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东西跟我们一起漂流

2020-08-31 01:39匡瓢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妈妈老师

匡瓢

我知道肯定出事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因为那天下午班主任谢老师把我父亲叫到了学校。不是要我去叫的,而是叫一个住在我隔壁的同学传的话。我觉得谢老师像个间谍样,聪明。我下第一节课时,看见父亲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点头哈腰,像个汉奸。而谢老师满脸笑容,像干成了一件大事样轻松圆满地挥手致意。我一下就明白了,像是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样,领悟了一种绝世武功的真谛样。那时我明白了一个成语“醍醐灌顶”是什么意思。那个同学跟我说了句:是谢老师不让我告诉你的。说完就跑了。不过他即使在我身边我也不会对他怎样。那一刻,我满脑子都是在想谢老师到底跟父亲说了些什么。这是我三十几年前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家时在路上想的。

谢老师是个女的,跟我父亲差不多年龄,戴了副眼镜,说话轻声细语的。其实我很喜欢她,她不太发脾气。只是有一次我在教学楼三楼阳台的栏杆上跑了十几米,她知道了。肯定是哪个要图表现的好学生去告的密,不然她坐在办公室怎么会知道的?上课时她气冲冲地走进教室。直接从讲台走到放扫帚、拖把的角落里。拿起一把扫帚对着我就劈头打起来,嘴里说:“你要是摔死了哪个负责?哪个赔得起?”像打她的儿子一样。后来我知道她有一儿一女,儿子上大学当了工程师,女儿弹琴当了老师。都是那么听话的儿女,她肯定没有这样打过。我本能地抱着脑袋在教室里跑。她跟着追了几圈,她跑不过我,因我跑到教室外面去了。那次事她都没叫我父亲来,我知道这次比那次更严重了。

我那时的年龄跟我儿子现在差不多大,上初二的样子吧。那时候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这几条街。这条街上有粮店,我在这个粮店里买过红薯,一次一米袋子。有次我哥哥把粮本和粮票弄丢了,被我父亲打得要死。还有一家南食店,那里面的柜台上摆满了烟酒、饼干和各种副食品。饼干是那种做成动物形状的,我吃兔子时必定是先吃耳朵,吃狗时先吃尾巴,虽然味道都是一样的,但那種外形就够吸引我的了。还有一家粉店,我偶尔会去吃早餐。吃粉的时候不多,因为买一碗肉丝粉的价钱可以买六个油饼,而两个油饼就足够我吃饱了。人们普遍认为搞饮食行业的大师傅都胖,但粉店里下粉的大师傅却很瘦,倒是那个负责收钱的男的很胖,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应该换过来才合乎常理。不过现在我根本就没去看这些店子一眼。只是路过南货店时我狠狠地瞪了一下眼睛,同时我的心也往下“噔”了一下。那里面的营业员有个是残疾人,腿有问题,要用拐杖,住得离我家不远。他老婆长得好看,有个女儿。街上的人说他是从朝鲜战场上立了功下来的,照顾在那里上班。这些与我都没有关系。其实现在全世界的事都与我没有关系,唯有今天这事会是什么结果,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些历历在目的德行。后悔是肯定的。但是同学们对我投来的那种崇拜、佩服和欣赏的眼神,让我不能自控。当然,尽管我就是在知道父亲来学校以后,我也没有在同学们面前流露出半点畏惧或是害怕的样子或表情。只是放学后,我到另外班上去看了一眼跟我走得很近,我也每天想看见的那个女孩子一眼。她正跟同学们在有说有笑,远远地,她不知道我在看她。看见她我心里很舒坦,也许就那么一两秒吧,我忘记了我将会经历的恐惧。

有哪些恶行咧?我自己列举了一下,第一是抽烟,不止自己抽,还胁迫、引诱我身边的几个铁杆一起抽,严重的是还在学校抽,利用课间休息,在男厕所里抽,还派人在厕所外放哨,像抗战时的红小鬼看见鬼子就放倒消息树样,我安排放哨的看见有男老师过来上厕所,就站在外面大吼一声:瓦西里将军,总攻的时刻就要到了。这件事被谢老师知道肯定是我们内部出了叛徒,就是我们三五个人之间。不过当时没想那么多。烟就是在那家南货店里买的,我们只买得起散烟,二角八分钱一包的飞虹烟一角钱只能买两根,够黑的。不过别的店子都不卖散的,我们也没办法。

