化,能唱粤剧,能背唐诗,还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过我信心。当年我在纽约一家大学教书,并不是全职教授,合同只签两学期,没有福利,饭碗随时都可能掉在地上。岳母鼓励我,她小时候父亲就告诉过她,人生没有永远的低谷,刘备摆过地摊卖过草鞋,朱元璋在河边放过牛。她相信我的能力,相信我能实现梦想,那学期我丢了合同,想通过筹办画展拓展知名度,她偷偷给我开了5000美元的支票,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沙苇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很难,雪中送炭的情谊最难忘记。

沙苇知道,林城岳母有中国文化底蕴,但是林城妻子丽莎,斗大的汉字认不了几个,因为她从小就抗拒学习汉语,她宁可学习西班牙语,后者比前者容易多了,丽莎父亲就是古巴人,平日里家庭成员的沟通用西班牙语。丽莎在美国出生,成长在迈阿密的西语社区,十五岁的时候跟隨家人迁居到了纽约。丽莎嫁给林城后,夫妻二人用英文沟通。

9

沙苇一边看手机里的芦苇油画,一边问林城,老太太都九十多了,你带着她看画展,她不累吗?林城说,不累,她坐轮椅,我推她进去看的画展。沙苇赞道,真是中国好女婿。林城说,因为她是中国好母亲。

这位有一半中国血统的好母亲,会唱片段的粤剧,可惜儿女都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听,林城虽然不懂广东话,但是能欣赏戏曲的细腻温婉,柔媚曼妙,并给她掌声。

林城告诉沙苇,他和岳母坐邮轮到了哈瓦那,聘了一个当地导游,西班牙语是他的母语,英语也很流利。林城期待他能帮忙找到岳母父亲当年的那家粤剧院。沙苇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还在就是奇迹,睢宁的老电影院我也找不到了。林城说,粤剧院没有找到,但是岳母小时候的房子找到了。

找到又如何?物是人非,流离失所,欲语泪先流,载满她童年记忆的老房子已经面目全非,雕花的铁栏,雄丽的墙门,凝固了岁月沧桑,沉淀了生命中的悲欢离合,多少爱恨和情仇。昔日宏大华丽的庭院一分为三,变成了老人院、学校、居民区。居民区门口密密麻麻的分户电表,乱七八糟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爬在墙上。看得人触目惊心,让林城以为穿进了上世纪80年代北京老胡同里的大杂院。导游对他们说,卡斯特罗发动了革命战争,富人们纷纷逃到了美国,他们的房子都被无产阶级占领了。导游又向林城推销古巴革命时期的老邮票,那些炼钢工人,农场干活儿的农民,威严持枪的解放军,让他回想起自己当小画童时,何老师让他们临摹的连环画。他拿着邮票对岳母说,太像了,太像那个时代的中国。岳母摇头叹息,她心目中的中国不是这个样子。

凌乱违搭的建筑肆无忌惮地冲进林城的视野,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污水横流,流浪狗从一个垃圾堆跳到另一个垃圾堆。装满破旧家具的三轮车,响着铃铛匆匆远去。空中灰尘纷飞,迷乱了心思,恍惚被卷进了另一个时空,他无法想象从前的高墙豪宅内,曲径通幽,庭院深深。林城对岳母说,我们走吧。岳母说,你看见栏杆里面那棵开花的树吗?那是合欢树,我祖母曾在树下祭奠过她的父母,于是,我记住了中国的清明节。

林城后来对沙苇说,那房子我看着难受,但是岳母却一脸平静,什么都能接受。沙苇说,她都九十多了,乡愁萦绕了大半辈子,能找到童年的记忆就很知足了。林城说,中国向世界打开大门几十年,变化翻天覆地,童年的街道和房子都找不到了,古巴经济落后,还有中国上世纪80年代的影子,绝对是中年人怀旧的好地方。

林城告诉沙苇,外国人在古巴用外汇券,中国的80年代就是这个样子。沙苇说,她记得小时候,表舅从台湾回来,就是用外汇券给亲戚买冰箱。林城问,县城商店里的玻璃柜台你还记得吗?还有柜台上放的机械台秤。沙苇说,我记得农村供销社有玻璃柜台,墙上挂了小黑板,用粉笔写了商品名和价格。林城说,我马上给你传照片,这些在古巴全都找得到,那种老电车,带折叠门的公交电车,在中国早消失了,在古巴也能找到。

