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
让整个世界静下来,是安眠。一棵树,一棵树,一段旅途,一段旅途,耳朵里灌满了“呼呼”的热风,女高音一样的暴风雪在尖叫,身后,尾随着一众仆从。我们钻进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山洞,爬进电炉丝般颤颤巍巍的细扭扭的小道,钻进广袤的原始森林,把自己融化在别人的黑夜里,匆匆啊,似乎走不到尽头,似乎看到了尽头。
壤下,奔走,蚂蚁们驮着举着扛着抬着我的梦,一路向下跑。
庄稼一茬一茬生长,它们的根须,壤下一米,也炸裂起一道道闪电,“啪”,照亮着蜿蜒弯曲的前方,那么多黑漆漆的世界,看不到尽头啊。一截截根须老死了,久了,成了一尊魔,心室住了一个,多少年了,枯坐着。我一惊,不敢看第二眼。就像一个沉默的老者,他不知姓名,他一身的愁,他半张着嘴巴,口水耷拉下来,他目睹这一切,很久,不愿意吐出一个字,死去无人知晓,肉身腐烂,湮灭大地深处,变成了土壤里的一粒粒。庄稼收割完了,人们吆喝着牛呀驴啊,套上犁,套上耙,也套上人,犁一遍,耙一遍,大坷垃耙成了小坷垃,小坷垃松了,软了,宛如一枚小小的蛋挞,再耙过去,小蛋挞崩炸,“扑哧”一下,散了一地,升腾起一缕缕有些斤量的尘埃,尘埃有的坠了地,也有的继续在飞,四散中,那些个根须、枯枝败叶、逃命的青头蚂蚱、绿爪子螳螂、老飞、老扁、放屁虫,好一番掺掺和和,翻耕下去,腐烂发酵,生发出了一团团白毛的霉醭儿,死死抓紧一把把的土,好吧,要死,一起死,一起变成壤,变成有机肥,等待下一季的播种。壤下,我,就是他那样的老者,变成了幾个被历史省略了的壤块,牛喷嚏里的一朵唾沫星儿,一个个行走的标点符号,不知道明天,自己会走向哪里。
我变成了一只老豆虫,被蚂蚁们搬进壤下,暴风雪一路大喊大叫着。我的身后,尾随着一队长长的蚂蚁,队伍一直排到洞口,靠门口那个胖家伙,正在一脸好奇着向里面张望。“你个死沉死沉的老豆虫!等会儿,哎哟,我的胳膊肘——看我们怎么收拾你!”一个瘦猴似的蚂蚁朝我身上吐唾沫,搓着冻得发红的右手,气呼呼地瞄着我说。黑漆漆的,黑漆漆里行走,我隐隐感受到,老灵魂们蹑手蹑脚地喘息,然后呢,一个个屏住呼吸,对我一阵漫长审视。也难怪,我不小心闯入了他们的领地,侵犯了他们,他们万分惊恐状,这个人想干啥?老灵魂忽视了蚂蚁们的存在,忽视了喜怒哀乐、鸡毛蒜皮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却非常留意我。“咝”,一丝后怕炸裂,照亮天际,然后蒸发,无影无踪。
可是,我的灵魂醒着呢,周围的很多老灵魂都醒着呢,它们,怎么可以这样?
爹去了河西走亲戚,姐姐也跟着去了,家里只剩下两个人。我暗自窃喜,以为这样一直坐在黑暗里,娘不会发现,肯定四处找我,可是,大人会那么傻吗?
果然不久,娘顺着小孩子辣乎乎、甜眯眯的呼吸,一下子就逮住了我,骂我坐在那里,跟下神似的,发癔症了吗?我“嘿嘿嘿”笑着,也不搭理她,直接就进了灶屋,掀开了热气腾腾的秫莛子锅盖:“杂面卷子、玉米面锅帕子、辣椒炒梅豆角子,还有红薯茶,乖乖睐,咋做那么多好吃的?”娘一点也不意外,摸摸我的头说:“瞒不住你呀!趁他们都不在家,赶紧吃,撑死你个小鳖孙!”