第二件事就是带同学去游泳。其中还包括那个每天想见的女孩。其实我主要是想叫她去游,别的人不过是陪衬而已。当游完第二天上课我们一下子就被谢老师发现了,因为脸上、手臂上都晒红了,这事不需要人告密。

第三件事还是跟那个女孩有关。过分的亲密,引起了全校的注意。每天上学她都在校门口等我一起进来,每天放学我都去她教室门口接她。因为她是卫生委员,每天要检查完同学搞的卫生,锁上门,关好窗才能走,然后我就陪她回家。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话,说些什么不记得了。偶尔还像恋人样在街口拐角站一站,挨得很近,我能闻见她身上香皂散发出来的味道。有时周末还会在晚上出来见见面,在灯光闪耀的马路上走走。呵呵,真的像对恋人。这事被冠以早恋。她的父亲找到学校来了。很严重地跟她的我的班主任交涉了此事。因为她的父亲发现他抽的烟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少了。当然是她偷出来给我抽了。她父亲跟踪几次发现了我,这事也没人告密。

当然还有第四件,细想还有第五件第六件。我为什么会在三十几年后还会清晰地记得那天的事呢?因为就是那天我改变在十几岁的人生经历中对我父亲的看法。尽管那事后没多久我就初中毕业走向社会,并且对他的仇恨日益增加,甚至直到他死我都不肯原谅他。他死了多久了?我想想,五年?七年?再慢慢想。

那天我回家早,因为没有去送那个女同学。尽管她父亲已经对她下了最后通牒,再跟我来往就让她转学。她依然义无反顾去跟我交往。对她当时那种勇气,直到今天我依然偶尔会想起。我今天还记得她的样子,当时的样子,我最喜欢看的她的一件花棉衣的颜色和式样。她骑的什么样子的单车,她住的地方,包括她父亲的样子。也许她父亲跟我父亲一样去世了吧。不要吃醋,我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包括后来有几次同学聚会她也没来。听说她考取了大学,进了一个不错的单位。而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没来也就没有了社会上常说的同学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的事了。

我进屋后,看见一根宽约两寸、长约一尺五寸长的竹板放桌子上。很光滑。一看就是一块打人很称手的东西。我知道我最怕看见的东西终于出现了。肯定是父亲从学校出来直接先回家准备好了这块竹板,然后再去上班了。只我一个人在家,我毫不犹豫地拿起板子就藏到了床上的棉絮下面,并把床单抚平。但一想父亲肯定知道是我藏的。他难道不会再拿别的东西当武器吗?说不定再找的东西比这块板子更大更结实。再则会因为我藏起刑具逃避惩罚而加大处罚力度,那我就更惨了。我只好又拿出来,按原样放好。这时我又明白了一个词语的意思,那就是什么叫“忐忑”。其实我觉得这两个字真的很形象,让你的心一上一下,一会被一个想法顶上去,一会又被另外一个想法踩下来,像一台工地上升降机样,忽上忽下,并且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

我没有了退路,一咬牙想好了两个字:挺住。像我们挺住冰灾、地震样。熬吧,总会过去的,不过就是挨顿板子吧。他会打我哪里呢?是劈头盖脸,还是只打屁股?肯定是进屋一放下手里的东西就会喊我跪哒。既然是跪下了,那打背的可能性比较大。我连忙找出一件厚一点的衣服换上。打就打吧。我索性躺到床上休息,绝没有想到养精蓄锐。在我后来的生活经历中,我也有过同样的体验,人也许在没有任何办法解决一个困难问题时,索性不去想反而会坦然。

我是被妈妈的吼声叫醒的:“还不起来,吃饭了。”