沙苇一边看照片一边惊叹:古巴小学生的课桌跟我们当年的差不多啊!林城说,他们依然还停留在那个年代,而我们早已踏上时代的节奏。沙苇说,踏上时代的节奏又如何?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物质世界丰富了,精神却乱了,各种奇葩事天天都在发生。

沙苇没有想到,春杏和混子也会离婚。

10

沙苇刚从美国回睢宁的那阵,真羡慕春杏一家人的温馨和热闹。虽然春杏时不时要跟混子斗嘴打架,纵然干得鸡毛飞天,但是第二天就你好我好,笑成了向日葵。春杏两个儿子聪明能干,最暖心的是听话孝顺。二儿子五星是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在沙集镇从事家具电商产销,当传统产业和电商经济携手并进,他和他的合伙人迎来了崭新的天地。五星告诉沙苇,他的起步并不算早,只是这个时代成全了他。睢宁拥有庞大的网商群体,电子商务非常兴旺,年年都创造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沙苇心想,庆安小时候比五星聪明多了,庆安是考到北京的状元,而五星呢?在徐州一所普通大学读了三年专科。那又怎么样?人生东兜西转,起起伏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巅峰和低谷,起点线赢了并不算什么稀奇,关键要看谁在终点线微笑挥手。沙苇转念又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必去管他们,我先把自己解决好。

沙苇回家的路还算顺。房子买了,工作解决了,事业上遇到秋雨这个贵人,一下子上了好几个台阶。每日每夜,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秋雨的任务,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沙苇累了,脑子乱了,她休息的方式便是提笔画芦苇,画着画着,又添了刘邦和戚姬,两人在芦苇林里执手相看,他给了她最深的情、最重的承诺,但是恩重情深后面的画面,让人不寒而栗——戚姬被吕后做成了人彘,惨痛冲破了极限!如果戚姬知道未来,她还要刘邦的爱吗?

沙苇突然停笔,寒意弥漫全身,电话突然响了,是春杏的声音。春杏和混子分居了,这次不是闹着玩的,离婚是迟早的事,五星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春杏怨了一辈子,混子好吃懒做,她的命好苦。春杏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想转身走人,但是又丢不下亲骨肉。沙葦总是劝她,你看两个孩子聪明上进,又乖顺听话,人生不可能什么都占全。春杏说,你的孩子更聪明,读书没人比得过。沙苇说,我只有一个,你有两个,我以后若是跟媳妇过不了,我只能一个人过,儿子就等于白养了。

沙苇二十年前说的话一语成谶,目前独自一人生活在睢宁。好在独立了,过得随心所欲。春杏对沙苇无比羡慕,她说,从小就知道你会画画,但没想到还真画出了世界,你如今是有地位的人了。你看我好惨,那五星爹生来的懒骨头,又好赌,小时候啃爹妈,长大啃我,现在又啃儿子,就这个蒜堆里长大的烂样子,还敢去骗小三。

沙苇说,不过玩一下而已,哪个会认真,他迟早要回家的。春杏呸了一声说,他太脏了,回家我也不要他,他已经跟小三同居了。沙苇好奇地问,哪个女人会跟他同居,脑子出毛病了吧?春杏说,我最初也不相信,哪个女人会蠢得像猪,跟一个啃老又啃小的家伙缠在一起?后来人家告诉我,那女人在五星的厂里打工,三十几岁,有点颜色,离婚带个孩子,老懒货有事无事喜欢到儿子的厂子甩晃,当自己是太上皇,周围的人都向他鞠躬作揖。五星是老总,那女人觉得跟老总的爹搅在一起,老总至少会照顾她的。沙苇摇头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五星是个孝顺的孩子,他应该把她炒了。

春杏捂住胸口说,这小子气死我了,你说他孝顺,你看他是怎么孝顺他的老娘!他给那女人换了工作,还给了他们一套小别墅同居,我去问五星,五星还说,娘,我从小就知道你讨厌我爹,你骂了他一辈子,让他去吧,这样你眼不见心不烦。

