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出版过《帮夫记》《售楼小姐》等数部长篇小说、创作经验丰富的作家周娴,这次拿出的《寻商记》,系湖北省作家协会长篇小说创作扶持项目的成果,历经三个寒暑,参加过英山、五峰两次改稿会,数易其稿,反复打磨,于2020年2月下旬完成后发过来“请提意见”。其时,我正在社区下沉值班,风声鹤唳,一夕数惊,抗疫形势严峻,无暇细读。直到“五一”后撤回,做完核酸检测,仿佛人生重启,书房安坐,打开电脑一口气读完,深感作家对烟火人间有至深的爱恋,对大时代下辗转求活的黎民苍生有至真的同情,对百年历史变迁有超越既定认知框架的独特理解。这是一本饱含人情世故经验、体现民间生存智慧、洋溢传统叙事气派的世情小说,好读好看,如行山阴道上,自相映发的山川草木,引人入胜,目不暇接。
其实,真正为我们保留历史真相的文字,往往不是历史著作,而是文学作品。龚自珍有诗云:“欲从太史窥春秋,勿向有字句虚求。”王鼎钧在《回忆录》中亦说:“我一直覺得大人物属于历史,小人物属于文学。历史关心一路哭,文学关心一家哭。历史记得一将功成,文学记得万骨枯。历史歌颂车同轨书同文,文学想象‘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具体鲜活的血肉之躯,在历史著作中往往只是集体性数据中的一分子;而文学总是同情弱者,站在小人物一边,以恒久的温情、同情安慰人生失意者,给他们提供在寒凉世界中继续生存的勇气和力量。在这场猝然降临的漫长的疫情封城时期,无眠的深宵里,我无数次想到“文学何为”的问题,文学自然无法冲锋陷阵,无法救死扶伤,但能安抚人心,让孤独的个体与世界发生关联,“此在在此”之外还有“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使不同的人产生相同的情感谐振,使独自面对人生困境的匆匆行者不那么寂寞,甚或可以构建群体道德底线,发出永远删除不掉的接力呐喊,因物伤其类的共同情感掀起抗争的狂澜巨浪。说到底,文学其实就是恒久的世道人心,至大至刚,永在永存。
《寻商记》为小人物立传,接续伟大的史传文学传统,描写长江岸边花埠镇闫、方、熊、花四个家庭三代人的百年春秋,为我们揭开了一页小镇历史的生存真相,留存住众生喜怒哀乐歌哭与共的民间记忆。选择小镇视角,正是作家的匠心经营,因为小镇介于城市与农村之间,地理位置“刚刚好”,既不太遥远,也不太贴近;既不太封闭,也不太开放;既不太安静,也不太喧哗;既不太落寞,也不太飞扬;向前一步是人潮汹涌声色犬马的省城,退后一步是尘土扑面小桥流水的田园;作家在水边小镇营构的艺术天地里,收放自如,纵横捭阖。
在前市场经济时代,商人的地位一直不高,虽富不贵,“士农工商”的四民等级排序中居于末位,很长时间商人子弟甚至不允许参加科举考试。同时,经商却又是快速致富的捷径,诚如司马迁《史记》所说:“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寻商记》开篇于1930年代中期,小镇商户闫大寿、方伟仁、花德奎正当盛年,皆有“做大做强”的雄心壮志,在抗战烽火、神州板荡的历史大背景下,三家人既勾心斗角,又相濡以沫。在镇长熊才贵策划的剧院项目中,闫大寿、花德奎投资失败;家有贤内助支持的方伟仁置身事外得以保全,还因乐善好施接到小黑送来的“仁义堪亲”牌匾。在时代风雨中,人物命运起起落落。小镇第二代人走上舞台时,方俊溺水后下落不明,闫武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台湾,闫娇娇被镇长吴毕磊强暴后得到小学教席,闫文“投机倒把”贩运农产水产品赚钱,熊曼走上仕途,方洁出轨。往后再过三十年,闫如玉大学毕业误入传销组织,嫁给小镇“太子”周刚后婚姻不幸,在汉正街打拼出一片新天地;方洁回归家庭;花庆阳在高校当上教授;方俊与家人团聚;闫武后人认亲……光阴流转,岁月不居,新的时代已经开启,曾经曲折不堪的“寻商”之路至此变得坦荡,柳暗花明开新篇。