我睁开眼。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将要面对的恐惧,也就一两秒吧。家里开了灯,天黑了,父亲也回来了。他在修理家里那张竹床。我顿时明白了,那块竹板是用来修理竹床的,不是用来惩罚我的刑具。饭菜都已摆好,我坐到了桌前。刚才还想万一父亲打我太狠了,我就放肆哭闹,求得妈妈的同情。父亲洗手后拿起筷子吃饭。我又明白了一个成语“味同嚼蜡”的意思。这个成语指的不是饭菜的味道不好。要是饿了,猪潲也会吃得下去。而是指吃的人嘴里的舌头像块木板尝不出味道来。

平安无事。直到三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也想不出是什么理由父亲那天为什么没有发怒,甚至提也没有提他去了学校,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工人。不过他的工作岗位在那个年代是比较好。他在冷库上班。也就是冷库的保管员兼装卸工,属于体力活。因为一块冰冻猪肉有一百多斤,有时一卸就是一大卡车。他每天都会在仓库里用报纸包一两二两地上落的碎肉末回家。所以我们家天天几乎有肉吃,就像那年月在粮店里上班的有好米吃一样。他十几岁从农村到城市,招工进单位,一辈子就想做一件事:存钱买房子,然后拆了建新的,然后再拆了又建楼房。现在想起来他从来没有给过我零用钱,他也没有上过学,没什么文化,讲不出什么道理,现在讲他更不知道什么叛逆期、青春期。他就知道给我们吃饭、穿衣,就一切OK了。让我们自然长大,别的一概不管。也不知道开玩笑,找我们谈心,了解思想状况。我哥哥比我惨多了,我后来知道他小时候经常会为了一丁点的小事被父亲钉上两丁公。父亲是个装卸工,手重,一个丁公哥哥头上就是一个砣,而且还不准哭,越哭越打。妈妈在家里没有任何发言权,大事小事都是他说了算。钱都是他管。经常因为妈妈买菜花多了钱而吵架、指责。几乎每天吵。妈妈的申辩是苍白而无效的,每次都只会回那么几句:

——你说我买贵了你就自己去买。

——我要是为自己多花了一分钱我不得好死。

以至于我后来自己赚了一些钱,我都只会送钱给妈妈用。让她可以没有顾虑地去用点钱,可以不要讨价还价地去买点东西。我绝不给一分钱给父亲,因为他没有给过我一分钱零用。倒是媽妈总会想办法给我一点少的可怜的零用钱。

那次没有挨打我没有想到,现在想也许是叫攻心为上吧。不过现在想他似乎没有那样的境界和认识啊。他一辈子只对我讲过一句带哲理性的教我为人处世的话,还是乡里的土话。当然,话糙理不糙,后面我会讲到,这句话也成了我为人处世的一个准则。

后来我对他的恨都来自他对妈妈、哥哥和我的刻薄。不只是在钱上抠,主要是在语言上的刻薄。他经常咒我妈妈会得神经病。咒我哥哥会找不到工作,讨不到堂客。咒我迟早会进牢房。今天我必须说出这些,因为这些话憋在我的心里好多年了。但在他生前我不能说。我怕别人说我是在撒谎,因为没有一个人的父亲会这样对待他家人。现在他去世几年了。在他生前生病时我一次又一次地送他进医院,给他请保姆,我用的是自己的钱,没用他的钱。隔三差五的还去给他送点水果和新鲜菜。他的丧事我也办得非常隆重,在追悼会上我也是一副无比悲痛的样子。