等我吃饱了以后,娘扯着我的手来到堂屋,拿眼指了指四方桌子的下面,我的娘啊,好一大堆刚刚晒裂嘴儿的棉桃子!这得干到啥时候呀?我想跑,娘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哄我说,“咱不掰完,掰一半就中。”手往靠墙的条几一摸,摸出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继续说,“今天晚上有曲剧《卷席筒》,海连池的戏,你想不想听?”我犹豫了半天,答应了她,我们平常听着收音机,干活时不显那么累,何况,这个戏还挺有意思哩。我们俩围着一个大簸箩,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就着一星点昏黄的煤油灯光,开始慢条斯理地掰棉桃子。这种季节,庄稼地里已经下过两遍霜了,棉花叶子全都被霜打落了,开得好的棉花,我们早摘了。剩下那些个没有晒咧嘴儿的棉桃子,再怎么晒,晒开的寥寥无几,干脆,大人们白天把棉花秧子连根薅了,摔摔根子上的土坷垃,拽去一部分咧嘴儿的黑棉桃子,把没有咧嘴儿的绿棉桃子遗留在枝子上,码好棉花秧子,枝头朝上,根朝下,齐整整地在东墙根排成一个大方阵。大人们要干的事嘛,是继续让她们晒太阳,然后去摘咧嘴儿的棉桃子,然后继续晒棉桃子,继续摘,直到摘完所有咧嘴儿笑的棉桃子。
这晒的功劳,属于天上的太阳。而掰棉桃子的功劳,属于我们这些小孩。
晚上,才过七点半,娘拧开了收音机,一个女播音员在报幕,我很新奇,学了一句普通话“卷席筒”,逗笑了娘,她脱下一只臭鞋,朝大簸箩帮子上使劲磕磕说:“啥席呀,破席!”我抬杠说:“不对,是新席子!”娘也不跟我论理,自己大大方方地放了一个屁,声音很曲折,像秦雪梅哭灵时的那哭腔,把我笑坏了。娘感觉非常没有面子,狠狠瞪了我一下,说:“笑啥笑?没有听过人放屁吗?赶紧你,掰棉花!”我屁叽叽地说:“还是我娘的屁闻着亲!”娘也笑了,一边笑,一边从地上拿起了一个棉桃子,开始教我如何掰。掰棉桃子的难易程度,要看她们的小嘴笑的程度:开怀大笑的,桃壳子干瘪缩小,棉花瓤子早已经晒干,长长地耷拉出来,这个不用掰,轻轻一摘碎叶子,就万事大吉了;嘿嘿傻笑的,桃壳子半开,棉花瓤子很紧巴,也干,两根手指头朝花壳里一探,一夹,末了,再小心翼翼地引蛇出洞,一点点把瓤子勾引出来;抿嘴偷笑的,三四个花壳子通体碧绿,之间的缝隙很小,针尖那么小的缝儿,掰的时候,要两手握紧哕,上下左右几个旋转,棉花瓤子和花壳子就被剥离了,只不过,棉花瓤子里的水分多,还需要明天的一番晾晒。最难掰的,是鸭蛋大的、没有缝儿的棉桃子,桃子还没有成熟,水分就特别多,一捏一股水,我用两个小手使劲朝两边掰,怎么也掰不开,如果继续下去,掌心都会攥出了汗,棉桃子仿佛涂了一层油似的“骨碌碌”乱转。我眼巴巴地瞅瞅她,咋办?
娘好像看见了我瞅的动作,但是假装没有看见,更加气人的是,她还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跟着小仓娃大声唱了起来。我实在憋不住了,叫了一声:“娘——”娘呢,回答的却是:“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迫严寒……”万般无奈之下,我就把这个囫囵个的绿棉桃子放在左脚边上,继续掰自己脚底下的那一堆东西,不料,我身边的无缝的绿色的棉桃子越堆越多,一个馍筐子般大小。我朝着娘喊:“娘——我……”可是,娘正眯缝起眼睛,手上掰着,随着收音机摇头晃脑着,打着拍子,嘴里还不闲着:“……你看我浑身上下、上下浑身,都是冤哪——我的大老爷啊!”趁她最后的“啊”没有落地,我使劲掐了一下她的胳膊,她方才醒过来,慌忙擦去窝在眼角的一摊泪,问我啥事,我不耐烦地拿脚尖点点那堆绿东西,也不说话,其实我那架势,比质问她更直接。娘“扑哧”一下笑了,反问我:“就这点屁事?”我更来气了,一个字也懒得说,一直恶狠狠地盯着她。娘这时候呀,也不含糊,穿鞋,站起身子,朝我跟前那堆绿东西踩上十几脚,还攒着全身的劲儿集中到半只左脚上,前半只脚丫子一点,像芭蕾舞演员似的连跳几个旋转,最后,再放下整个脚底踩下去,来上一个大终结,就成了。一连串的快动作,仅仅几秒钟,看得我目瞪口呆:“这这这,娘,真是一神招!”再看看那些绿东西们,全都被踩得扁扁的,壳子和花瓤子严重错位,如果你揪住一个棉桃子把儿,随便一抖,棉花瓤子就都抖出来了,粗暴,麻利,一气呵成。老大难的问题解决了,掰的速度也就快了,紧接下来,收音机里的《卷席筒》也播完了,娘一边拍着老胳膊老腿,一边拿脚找着那双布鞋说:“不干了,不干了,该睡觉了。”我问她:“还有一半哩,真不干了?”娘瞪瞪我说:“就你能。明天晚上,继续干!”吹灯睡觉之前,我跟娘把大簸箩的棉花瓤子倒扣在一块被单子上,放在几堆高高低低的花壳子上,摊开,晾晾水汽,等天明以后,再移到太阳底下暴晒。哎哟,你可不要小看这些棉花,山河一样起伏的棉花,娘可以用棉花籽榨油给我们吃,棉花絮儿可以纺线织布,可以做被子、单子、小铺腿、棉袄棉裤以及衣服,我们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多得没法说,都有她们暖暖的影子。平原上的棉花秧子消失了,我们又把棉花们穿在身上、盖在身上、吃进肚子里,一股股温暖重新流过平原。仰望,这温暖,流呀流呀,流到天上。
我想,我们终究会变成一只只行走中的老豆虫,仿佛平原上一骨弄、一骨弄的小河,漫过小麦大麦玉米高粱大豆绿豆芝麻棉花红薯秧儿,漫过热乎乎的牛屎驴屎羊屎人屎猪狗鸡鸭鹅鸳鸯屎,漫过绿,漫过红,漫过黄,漫过紫,漫过蓝,漫过青,漫过白,漫过橙,漫过血性,到后来呢,她们个个美得不像话,热情奔放,人来疯儿,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枝枝叶叶,棵棵根根,生一场,死一场。热风奔跑,“呼——呼呼——”向上跑,不要命一样,好家伙,大地翻香,酒浆炸裂,丰腴、丰满、丰硕、丰盈的庄稼们,高举着一对对沉甸甸的乳房,喂养你,哄睡你。掐不准是什么时间,低头看你,你,安眠中。
梦见你想要梦见的人,完成你渴望完成的事,圆你所有的幻想,天堂天堂天堂魔鬼天堂魔鬼,我的,我们的,都可以送给你。亲爱的人啊,你挑选一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