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
毛姓与李姓为当地两大家,最初这湖叫毛李湖,后來不知怎的,就被写字的人写成了毛里湖。
傍水而居,湖畔人家大抵过着饭稻羹鱼的日子:阪田丘岗种植稻菽,农闲时便放船下湖,捕鱼捉蟹。遇这年大水,阪田被淹,谷物失收,一家的生计就全在了湖里。肉烂烂在锅里,稻淹淹在水里,凡涨大水的年份,湖里的鱼一定特肥。
抽完三袋烟,走不完一个汊。对面喊得应,相会要半天。毛里湖九十九个汊,就差一个挑盐坝。这些都是当地很古老的民谣了。这地方对汊和坝有点混淆不清,他们往往把汊口称之为坝。
虽同生在一个湖,每条汊的出产各有不同:有的汊出藠果,有的汊出柑橘,有的汊出绿茶,有的汊出桑麻,有的汊出银鱼。如藠果,独数田家山的最佳——形如马蹄、色如荔肉、皮层紧实、落口消融,历年来为外贸争相出口。这东西哪怕是隔了条汊,那品性及口感就大不一样。正应了那句老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枸柑汊
枸柑汊是因汊口长有一蔸巨大的枸柑树而得名。枸柑又酸又苦又涩,当地人常用它来治疗咳嗽,有人久咳不止,就说,去枸柑汊摘几个枸柑来蒸冰糖水喝。枸柑不是稀物,各家房前屋后都有,偏去那枸柑汊摘,全是出于对百年老树的膜拜。
汊有肥瘦,若是黄土注脚,那这汊就瘦,水里腐殖物少,招不来鱼,岸上也多是荆棘丛生,土地贫瘠,即便是熟田,也因土层薄而物不丰。
李富的几十亩阪田就在枸柑汊里头,这是他祖上一辈辈垦荒垦出来的。汊呈牛舌形,外深里浅,若遇天旱,得两架水车上下车水。但涨起大水来,依然能淹及田里的稻谷。
李富早就想在汊上拦道堤坝,那样,即可让阪田旱涝保收,又可在坝内种藕养鱼。积蓄多年后,李富雇了几十个劳力(包括他自己的三个女婿),挑了一冬的土,坝刚筑上一半,土改来了。李富先以三十多亩田产划为富农,复查时把这半截汊一加就成了地主,二话没说,财产没收。李富急得跳脚,大声嚷道:“坝还没成器呢,这挑土的钱谁出?”一土改队员上来甩了他一个大嘴巴,呵斥道:“都地主了,气焰还这么嚣张?”
李富被扫地出门。好歹堤上还有个窝棚(为筑坝临时搭建的),一家四口挤在棚里,呼天抢地。他半瘫的爹当晚就滚了水,刚把爹埋完,他堂客又滚了水。
堤坝上突兀起两座坟包。
李富没滚水不是舍不得死,而是舍不得他才满四岁的满幺。李家就这根独苗,当初疯了似的做死做活还不是为了他?李富将窝棚夹了层芦苇,糊上泥巴,当中一隔,里面睡人,外面生火,苟且偷生在坝上住了下来。
三十多亩阪田一下子仅剩了两亩,李富买回一棚鸭。民间有猪圈鸭放之说。从此,不管刮风下雨,寒冬腊月,李富都会赶鸭出汊,去毛里湖喂养。鸭船形如柳叶,竹篙若撑在左边,右边会高高翘起,若撑在右边,左边会高高翘起,双手猛地向后一撑,船便像箭一般嗖嗖前行。更多的时候,船会静静地漂浮在水面,随风自横,这时候的鸭群往往是找到了一块水草肥美的滩涂。待阪田收完谷子,就将鸭子赶上岸,一块田一块田地来回驱使。吃了稻穗的鸭子,看着看着屁股就崴了起来。
放鸭的竹竿有丈长,一头系根红布条,用作驱赶鸭群,另一头兜把小锹锸,见有鸭子离群或走远,就地铲块土,将竹竿高举后仰,猛地朝前一掼,土块在空中嗖地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鸭子前面尺远的地方,鸭子骤然受惊,即刻掉头。这是一技术活。甩近了,土块落入鸭群,鸭子会炸锅般四处逃散;甩远了,鸭子无动于衷;倘若正砸中鸭头,那鸭会当即毙命,得不偿失。这功夫李富是跟他爹学的。毛里湖边长大的孩子,大抵都会这个。