直到今天也没人说我不是个孝子。但我把他的骨灰埋进那个公墓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了。不管是过年还是清明节。我原以为把他埋了后我对他的仇恨会消失,也的确,几年了我都没有去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今天想起这些,并且说了出来。其实从前他那样对我们,我只是怕,还说不上恨。真正恨他是因为他背叛了妈妈。他在外面找了个女人。这件事被妈妈知道了,也成了妈妈反击他的武器。只要他们一吵架,我妈妈都会拿这个说事。不管吵架的原因是什么,妈妈都会扯到那事上。妈妈显然是占了上风。但我知道这件事后,对他的恨就真正产生了,并且与日俱增。从他和妈妈的吵架中,我知道了那个女人就住在他单位的旁边,老公死了,带着一个小孩。事实上父亲每天带回的肉可以更多些,后来分了一些去她那里。从前还偶尔会带些排骨筒子骨回来熬汤,后来这些就没有再见过了,还知道他对那个女人的孩子特别好,妈妈说有次她的一个同事在布店看见了父亲在买布,后来布也没拿回来。妈妈说不是拿到那个女人家里去了又是拿到哪里去了呢?这显然是证据。从小到大直到他死,他都没有给我买过一次衣服,哪怕是一双袜子。他却给那个女人的孩子买布做新衣裳穿。妈妈说既然买布了那肯定还会买别的东西,比如米,比如煤、油等生活物资。甚至还很有可能给钱,因为家里的钱都是他管。后来家里的房子新砌了一次后,两人吵架父亲似乎又占回了一点上风。他说他要是不存钱,要是给别人钱花,哪里还会有钱砌房?但没多久,新的证据又摆在我们面前。妈妈有次出门去住了几天,回来后发现床单上多了几处印迹。尽管那时我对这个还不太懂,但从他们的吵架中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想起来那就是性启蒙课程吧?仇恨在那一刻又增加了。

很好,我现在很好,什么都好。我的生活中现在没有什么不好的。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稳定,安逸,平静。房子妻子儿子车子都有,工作轻松顺心,年收入上了六位数。儿子听话成绩好,现在高三就已被一所名牌大学确定保送了。妻子贤惠操持家务,我的衣食住行她安排得妥妥帖帖。每天早晨她都先我起床,泡好我最喜欢的陈年普洱,牙膏挤好放在面盆旁。早点在头天晚上就问过我了。在我喝完一杯茶后就放到了我面前。上班的路上我开着车,穿着散发出洗衣液香味的白衬衣,听着车内高保真喇叭里送出的轻音乐,迎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我的一天开始了。

我每周去健身房两次,在我的私人教练陪伴和指导下完成三小时左右的锻炼。我的私人教练是个身材又好又性感的姑娘,她还教瑜伽。有次她邀了几个朋友去唱歌想早点下课。我说跟你们一起去。她立马表现积极。我说老了玩不动了。她说你们这种男人是极品男人,现在俏得很。没有应酬的时候,晚饭后我会和妻子外出散步。我们走在江边,清新凉爽的江风吹着我们。看看对岸的灯光,看看夜空里明亮的星星。看着江水从我身边缓缓流过,我知道这江水里还有很多东西在跟随她一起流淌,就像我们的生活,还有很多东西在跟我们一起漂流。我们只是没有看见或是没有想起。虽然马路上有汽车疾驰而过,但我都觉得这一切都是安静的。这是一种不需要仰视的生活状态。

其实我回忆起三十多年前那个下午的事己有几天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去想那事。是因为我最近的又一次升职吗?说明一下我不是公务员国家干部,我是一个凭本事靠业绩吃饭的人。这次我升到了我们集团公司任一个部门主管,以前我只是一个分公司的副总。现在权力更大了压力也更小了年薪也更多了。这意味着我的生活将会更加安逸,我的身影将会跟集团公司领导一起出现在一些大大小小的高尔夫球场了。当集团公司领导在宣布对我的任命时又一次说到我这人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在工作中从不突出个人,从不拖集体团队的后腿。这几年我从一个普通的业务员提升到了现在的位置,是不是我父亲当年说过的唯一的一句教我为人处世的话在起作用呢?