沙苇心想,就这样一个游手好闲的老爹,两个儿子都不讨厌他,还心甘情愿供养他,也算是他的福气,但她不能把心头的话告诉春杏,她只是劝她,他不在你面前晃荡也好,否则看着更烦,静下心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春杏说,我不寂寞,我的生活挺好的,打牌打麻将,去戏团跳落子舞,我只是气愤那个懒老头,居然能找个三十几岁的妖精。沙苇笑道,这样好不好,你好好捌饬一下自己,做做美容、按摩什么的,也找个小帅哥,气死那懒老头。

春杏握紧双拳喊了声:耶,加油!

11

沙苇和林城似乎心有默契,没有约定,但是每周都会通一次电话,聊聊彼此的现状。沙苇告诉林城,她工作很累很辛苦,一周干六天,一天十多个小时,春杏有时候来看她,半个小时不到就把她打发走了;儿子庆安在电话里聊孙子的情况,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有耐心,经常主动提出再见。

林城说这样不好吧,不能让老板把你当机器,更不能让工作误了亲情。但是沙苇说,她很快乐,下个月在古黄河的芦苇湿地公园,模特儿要表演旗袍秀,大部分旗袍都是她设计的“芦苇旗袍”——一样的芦苇,不一样的造型,风中的芦苇,雨中的芦苇,月光下的芦苇,夕阳西落的芦苇……秋雨告诉沙苇,西西最喜欢的是那幅海边的芦苇,远处有礁石和灯塔,那灯塔一看就是异国的灯塔,年轻人免不了崇洋媚外,我们也要考虑他们的需求……秋雨那边继续给她带来好消息,她画的《承诺》——刘邦和戚姬在芦苇荡依依惜别,不仅印成了礼品小包,还被做成了精美的屏风,进入了省艺术博览会。

沙苇很兴奋,话如流水,潺潺不绝,林城一直在听,偶尔插几句话。通话快结束的时候,沙苇才想起了,略带愧疚地说,你看我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我都忘了问候你,在纽约那边如何?工作顺利吗?画展顺利吗?你岳母身体还好吧!手机那边一片寂静,半天没有声响,林城告诉沙苇,老太太在上周去世了。

老太太走了,给儿孙们留下一堆遗产,也留下一堆麻烦。律师在葬礼后宣布遗嘱,老太太遗产一分为四,三个孩子各拿自己的一份,林城单独拿一份。林城不过是女婿,没有血缘关系,凭什么他要享受特殊待遇?林城给众人的解释是,老太太的父亲,生前念念不忘自己的原籍地九江,希望今生能去看看,但是战乱和政治的动荡让两代人都无法了却心愿,她希望林城能替他回九江,找到宗族家谱,捐钱修缮祠堂。

沙苇说,这个承诺很重,他们应该感谢你,他们都不懂中文,只有你才能完成老人的心愿。可惜事与愿违,林城非但没有得到感谢和尊重,狗毛一样的谣言漫天都在翻飞。老太太生前跟林城关系特殊,常待在一起,一定有见不得光的故事发生过,谣言越传越邪乎,最后连太太丽莎都信以为真了。

沙苇说,印象中,美国人的素质都挺高的,怎么会有如此龌龊的言行。林城说,美国人和中国人一样,都是人,人一多,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有。我本来不在乎风言风语,但是丽莎也在跟我闹……沙苇知道安慰的语言苍白柔软,跟风中的芦苇一样,她只能说,如果不开心,不妨出门走走,跟太太一起看看外面的风景。林城问,看哪处的风景?沙苇说,秋天来古黄河看芦苇吧。

秋天说到就到了,苇浪纷涌,芦花纷飞。在这个秋天,春杏有一堆破事想找沙苇倾诉。半年前,她跟随剧团去养老院义演,她的落子舞跳得活力四射、激情飞扬,赢得众人喝彩,也得到了一个粉丝的心,他是养老院的护工,妻子在四年前因病去世。春杏对沙苇说,他对我是一见钟情,我对他是日久生情,我们相差16岁,但是心与心没有距离,在一起聊一天一夜也不觉得累。

沙苇说,我支持你,年龄不是问题,谈一场山崩地裂的爱情。

沙苇支持没有用,关键是五星不支持,而且跳起来坚决反对。这个五星也是怪,当初老爹在外同居,他能提供小别墅,众人都赞他是孝子,为什么换了老妈,就换了另一张嘴脸?