鸭子生了蛋,李富会把这些蛋分别做成咸蛋、皮蛋,再送往毛里湖周边的集市去卖,日子倒还过得去。鸭子换了一茬又一茬,满幺随之长大,八九岁就能撑船赶鸭了。
五八年办社,李富是村里最后一个加入的。人家入社家里的牛、羊都折了价,他的一棚鸭却无白充了公。他说这棚鸭是他自己花了钱买来的,队里回应他说:这些年你放鸭占了公家多少便宜?得了多少路?没找你算账你还找我算起账来了。李富便哑口无言。
自实施统购统销后,蛋成了管控商品,指令送到公社食品站。从枸柑汊去公社,船划到尽头还要走一两里旱路。进街口有棵大樟树,树下荫凉,摆有一个凉水摊,过往挑夫都喜欢在这里歇一肩。卖凉水的是个小女孩,叫银凤,扎一对羊角小辫,手上带有一个小银镯,进进出出,阳光就会在上面折射出一道道亮光。她家的门总是虚掩着,很少有人见过这家的女主人,听说长得很漂亮,曾是毛里湖有名的湖匪马老五的姘头,年轻时常待在新洲的茶肆酒楼,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当年剿匪没剿着马老五(据说跑到台湾去了),区中队一口气撒到她身上,批斗游街了几次,最终因没血债,家里还有一个瞎子老娘,便被遣送回了这里。
满幺跟银凤相识早。从前,李富带他来公社赶集卖盐蛋皮蛋,也会在樟树下打歇,李富挑担流了汗,一分钱一杯的凉水喝两杯,问满幺喝不喝,满幺摇头。银凤一边劝他,满幺仍摇头,银凤就说:“你喝吧,这杯不要钱。”满幺还是摇头。再次来这里时,满幺就给银凤带来了莲蓬、菱角。银凤很高兴,一面剥着莲蓬吃,一面对满幺笑。满幺拿过一只莲蓬,找出一粒瘪壳,猛地往额头一戳,就听“叭”一声。银凤好奇,试着也来了这么一下,没响,气得嘴一嘟。满幺又示范了一下,银凤再试,果然响了。银凤笑了,满幺也跟着笑了。
满幺十二岁后就不再当跟屁虫了,他得看家。但带给银凤的东西一样没少,莲蓬出来带莲蓬,菱角出来带菱角。莲蓬菱角没了,就会托父亲给银凤带去一只小篾篓。里面装着些鲫鱼、黄鲴、黄鳝,上面捂着一层苲草,到了李家铺后还是活精灵跳的。银凤代她妈也给了回赠,父子俩一人一双绣了花的鞋垫。给李富的是富贵牡丹,给满幺的是瓜瓞绵绵。父子俩在家端详了半天,最终还是压回了铺底。
食堂闹腾了半年,便捉襟见肘。队里就打起了鸭棚的主意,公社、区里、县里来人检查,总要在他这里抓个三五只,食堂一星期打一次牙祭也要在他这里抓个五六只。李富哀叹:怕等不到开春,这鸭会抓完。
比抓更狠的是偷。第一个来偷的是民兵营长,他老婆正在坐月子,食堂里的那些饭菜根本就发不了奶。黑暗中李富认出了贼,举起的木棒又放了下来,民兵营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手拎着两只鸭疾速离去。第二个是土改根子雷二毛,他一手提袋,一手捉鸭,像是在自家鸭圈似的。李富对眼前的雷二毛是又恨又惧。那年开斗争会,雷二毛一脚将他从台上踢下来,至今还落下个腰肌痛的毛病。他弄不懂,早前雷二毛没饭吃时,只要讨到他家,哪怕是米现了缸底也会舀上两瓢给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呢?
“这鸭不是我李富的。”
“你还知道不是你的。”
“公家的鸭,你不能捉。”
“我是公家的人,公家的人捉公家的鸭,碍你什么事?”
“我是放鸭的。”
“老子是吃鸭的!”