人年纪越大就越喜欢安静,静下来想一些事。我想人在遇到危机时想得更多的是未来,而在安逸的时候,更多的是回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舒服过,所以很多的往事就会像冬天走出暖气房冷风扑面而来一样,令你一颤。

其实我的人生也非一帆风顺,也经历过一些折磨。但我很坚强。我像一个被击倒又站起来的拳手样,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现在世人衡量一个人的成功与否就是用钱,也简单,钱多就成功了,否则就会无人关注。我年轻时也曾一夜暴富,后来又一败涂地。我第二次一败涂地时,是因为我一个最信任的搭档。两人合伙做生意。他卷走了我们两个人的钱。立刻让我们的公司陷入了瘫痪。我知道他是存心的,处心积虑的。等我知道也已晚了。我被迫采取一些比他更厉害的手段又要回了属于我的那一份。他认为自己输了,的确我也沾沾自喜。到处宣扬自己的本事:哼,他想搞我的鬼,下辈子吧。他失败于自己的谋略,失败于我的反击手段,失败于朋友间的脸面。他破釜沉舟,同归于尽。这年月的暴富多少都带点灰色。我认为在阳光下挣干净钱的除了马路上摆摊子的恐怕就没有了。结果我们一败涂地,一贫如洗。但后来奇怪了,我有一万种理由可以报复他。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实力上我都可以比他强和高。但我没有。那两年我纹丝不动,像个没事人似的。过着紧巴巴的清苦日子,儿子的学费有两次都是借的錢。虽然想过报复,但总有一个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报复了他又怎样呢?我会过得好些吗?我似乎理解了父亲当年为什么不打我那一顿。现在想,打了一顿又会怎样咧?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不是这样想的,但他当时是那样做了。而且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我后面在处理我跟搭档的事是不是在效仿咧?说实话我不知道。但我的那个搭档早两年托人传话给我。他认错了,忏悔了。在心里和尊严上我站到了一个高地。而事实上因为那件事我成了一个获益者。在人们的理念中都总会帮忙一个弱者。而那时我就是一个弱者,我获得了众多朋友的帮忙。开始了现在的事业,以至于才有今天舒适安逸的生活。当然我得到的不是成绩而是机会。

直到今天我仍然仇恨我的父亲。去年一个秋风习习的夜晚我失眠了。我一个人站在家里宽敞的阳台上,抽着烟,看着眼前静静流过的江水似乎在将有些远处的东西带给我。其实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坚强性格的来源。在我的印象中,父母在坚强方面留给我的就是他们坚强地吵了一辈子。以至于我从那条街上搬出来二十多年后碰到老邻居,他们都会有意无意地说起我父母在那条街上天天吵架的事。我知道我的自尊又一次得到了坚强的鼓励。曾经有个女孩子,在跟我热恋的时候对我说过:你是一个极度自卑又极度自信的人。自信的根源我自己想大概来自于生活的历练、勤奋的学习和辛勤的付出。而自卑的根源来自哪里咧?我拼命地回想起自己的第一件觉得自卑的事。那是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学校开家长座谈会要求所有的家长都要去。那时学校开会一般都是妈妈去,但那次妈妈有事去不了,只能父亲去。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父亲下班去开会时,脚上穿着一双板车轮胎做成的凉鞋。那种鞋在当时连农民伯伯都不会穿。他因为每天要从车上卸货,要走架板,防滑,他们都穿那种鞋。我要他换一双鞋,他不换,我用哀求他的口气对他说:

——你换一下噻。又不麻烦。

——别的同学家长都穿得抻抻抖抖的去,你穿双这样的鞋我不好意思噻。

——你从冒去开过会,老师肯定会在点名的时候问你是那个的家长。

他就是不换。结果我成了全班同学的笑柄,笑了我一个学期。还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板车胎”。连我班上的班主任黄老师,一个年纪轻轻还没结婚的姑娘,她也说:你爸爸的那双鞋子好有味哦。现在我的小学同学还记得这个外号。这就叫无地自容。现在能回忆起的我自卑的种子也许那次埋下的吧。明明换双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就是不换,而且没有理由。第二天放学回来我就没有理我父亲,眼神很凶地望着他,这就是恨吧。他根本就没有理睬我。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就想要获得周围人的尊重,开始小心翼翼维护和修筑自己的自尊心的。为了获得别人的认同与关注,我开始做一些别的同学不敢做的事,开始调皮不听话。跟老师顶嘴,不交作业,麻起胆子跟高年级的打架等等。我开始获得全班甚至全校同学的注目,我的自尊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而且,为了保持这种满足,我只能勇往直前。如果那个女孩说得对,这也许就是我坚强性格的来源吧。

