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永峰
一
玉米和树生长在黄土高原上。玉米长,树也长。它们像谁用鞭子抽着、赶着似的,玉米长得急,比树还急。
打我记事起,玉米长个长得比我快多了。春天,播在田里,刚破土的幼苗,个子只及我的脚面。可是,夏天还没出头,一株株玉米早已超过了我的头顶。村庄的农作物,唯有玉米最喜欢长个,它们一定是想快步跑起来赶上哪一棵树。
玉米长起来跟树一模一样,有叶子、有树身、有树梢,还长粮食。我发现了一株玉米与一棵树之间的秘密:凡是玉米长得壮硕的地方,附近都能长出参天大树;相反,玉米长得不够壮硕的地方,别说长出参天大树,就连别的庄稼的长相和收成也会受到牵连。也就是说,如果哪个村庄年年能长出壮实的玉米,那还等什么呢,赶快栽树吧!
村庄人栽树,在树种的选择上不像城里人,一条街甚至整座城只栽一种树。不知道同一种树天天呆在一条街上,或者一座城里,它们之间烦不烦呢。打个比方吧,这就像我并不喜欢的一个人,总是晃荡在我每天必经的一条小道上,想躲也躲不了,你说我烦还是不烦?而在村庄,没有谁规定村东头栽杨树、柳树,村西头栽洋槐树、梧桐树。村庄人栽树,首先考虑能不能栽得活,然后才考虑哪些地方应该栽果树,哪些地方应该栽能够长成木料的树。
我家的土台上,杏子种几棵,桃子戳几株,从二舅家移过一株香椿苗,秋上从塌了的沟壑边拽回一棵露了根的枯枣树,栽在院子的空处,来春居然发了芽。树的生气就是那么一点一点凑的,一家有生气,又一家有生气,整个村子都往出吐着生气。
成材的树,都会长得高高的,就像那些杨树椿树梧桐树,长着长着,就把一户人家的宅子给罩住了。用不了几年,一户挨一户人家栽的树,竟然把整个村庄给罩住了。
这么多的树相拥在一起,三伏天的村庄,墨绿墨绿的。绿荫下不仅仅吸引来了一群孩子追逐,还有一棵棵树上的蝉。蝉高兴地一会儿落在核桃树上,一会儿落在杏树上。一天下来,到了夜晚,蝉歇息了,蝉一定落在哪一棵树上,或者哪一株玉米上,在轻风中露宿一夜。蝉叫了一整天,到了深夜,不再鸣叫。可我的耳朵里仍然装着满满的蝉鸣,还能隐隐听到阵阵蝉声。
或许没人相信,村庄一棵棵树和一次次蝉鸣,天生都与一株株玉米有关。
在村庄,玉米是大地上农作物与树的试探者。春天里,玉米种子从发芽、抽出嫩嫩的叶片开始,早已做好了朝上猛长的准备。一株玉米苗,时间有限,只有春夏秋,长得比一棵树快多了。长成一棵树,少则需要几年,多则需要几十年。树总是一点一点长着,它们不会像玉米那样猛长。玉米赶到秋天就要长成一棵树的模样。
长成树的模样,玉米才能不辜负一粒种子、一块土地。
玉米生长起来,全身上下都鼓着劲。玉米的根须,总是急着从土里露出来,划着弧度又钻进土地里,秸秆一节一节朝上冒。玉米的胡须,牵牛花一样,早晨水嫩一吐,隔天胡须便呈现老态。玉米的叶子,叶缘的锯齿生得慌乱,像是要抓住什么。划在皮肤上,浅浅的一痕,汗水一杀,隐隐的疼痛,钻出玉米地,还没到家呢,皮肤上面,安静了。
玉米比低矮的农作物要费肥力一些。村庄人春天播种的时候,早已把底肥施得很足。羊粪、牛粪、猪粪、鸡粪、驴粪,无论哪一样,都算得上是纯天然的农家肥。这些肥料,施在哪一块地里,哪一块地里的庄稼都会长得欢。能不能豐收,就看生长期和成熟期的水分能否跟得上。
二