雷二毛一边说,一边往口袋里装鸭,李富急了,上前抢他的袋子,雷二毛唰地起身,照胸就是一拳,李富一个踉跄,倒退两步,旋即扑上去,两人滚倒在地。鸭子从口袋中蹿出,“嘎嘎”四处逃散。雷二毛恼羞成怒,一把将李富压在身下。正在这时,一个身影将他抱住,雷二毛甩了几下没甩脱,急了,猛地起身,将那人掼出好远。随之一手提一只,悻悻离去。满幺要去追,李富一把将他拉住。
饥荒愈来愈严重。有人提议把鸭分了。队长没同意,这是全队唯一能来活钱的地方。开春没几天了,生蛋就见钱。李富心里明白,早没了鸭食,瘦得一包骨的鸭子还不知能不能活到春天。光顾鸭棚的人越来越多,简直就是抢了。李富正要去报告队长,队长来了,民兵营长来了,雷二毛也来了,一同来了好多人。满幺被人像捆粽子似的夹在其中,李富大惊失色,扑上前,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儿犯了什么法?”民兵营长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儿子给马老五的姘头偷鸭是不是你的指使?”
李富一时哑言。
“没听见?再问你一次,你儿子给马老五的姘头偷鸭是不是你指使的?”
“是!”
“你和那破鞋是不是有一腿?”
“不可能,我都能当她爹。”
“这与年龄没关系,公猪还找它的崽搭脚呢。”
“你——”
“你什么?老实坦白,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
“嘴硬是吧,今天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老子的棍硬。”
两个民兵上来将李富按倒,瞬间捆了个结结实实,悬吊在屋前的枣树上,而满幺这时早已吊在了一旁的枸柑树上。当年李富选择在屋前栽下这两棵树,寓意是往后的日子先苦后甜。十年了,两棵树都有了碗口粗,能吊得住人了。来参加现场斗争会的社员原本想会分鸭子的,一看这场景会出人命,便陆续离开了。
寒冬腊月,风从北边吹来,坝上冷得人死。李富自知难逃一劫,唯一希望的是满幺能够活下去。见有大队书记在场,一看还有雷二毛,突地大呼书记,说要检举揭发,民兵营长和雷二毛没给李富机会,上来一阵乱棍,血从李富的嘴、鼻、耳、眼流出,不一会,地下洇红了一片。满幺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十年后,二十二岁的满幺娶回了二十岁的银凤。银凤站在堤坝上,望着前方的毛里湖,喃喃自语:“还是湖边住着好。”满幺问:“你觉得哪儿好。”银凤回答:“有田有水,还可喂鸭。”满幺鼻子一酸,差点没流出泪来。
又过了十年,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满幺一下来了劲,他做田像他老子:吃得苦,霸得蛮,又会盘算,秋后算账,一亩稻谷总比人家多个两三百斤。
再过十年,村里人纷纷外出打工,连银凤也撺掇他出去,满幺犟,死赖着不走。劳力少了,大片的田土闲置,村里撺掇他将汊上的百十亩阪田全部包了,他果真就包了。那天,他绕着枸柑汊来回走了十遭。
晚上睡觉,他拉着银凤的手无来由地说了一句:还想养棚鸭。
毛家湾
毛家灣三面环水,背抵白云山,只有一条出村的旱道。因田土少,村里人大部分以捕鱼为生。临近花桥集镇有个鱼市,打来的鱼都往那儿送。
毛家湾没一户外姓,按当地人的说法,祖上都是一个嗲嗲,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此地民风强悍,据称是抓不出壮丁的。但毕竟不是世外桃源,壮丁还是要出的,保长若要交差,事先得和族人商量商量才行。出壮丁那天不用捆绑,喊条小船,由保长作陪走水路去新洲区公所。到了镇上,先去北正街的八仙楼,这是镇上唯一能摆宴席的酒楼。选择这里,颇有几分壮行的意思。
保长给壮丁敬酒:
“来,干一杯——”
“干,干一杯——”
“在外有出息了,别忘是叔我送的你。”
“倘若我死了,叔能不能给我收尸?”
“混账话,毛家湾的人命大,轻易就能死?”
“枪子儿不认人,菩萨保不住的事,毛家湾能保住?”