万流归海。小说以“寻商”作题,商人的生存策略、经商技巧、交易手段,也就成为小说叙事的题中应有之义。在前现代的乡土中国里经商,人际关系永远摆在第一重要的地位。小说写道:“对于商人来说,每一次投资都是冒险活动。通向成功的道路宛如一条细长的草绳,没有过人的本领与捷径,休想轻易到达彼岸。”怎样做人远比怎样经商更加重要。于此,小说将更多的篇幅放在小镇风俗、人情世故、日常交往、人际关系的叙述中,或者说,商业的兴旺与否正是人品正派与否的具体体现,只有顺应人性发展的规律,方能财源茂盛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小说创作秉承传统叙事对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推崇原则,在小镇商业流变的百年沧桑中凸显人性的恒常。别有意味的是作家对商人的善良、宽容、诚实、勤劳、平等、自由等正面价值的充分肯定,在小说的人物结构中屡有表现,花埠镇的“为政者”,如曲先亮、韩世平、吴毕磊、潘良生、周年华等,皆为投机钻营、急功近利、阴阳两面、欺上压下之辈;甚至早年的镇长熊才贵,为了攫取利益也往往不择手段机关用尽,倒是晚年经商后反而变成亲切和蔼的长者,与人为善的前辈。而小镇上的几代商人,无不活得有声有色、生龙活虎、光明磊落,在这种“为政者”与商人的人物结构的对比性安排中,作家的情感价值取向十分鲜明。这事实上也在无意中揭示了百年中国发展的历史必然规律:走向市场经济、商业兴则百业兴。
《寻商记》饱含民间生存智慧,通透世故人情。作家对笔下的人物充满尊敬与同情,流注浓郁的民间道德情感。如对文秀婚前往事耿耿于怀的闫大寿,为了家人利益不惜牺牲自己名节的闫娇娇,出轨后重新回归家庭的方洁,明知儿子并非亲生的花大锤,等等,皆没有采取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批判,相反却为他们设置了较好的合情合理的结局,闫大寿在后来的风云岁月中与文秀相依为命,闫娇娇成为受全镇人尊敬的数学老师,方洁与闫文也有一个幸福的归宿,花大锤晚年也以儿子花庆阳的事业成功为人生最大的骄傲。闫大寿的父亲劝他,女人的“身体就好比我们住的房子,手与脚顶多算房子旁边的一棵树”;闫大寿结婚后明白了:“手是用来做事的,脚是用来走路的,耳朵是用来听话的,嘴巴是用来说话的,唯有女性的生殖器里面可以住人”,以此破除了贞节观念的“魔障”。民间道德并非儒家道德,生长于大地旷野之上的民间伦理,迥异于高居庙堂之上的儒家伦理,往往充满弹性,但实用、耐久、结实。
小说文本的叙事节奏张弛有度,闲笔不闲,三言两语的议论往往闪烁画龙点睛的光辉,看似平淡无奇的譬喻往往令人忍俊不禁,如“方伟仁从来不知道花德奎还会关心国家形势,就仿佛小学生突然聊起婚姻大事,让人感觉惊奇可笑”;“狼与豹子对峙,除了牺牲羊,别无选择”;“到第四天只有前排坐着几个捧场的客人,其他座位空落落的仿佛坏掉的蛀牙太多,只剩下前面的几个门牙支撑场面”;“前三十年看父母,后三十年看孩子”;“闫大寿跟他那点交情就如同水中的葫芦,提起来千斤重,放下去四两不如”;“钓鱼需要诱饵,谈婚论嫁需要资本,而资本的大小全凭媒人一张嘴”;“夫妻本是前世缘,善缘恶缘无缘不聚;儿女本是前世债,讨债还债无债不来”,等等,凝聚悠久深厚的民间智慧,再续本土叙事文学的白描传统,深味三言二拍、金瓶红楼神髓,融入百味杂陈的人生感慨和复杂体验,因此成就了一部以日常书写传奇、以具象意涵抽象、以人间烟火映射世态炎凉、以个体经验表达时代共名的世情小说。
作者简介:刘保昌,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7。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