五星语重心长地跟母亲聊天:娘,您是我永远的亲娘,只要您在,我心头就有根,外面再大的风浪我也能稳住,您在家里,我走得再远也要回家。春杏不解:我跟人好了,难道你就没有娘了,没有家了?儿子摇头,神色凝重,他说我是三百人公司的老总,我不想员工和客户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的公司正在竞争“明星企业”……您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春杏说,那你爹呢?五星几乎咬着牙齿说,我让他住进小别墅,是想把他看管起来,免得他去我公司丢人现眼。我从来就没把他当爹,我只敬重我的娘,我害怕我最敬重的人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沙苇在心头冷笑,什么敬重不敬重,说到底还不是重男轻女,她想起小时候辍学,那是时代给她的命运——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供养哥哥,跟家里一头牛的价值差不多。多少年过去了,男尊女卑的传统在这块土地上依然根深蒂固。男人可以胡来,女人就必须从一而终。没了丈夫就得从儿子,因为儿子要面子。五星对春杏说,你要办剧团,我拿钱,你要去看世界,我也拿钱。你可以做任何事,但是必须离开那个男人!春杏是个要强的女人,既然吃饭不靠儿子,凭什么要看儿子的脸色行事?当年辍学养家是看父亲的脸色,因为她无法自立。感谢眼前的好时代!她郑重地告诉五星,钱虽然很重要,但它买不了自由和爱情!

春杏早被爱情冲晕了头,她斗志昂扬地对沙苇说,我愿意为爱流落天涯。沙苇虽然支持她,但还是劝她冷静点,毕竟是过了半百的人了,纵然心年轻,但是骨头和肌肉已经开始老化,这个年龄真的折腾不起。沙苇还告诫她,你要弄清楚,那人爱的是你,还是爱的老总的妈。春杏说,那又怎么了,那个死老头找小妖精,还不是仗着自己是老总的爹,否则,就凭他那个蛤蟆样子,母鴨子都不想理他……

沙苇把春杏的事告诉林城,想听听他的看法。林城说,每个人都有选择幸福的自由,每个人的选择都应得到尊重,但是……林城吐出了“但是”一词,沙苇就知道他还是属于这片土地上的男人。林城很坦白,他说那年父亲去世,如果母亲找了新男人,他回家的路肯定断了。沙苇点头,她说我明白,你的选择也应得到尊重。

林城又说,我敬佩我的岳母,岳父在卡斯罗革命中失踪了,她独自带大了几个孩子。林城说,如果她中途嫁人了,那也可以理解,选择理应得到尊重,但不会有发自内心的敬佩。沙苇点头说,我明白,这就是尊重和敬佩的区别。

12

沙苇还在画芦苇,但总集中不了心魂,越画越乱,飞在天上的芦苇像鸟毛。

手机响了,这次是儿子的声音。两人聊了一阵后,庆安神神秘秘地问,妈,你现在这么忙,不会是恋爱了吧?沙苇问庆安,我要是恋爱了,你还会认你这个妈吗?庆安说,妈是永远的妈,怎么可能不认?只是那个男的,我不可能叫爸,喊声“叔叔”您没意见吧?沙苇忙说,扯远了,没有的事,我逗你玩的。

朵欣的声音跑进了手机,妈,别不好意思嘛,我都听见了,我早跟庆安说了,妈这些日子从不主动跟我们联系,八成外面有了新状况,您的好事若是成了,一定要通知我们,我们再忙再累也要回国帮您张罗。

沙苇笑了,笑得神清气爽。她不再解释。放下手机后,她凝心聚神,画了一枝明媚的芦苇,很快又变成了一片芦苇,荡漾在蓝天下的古黄河。古黄河边站着一个小姑娘,那是童年的自己,眼睛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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