“你——”
“来,喝,喝完这杯走路。”
后来,送壮丁的差事保长就交给了毛寅卯,毛寅卯当过兵打过仗,枪打炮轰都没死,命大,由他来送,就讨个吉利。
毛寅卯不是毛家湾人,常德会战时他随部队在太阳山上打阻击,后与部队离散。这里离太阳山近,中国军队与日本人打仗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一个砍柴的在刺蓬里发现了毛寅卯,回来报告保长,保长说:“人家为国家打仗,不能见死不救。”随后,组织人将血肉模糊的他抬回村里。十天后,毛寅卯居然醒了。
“哪里人?”
“湖南安化。”
“哦,离这儿好几百里呢。叫什么”
“毛寅卯。”
“咦,还是家门。寅卯,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我不知是寅时还是卯时生的,所以父母就叫我寅卯。”
“有意思,你打算怎么办?”
“回部队,我们师长叫余程万,很有名的。”
“做梦吧。”
“怎么啦?”
“你腿断了!”
养了三个月,毛寅卯能下地了,但还是一瘸一拐的。保长探听到三十里开外的涂家湖有个国民党办的荣誉农场,专门收容战场下来的伤残军人,问他去不去,他摇了摇头,说他这是伤腿,下不了田了。保长想了想,像下了决心似的,说:“好吧,再养几个月,好利索了再走。”毛寅卯说:“也行,要不给我找个事做,总不能这么白吃白喝。”
出行难一直是毛家湾头痛的事。一条旱道折折绕绕,去趟新洲(方圆几十里最大的集镇)来回两头黑,走水路便捷,一天打个来回不慌不忙,还可在茶馆听会儿书。村里老早就想有个摆渡人。
“会划船不?”
“会,我家也在水边。”
“那好,你就划船吧,口粮由村里摊。”
还是有村规民约,除去公差或婚丧嫁娶需要到新洲采买,平素船是不动的。这给了毛寅卯一个与村民亲密的机会。三个小时的水路,尽可聊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琐事。一个外乡人,与当地无瓜葛与嫌隙,便极好相处。虽是义渡,总归是帮自己办事,故在言语和情分上多了些感激。
“上街去吃碗阳春面,我请客。”
“谢谢,我带有饭团。”
“那就听会书,严驼子打的。”
“不用,这船总得有人守,不然,风会刮跑的。”
“那就麻烦你多待一会,我还想去亲家那里坐坐。”
“去吧,没事,我就在树下打会儿瞌睡。”
“麻烦麻烦了。”
“你忙你忙。”
一次去新洲买嫁妆,回转时遇到湖匪,货主慌了神,想用几个钱打发。湖匪不要钱,只要东西。货主六神无主,就在两船相碰时,毛寅卯操起一只划船的桡片,三两下便将几个喽啰打落入水,一湖匪从水中扯住他的一条腿,他借势跳入水中,货主趁机赶紧划船逃离。
半夜,货主听到有人敲门,屏息听是毛寅卯的声音,赶忙起来开门,独自逃生令他羞愧不已,这会儿见人安然回来,心就定了许多,但他还是裝作惊魂落魄的样子,絮絮叨叨说着一路的惊险,并反复强调自己对他的担心,毛寅卯浅浅一笑,说:“就几个毛贼,算不了什么,倒是腿不方便,游了好长时间才上岸。”末了,关切地问起嫁妆有无损失,货主羞愧得无地自容。
毛寅卯的功夫很快传遍开来,毛家湾为这个外乡人的侠肝义胆多出了一份敬意。保长见他丝毫没有打算离开的样子,于是就有了想法。
村里有个寡妇,男人死了几年,虽上有公婆,下有一双儿女,但家底殷实,日子过得倒不为难。保长先问毛寅卯,毛寅卯别的没说,只说自己有残疾,怕连累了人家。保长再问寡妇,寡妇咿咿呀呀了半天,说是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负担重。保长看出了端倪,干脆把话挑明,说:“粗人讲粗话,要我说你们两个是歪锅儿配瘪灶儿——盦合。”
办喜事的那天,全村人都来了,保长喊了个戏班,唱了一通晚的花鼓戏。毛寅卯乘兴给大家打了一路拳,那阵势,全然不像是一个瘸子。