但当时父亲绝不是因为要让我有坚强性格才那么做。在他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一回事。给你吃给你穿就不错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子就下田做事了,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他根本就不会顾及你的感受,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根本就没有个人感受这个词,从来就是,直到他死都没有讲过一句理解别人的话。

我相信我的哥哥比我更恨父亲,因为他吃的苦,挨的打,目睹父亲的种种劣行比我多。但他胆小怕事,从来不敢顶撞父亲,像个旧社会卖给大户人家的童养媳样,逆来顺受。以至于他到现在都是非常老实的一个人。本本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一个单位干了一辈子。每天给老婆孩子做一日三餐,每顿喝二两酒。我從没与他交流过父亲的问题,也就是问他到底有多恨父亲,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在言语上我无数次地与父亲冲顶过,但对他采取行动却只有过一次。他知道我不能动手,不能打他。那是他们都还健在的时候,妈妈腿脚已不方便了,走路要人扶。而父亲的身体却要好些,他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我出钱给他们请了一个保姆。妈妈在我多年开导下终于能面对父亲每天的言语挑衅,能做到泰然处之,因为妈妈开始信佛了。我告诉她那种时候你就心颂佛经,一心想佛,不要与他回嘴。果然通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妈妈能做到了,而且效果非常好。我每次回去看他们,妈妈都会告诉我她现在不吵了,不回他的话了,阿弥陀佛。你们终于有不吵的这一天了。但父亲却把矛头对向了保姆,他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她,先是说她的菜做得不好,油放多了,浪费。然后说她衣服洗得不干净,偷懒。说她这样在外面待人,难怪老公会死得早,都是她克死的;说她的儿子为什么会一个有小儿麻痹症,一个有智障,都是她前世没有做得好事,报应。气得保姆几次要从家里走。他用这种方式已经气走五个保姆,这是第六个了。这事把我妈急得三天两头打我电话叫我回去救火。我安抚一次又安抚一次。保姆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我很同情她。直到有一次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不能打他。我拿着脸盆接了一满盆水,趁他不注意时,对着他的脸,用力泼了出去。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的脸上挂着恐惧。在这个家里几十年,平时恐惧都是挂在妈妈、哥哥和我的脸上,而现在挂到了他的脸上。他惊了,没有说话,起身进屋抹脸换衣服去了。那一刻我痛快极了,酣畅淋漓的感觉。这就是报仇。

我和哥哥都很爱妈妈。因为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每天都会被父亲骂一顿或咒几句。后来我们都长大了能挣钱了,我们对妈妈都是百依百顺的。而对父亲我连话都不多说一个字。我们用这种反差来弥补妈妈受的委屈,表达对父亲的仇恨。

我坐在宽敞明亮的新办公室里。暗红锃亮的大办公桌、高背皮质的大班椅。我觉得很满足。桌上放着三部电话机。一个铜质的小座上斜插着两面旗帜。一面是我们集团公司的徽标,一面是国旗。我看着那面鲜红的国旗,想起了当年那块红色的塑料布。想起了父亲当年跟我说过的那句话。那时候我跟街上的小孩子们玩游戏,需要一小块红色的塑料布做道具。他们家里都没有,只有我家有。而我家里这块塑料布是放在父亲的床顶上挡灰用的,我需要的只是约一个巴掌大。在小朋友的鼓励下,我毫不犹豫地在这块塑料布的中间剪了一块下来。父亲回家后看见床顶的那块塑料布缺了一个口子。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说不定我将面临一顿丁公。但他没有发脾气,而是告诉我:

——你可以在旁边剪一块下来,不要在中间剪,你这一剪,这一整块就没有用了。为了你这一小块而废了这一大块,你这叫“为了四两干牛肉,杀了一头壮牛牯”。

这句话我记下了,成了我这几十年行为的一个准则。我绝不会因为个人的事而拖累一个集体。这也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两次犯事而没有挨打。真的,我想了好久,再也想不起第三次了。但我不会因为这两次没有挨打而感谢父亲。时至今日,我仍然恨他。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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