夏天,麦子收割后,满村庄的玉米正赶上拔节。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到了三伏天。入伏前十多天,玉米就要铆足劲长个子。要不到了伏天,如果连续多日不降一场透雨,整个地里的水分,就会被头顶的烈日蒸发殆尽。缺了水分,每株玉米便萎靡起来。它们和人一样,在极度干渴的时候,似乎也就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面对伏天的烈日,玉米天天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好像谁亏欠了它们什么似的,耷拉着脑袋,松松垮垮地随风摇曳。在一场透雨来临之前,它们似乎没有心思去想怎么开玉米花,怎么结出玉米棒子的事情。
记得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一旦几十天不下雨,村庄到处旱成了灰突突的。路是土的,路旁的草是土的,洋芋花是土的,玉米是土的,就连一棵棵树上的叶子也是土的。踩在路面的细土上,像是踩踏在冬天降落不久的一层薄雪上,脚下软绵绵的,还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大人们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不敢快走一步,要不整个人就成了土人儿。我们还小,才不管那些,在土路上放开腿脚,一边拍打着屁股一边奔跑着,嘴里喊着“驾驾驾……”,像一匹骏马奔腾,身后升腾起来的尘土像一溜烟紧随身后。十多个孩子跑过,大人们站在老远处叫喊着,骂着。大意是说天已经旱得人喉咙眼里往外冒烟哩,这些娃弄脏了衣服到哪儿洗去?村庄娃土里来土里去,回家前朝身上使劲拍打一阵子,再跺几下脚,衣服上和鞋子上飞起的细土,又把整个人罩实了。回家前担心挨揍,回到家里,父母看到满脸的泥土和衣服上的尘土,进屋拿起扫帚,嘴里不停地骂着:“看看你,把自己整得跟个泥猪一样了!”
有一年,麦收前就开始大旱。缺了雨水的麦子,早在几天前就风干了,它们矗立在风中沙沙发响。那一年的麦子熟得不透,比正常年份至少歉收了一半。村庄人一年的收成,指望不上夏作物,就只能指望秋作物了。整个村庄种植最多的秋作物就要算玉米了,家家户户也数玉米最多。玉米虽耐旱,但是再不降雨,伏天一到,那些成片的玉米或将会被旱死。旱天里,村庄人每天晌午默默伫立在地头,昂着头看天,一语不发。一串串汗水顺着脸颊、脖颈、脊背流淌着。间隙,额头上冒出的汗水淌进了眼睛,他们才连着摸几把,把捋在手心里的汗水恨恨地摔在地上。
黄土高原上的人过日子,凡事只要尽力了反而没有达到预期,人们便会把原因归咎于天。天高得神秘莫测,天大得无边无际,面对天,村庄人可谓拿得起也放得下。因为干旱而歉收的麦子,因为干旱而影响成熟的玉米都一样,人们认为这是天在作祟。于是,看天收成、看天吃饭成了村庄人一生无法逃避的宿命。旱到极限了,村庄人便会不约而同地汇聚起来,祈神求雨。村庄人求的不是神,是天。村庄人恳求上天能够怜悯苍生,尽快落下一场透雨。
烧香烧纸磕头,龙王眼目里的大地,燎得更加干燥。锣鼓声,把地上天上龙王身上的浮土都震上中天,昏黄滚滚中,大人们憋着汗充任着各自的角色,一丝不苟,不拘言笑。有些人并不相信这样做真能祈下雨来,干,热,躁,树荫里猫都半张着嘴喘气儿了,不祈雨,还能干点什么?老狗喘成一张皮趴在树下,企图再往土地深处陷陷,找寻一丝湿凉。