五〇年春季征粮,保长在区里受领了任务,回来跟族人们商议,都说重了,顶多打个五折。征粮工作队再来时,人就被围了,里外三层,最前面的全是老人和孩子。队长是北方人,人高马大,大声呵斥:“怎么,你们要抗征?”保长放低了声音,说:“不是抗征,毛家湾田土少,出不了那么多粮食。”队长说:“征粮是按田赋册来的,田里没有湖里有哇,打鱼也能卖钱买粮食啊。”保长:“那打不着呢,打不着鱼怎么办?拿命交?命你要不要?”有人开始起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更有人向工作队扔土块,队长见势不妙,掏枪朝天放了一枪,哪知这下像炸了马蜂包,人们疯也似的朝工作队涌去。队长再举枪时,枪被缴了。缴枪的人是毛寅卯,只见他大声喊道:“毛家湾若还认我毛寅卯,就给让出个道,不然,我先把自己毙了。”他用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保长。全场鸦雀无声,保长怯了,手一扬,人群便撕开了一条口子。只见毛寅卯一手举枪,一手抓住隊长的手,快速从人群中走出。
不久,镇反开始。先是抓保长,有人劝毛寅卯逃,毛寅卯没跑,三天后被抓,仅隔一天便与保长双双被枪毙在新洲北门外。
寡妇给毛寅卯收尸,运回了毛家湾。
三十年后,寡妇的后人去新洲领回了一张平反证书。
石板滩
滩——临水之地,石板滩与毛里湖之间隔了大片良田,似乎与水无关。倒是有一条小河从东边的毛里湖逶迤而至,一路向西,直抵临澧烽火。看来,叫滩的年代应该是很古远了,那时,洞庭湖的湖水还拍击着烽火的山脚。
这地方有点历史:从北边新华驿过来,途经石板滩,再向南,绕过太阳山就到了常德。一九四四年冬,从湖北石首过来的日军就是沿着这条路线进攻常德的,曾有毛里湖的一股土匪在石板滩桥南的山林里打埋伏,后见势不妙,放了两枪跑了。一月后,日军北撤,将桥炸毁,再修复时,日本已投降,故这桥取名为光复桥。再往前溯,清顺治年间,李自成攻陷澧州,府衙曾一度迁来石板滩,仰仗的就是毛里湖迷宫般的湖汊及周边茂密的山林。
石板滩以桥为界,南北各有一丛民居,虽参差不齐,但茶肆酒楼,门店作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样不少。此处三县接壤,水陆会通,与睦邻的棠华铺和白衣庵两圩场相比要热闹得多。逢四九的场,四邻八乡,纷至沓来,街头街尾,桥上桥下,人头攒涌,猪叫人喊,十分喧嚣。尤以鱼市为盛,一场下来,满街都是鱼腥。
老一辈石板滩人讲述起这段历史,总会添油加酱着实地渲染一番,似乎这只是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荣耀。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石板滩,除桥头一家面馆和一个杂货铺外,整条老街冷清寥落。还是四九的场,乡民们恋旧,仍以桥为中心,傍两边屋檐摆摊设点,虽仅是些自家的鸡鸭菜蔬、农副产品,但你还是感受到了往日的那个热闹。毛里湖自归属于西湖渔场后,鱼市早已销声匿迹,但鱼还是有吃,想吃什么,你只需在个摊前蹲下身子,拨开鱼篓上面的一层水草,里面全是一张一合的鲫鱼、黄鲴、鲢鱼——即使是不张嘴的翘鲌,那一身细鳞在阳光下皓白如银,爱死个人。
供销社坐落在桥北西侧,离公路十米之距,看去与老街若即若离。一栋青砖瓦房面向公路,顺溜七间,由南至北依序为生资、南货、百货、疋头、土畜五个门市。生资与土畜须有库房,各占两间。南北各打两米高的院墙,西边临河,院墙也就省了。院中央有个很大的坪,虽堆放有陶缸、水泥、涵管等大件,但仍显空旷。除马经理(兼会计)外,五个门市各由一人打理。有食堂,六人围一桌,很松散。伙食不错,逢场吃肉,平时鱼当荤,蒸、煎、炸、炖轮着,鱼汤糊榨辣椒极为鲜美。都说供销社天天像过年。