混迹在求雨的队伍当中,对于诸神,我的确没有大人那般虔诚。这般折腾几趟过后,天似有灵验,有时候刮起了一阵风,掀着一块块白云聚集起来,把村庄周围的天空压低。雨像是真的要来了,可终了还是没一滴砸下来。而那些大人们,逾是遇到这般情景,他们逾是疯狂,认为降雨的迹象皆归因于天。于是祈神求雨再接着折腾些日子,直至一场雨降下来。
三
村庄有几种豆类,比如豆角、豌豆、豇豆等,它们天生就喜欢攀悬着生长、结豆荚。玉米像树一样高高地站立在地里,村庄人干脆把喜欢攀悬着生长的豆角、豌豆、豇豆套种在玉米地里,让它们依附着一株株玉米秆向上攀爬,生长成熟。这几种豆子,也是心神领会,竟然一点一点地朝向玉米梢方向爬去。豆蔓上结出了不少豆荚,产量并不比种在一块地里低多少。顯然,一株株豆角、豌豆、豇豆比混迹在玉米林里,杂乱的草就要会长多了,它们一边攀爬一边抽出触须,缠绕着玉米的茎秆,玉米成了它们朝上攀爬的梯子。
我在想,要是没有玉米,村庄还会不会有这么多的豆类。没有人专门给几株豆子搭架,让它们施展腿脚,攀爬到它们想要的成熟的高度。好在,村庄人把豆角、豌豆、豇豆套种在玉米地里,玉米似乎领会村庄人的心思,玉米也似乎领会豆角、豌豆、豇豆的心思,帮衬着一株株豆子伸出的藤蔓,攀爬到了豆子想要的高度,并结出了饱满的豆荚。
我不知道,豆蔓、豆荚悬在空中,给玉米有什么好处呢。多少年了,玉米只顾着忙它们的事情,只是在紧要处拉豆角、豌豆、豇豆一把。它们是不同的农作物,又不像人一样相互看得见,豆子露出的触须是怎么缠绕到玉米的茎秆上去的呢。
玉米,豆子,草,一样扎根在土地上。地不会分得那么清楚,哪一块地是专门长草的,哪一块地是专门长玉米的,哪一块地是专门长豆子的。地不会挑选谁,同样也不会辜负谁。只要有一粒种子,地就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包括一粒草籽。只不过,草毕竟不是粮食,草自然不会知道,一粒草籽一旦落在了庄稼地里,它们便被村庄人当成了不速之客。要是草知道人的心思,草或许就不会在庄稼地里那么拼命地长了。草籽一定会跟着风落在适合自己生长的地方去了。
四
在一块肥力和水分充足的好地里,草是最容易得意忘形起来,它们掺杂在麦子地里,掺杂在洋芋地里,掺杂在萝卜地里,草会快麦子一步,快洋芋一步,快萝卜一步,搅和的麦子、洋芋、萝卜在成熟的过程中乱了脚步,东倒西歪,直不起身来。
每一年,我不止一次地要去麦子地里拔草。拔掉草,麦子的颗粒才更加饱满一些。洋芋呢,如果杂草搅和得洋芋蔓不能大大方方地扯开,埋在地下的洋芋蛋黑黢黢的,谁也看不见谁,被地面上的杂草一波接一波地干扰着,它们一定觉得憋屈。至于萝卜呢,要长得更粗更长,就得指望地面上那些手掌一样撑开的叶子了,叶子最好是密密的、高高的,才会为那藏在土里的一根根萝卜,采集更充足的阳光和雨水;要是草突然冒出来,胡乱搅局,扎进泥土的萝卜就会顶出来一小截,过不了几天便绿绿的,像是自己给自己急着探路。
我不知道,不需要长草的庄稼地里,那些草明明已被我锄了或者拔了,草却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地从地里冒出来。被拔掉或者锄掉的草,我会把锄掉草抱回家中喂羊喂牛。要不草风干了会落下草籽,让一块好好的地没完没了地长草。即便这样,草还会冷不丁地冒出来。草为什么不能像我种植的那些洋芋、玉米、萝卜和豆子一样,一次性发芽?难道一些草的种子是在春天发芽,一些草的种子是在夏天发芽,还有一些草的种子又是在秋天发芽?或者说,草的种子是被人锄草或者拔草的那一刻,偷偷摸摸地又把新的种子藏在了大地上?
在村庄,一定没有人知道,一个村庄人,一辈子在农田里锄草、拔草,要耗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至于玉米,矗立在农田里,它像一个个村庄里的个高子人,我远远地就能看见它们。它们把身后的其他农作物遮挡地什么也看不见。高粱似乎有点不服气,长着长着,心急火燎地露出扫帚状的头,直直地扯着它们那粗粗的脖子向上探路,可是有什么用呢,它们还是奔不到玉米稍。只要雨水接济的上,玉米便不愁搅拌在脚下的那些杂草了。草搅和在树一样的玉米地里,长得再卖力、再凶猛,也不会超过玉米。当玉米发力朝上生长的时候,它们总会像树梢一样朝天空直窜。夜晚,我能听到一株株玉米拔节的声音。那声音比微风的声音还要微弱,但玉米生长的声音比微风厉害得多了。要不,次日清晨你再到玉米地里看看,昨晚那些拔节的玉米,竟然长了半拃高的个呢!
玉米是树,玉米不用担心草。那么,玉米会不会担心风、担心雨呢?树一样的玉米,自然具备树的坚韧和品质。风大一点会把麦子吹歪,甚至吹得贴在地面上,整块麦田突然在一场大风里销声匿迹。如果伴风落一场大雨,扬花过后的麦子竟然会倒伏在地,贴在地面上,直不起身来。麦子倒在地上,影响采光、通风和成熟;即便成熟了的麦子倒下去贴在地上,雨多下几天,麦子的芽都长出来了。
玉米,任凭风吹雨打,它们不仅没有倒伏在地上,而且比先前还站得更加端端正正。玉米的根须扎得比麦子深多了,它们要趁着风雨把根须牢牢地扎进泥土里,携嫩绿的玉米棒子蹿进伏天里,向着秋天奔赴。玉米的壮实是名副其实的,它会让一块块农田释放出最大的潜力。在麦子倒伏的年景,村庄人眼巴巴地看着成熟的麦子一点一点长着芽,橡树一样的玉米没有让村庄人失望过一次。雨水充沛,光照充足,地肥还在释放,玉米怎么会不好好地生长呢?
五
黄土高原上,能够长出壮硕的玉米的村庄是幸福的——大地丰收,四野葱茏。每一株玉米长得壮壮实实,叶子挽着叶子,把整个玉米地罩住了。我挤进一块玉米地里,昂头望着一株株玉米,估摸着玉米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抽出须子,什么时候玉米棒子可以下锅。类似的一连串疑问,在不同地块的玉米地里,被不同的孩子一次次问及。在村庄,还有什么农作物会像玉米一样,诱惑着一群群孩子,年复一年地昂起头来频频仰望?
玉米利用一年不到的时间,长出了大地上最丰满的粮食。单从成长成熟粮食的周期看,它比一棵棵果树有能耐多了。比如桃子从栽下幼苗到长成树挂上桃子,需要三年时间;杏树从栽下幼苗到长成树挂上杏子,需要四年时间;核桃和枣树呢,竟然需要十四年之久。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很少有哪一棵树能够长出玉米那么高的个子,而且成熟了饱满的粮食。
我不止一次地将一株株玉米比作一棵棵树,在黄土高原上的村庄,是恰如其分的。而且,玉米似乎总会有自知之明,它们不会白白地浪费大地的养分和水分。比方说,玉米日渐成熟的时候,根深,牢固,怎么也拔不出来。这时候,玉米使劲地生长着,就是为了成熟那一个个丰硕的玉米棒子。待玉米棒子成熟收割了,从玉米稍到玉米秆、叶子,便悄无声息地日渐干枯起来,露在大地上的玉米,不再吸收大地的水分和养分。待来年,好让别的庄稼接着生长、成熟。玉米秆渐渐风干,村庄人除了当柴禾,还当作牛羊驴过冬的饲料。玉米一生中橡树一样,把自己的全部呈送给了村庄。
玉米棒子收割回来,堆放在院子里。或是去皮,让黄灿灿的棒子在太阳下暴晒;或者将三四个棒子剥皮挽起来搭在树杈上、墙头上,让棒子在高处自然风干;或者干脆把玉米棒子的包皮全部撕掉,只留下光秃秃的玉米棒子盛入临时搭建的玉米楼里(盛放玉米,用木料临时搭建),让玉米干干净净地在那里待上一阵子。
冬天里,村庄到处被盛放在高处的玉米,像似挂在高处的太阳,把村庄照耀地亮亮堂堂。尤其是那些稳稳当当地架在树杈上的玉米棒子,让整个树都亮堂了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树上架着亮堂堂的玉米,树名副其实的成了玉米树。
在黄土高原上的村庄,每株玉米的果实,就应该与一棵棵树以这种方式接近。这也一定是一棵树乐意做的事情。成长了一年的树,待玉米成熟后,替玉米做点事,就是替村庄人做点事。
六
黄土高原上,那些不能成熟玉米的村庄,这不是玉米的过错。少雨干旱,玉米生长的甚是艰难。倘若那个村庄的玉米枯死在秋天成熟的路上,整个村庄像是坍塌出了一个个黑窟窿,一点一点把村庄那点绿色吞噬了。天空的云重重地压了下来,让整个村庄的大地一下子矮了一大截。
没有经历过干旱的人,纯凭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自然是模糊的、抽象的。黄土高原上的干旱,简直是一场灾难。
大旱之年,田里的玉米没有橡树一样扯开叶子,也没有像树梢一样扬起头来,它们原本宽宽的叶子,在太阳的炙烤下,拧成了绳子状。而村庄周围的那一棵棵树呢,长得早已经打不起一点精神,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村庄突然没有了鸟鸣声;伏天,本该是蝉最活跃的季节,但蝉也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村庄人牵着驴或者骡马,奔波在寻水的路上。附近的河流断流,沟底的水泉干涸,水窖里存水见底。缺水与缺粮一样,一家人生活用水,能省则省。清晨,一家人洗脸,只用一碗水,轮流着洗。洗毕,再倒回水槽里,供牛羊饮用。村庄人看到谁浪费水,认为那是一种罪过,容不得饶恕。
要是哪一年,村庄里的玉米疯长。遇到这样的年景,村庄里的万物都会跟着疯长起来。村庄里的角角落落,树也正在疯长,草也正在疯长,村庄的茄子、辣子、豆子、山桃都在疯长……村庄周围被绿色包围着,密不透风。
谁还会相信黄土高原上竟然会有这样的天地?!
有雨的村庄,玉米会像树一样迅速地生长起来。村庄人在种植玉米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绕着村庄栽上一棵棵树苗。树会给村庄增添生机。那些高过村庄烟囱、屋顶的参天大树,像长了手一样,把远方的风抓住了,把头顶飘来飘去的云抓住了,把一场接一场的雨也抓住了。
有一年,在一座北方的城里,我曾经看见一块地里生长着壮壮实实的玉米,不知道是谁种植的。玉米结出了棒子。周围被半人多高的网围了一圈。玉米像是长在村庄的园子里。那位在城里闲地上种植玉米的人,比有些城里人把辣椒、西红柿、黄瓜、香菜种植在塑料泡沫箱里直截了当得多了。不仅仅是玉米,应该让所有的农作物接触到一块土地,让它们像树一样扯开根须,好好地生长。还好,在一座城市的角落里,没有人觉着它们是多余的。
我想,玉米之所以能够长在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城里,一定是有人把玉米当成了一棵棵树。城市被一幢幢高楼挤得满满的,角角落落都是水泥钢筋,没有一处裸露的黄土。人都拥挤在城里,城里能有一块玉米茁壮地成长着,这应该算是城里人的福分。
可是,在不少座城里,我不知道有人為什么要把树栽植在一个巨大无比的木盆里,是易于搬动,还是利于观赏?还有,按照我很多年前发现的秘密:能长玉米的地方就能长树,如果玉米年年丰收,那么一棵棵树必会长成参天大树。可是我不明白,好端端的树长着长着,一棵树展开的树梢,不少已被锯掉了,甚至有些树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树身。看上去像个没头的人。或者那些已经有了几年树龄的树,本该在玉米疯长的季节也正在拔节,却被人连根拔起,换成了别的幼树。
城是老城,玉米是年年丰收,可是再老的城里也没有留下多少老树。近些年,一年走几趟农村,发现不少人已搬走,去了城里。不少的老宅子被荒草围绕着,村庄仅剩的一些树,已陆续被人挖走,留下一个个刺眼的树坑。在村庄,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似乎日渐沉寂。
或许,不论城里还是村庄,只能等待一株株玉米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