食品站设在桥南西侧,因常年圈猪,南风起,这边能闻到很浓的猪屎臭。每当这时,南货柜的老张就会破口大骂:“狗入的食品站,三百六十天闻它的猪屎臭。”生资的老李早被碳胺呛得没了嗅觉,他昂着头四周嗅了嗅,说:“今天还好,不怎么臭。”众怒难犯之下,马经理不得不说话:食品站归商业局管,反映也没用。怎么办?你们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他有严重的哮喘,背都咳弯了,脑壳又大,远远看去就像只虾公。百货柜的凌媛,原先在城关上班,今年轮换下来,一肚子的怨气。乡下比不得城里,骤然的寂寞令她不适,这种情绪势必影响工作:百货柜小商品多,上不来营业额,买主又多是些农妇,挑三拣四,凌媛不耐烦,几乎天天吵架。马经理找她谈话,她狡辩,马经理火了,大声吼道:“吵,吵,吵,你就知道吵,又不是我把你搞下来的。”凌媛觉得委屈,找疋头柜的老毕诉苦。老毕就劝她:“都有个过程,慢慢就习惯了。”老毕是个“老右”,原在省供销社。他是个人才,供销社很多杰作都出自他的手。如各柜台上的广告牌就是他做的,五颜六色,图文并茂,格外醒目,乡下人第一次接触这玩意,新奇又有些不惑,问:有那么大的酒瓶吗?这衣服好看,可柜台上没有呀。尤其是刷在供销社外墙上的“发展经济保障供给”那八个黑体大字,给人一种充裕的感觉。有人在老毕面前揶揄:保障供给,那為啥煤油、肥皂、红糖还要凭票呢?老毕不忌讳,爽朗地回答:提还是要那么提嘛,不然,干劲从哪儿来。他爱管事,事无巨细都要插手。南货柜的火柴、肥皂,往常都是堆码式的放在一起,他就给摆个造型,经他这么一弄,哎,还真不一样。老张笑着说:我看这经理还是你来当合适。老毕连连摆手,说:这玩笑开不得。
马经理对这个从省城来的知识分子一直抱有戒心(他不止一次听到区、县两级社领导当着他的面对这个“右派”的褒奖),人前说:还是有文化好哇;背后又说:那么多的花花肠子,难怪被打成右派。土畜业务繁杂:收蛇,收黑鱼,收猪鬃,收兽皮,收生姜,收金银花,收破铜烂铁,刮猪小肠——最大一门业务是收棉花:九月开始奓花,石板滩周边六七个大队的棉花都送到这里。到时要请临时工,检验,分级,打包,哪个环节都要人,这期间,连马经理整天都待在这里。老曾从参加工作起就在土畜,老本行了。业务不用说,关键是有能力。每年县供销社都下有任务,若缺口大,就指望老曾这里了。马经理照例叫食堂炒两个菜,把老曾喊来,一瓶邵阳大曲对半掰。酒过三巡,老曾开口:
“还差多少?”
马经理竖起两个指头。
“两千?”
“后面加个零。”
“两万?”
马经理不出声,两眼勾着他。
老曾一扬脖,竖杯给马经理看。
“怎么,有问题?”
“再拿一瓶邵大。”
“你得先说说法子?”
“拿了再说。”
马经理起身,朝里大喝一声:
“拿瓶邵大——”
有人回应。马经理回原位坐下,把嘴一抹,豪气地说:
”只要你肯喝,我喝死都陪。”
马经理清楚,老曾只要喝酒,就定有办法。有一年,离关账只差三天了,马经理急得跳脚。老曾硬是组织两个生产队挖了三万斤藕交给县蔬菜公司,账平了。单位评了先进,生产队还送来了锦旗,说是让他们过了个好年。马经理拍拍老曾的肩膀,笑着说:“这老鬼,没想到你蔬菜公司都有人。”
五个门市,只有老曾叫主任,这不是无来头的。主任可称中层骨干,就有到区里县里开会的资格。老曾家住津市,老婆在市搬运大队拖板车。老曾很少回去,每到发工资的日子,老婆准时来,她人高马大,车未停稳,一跨步就跳下了车。老婆从不和社里的其他同事嘘寒问暖,连经理也只是点一下头。来后就是洗,先洗床单被单,再洗里衣外衣。第二天早饭也不吃,给老曾留点烟酒钱,把老曾的工资揣腰包里,赶头班车回津市。两人无儿无女,外传是老曾年轻时武功练狠哒,练得没有了生育。这话真不真,谁也说不清,但从两人的关系上来看,似乎有些道理,不然,那么威严有头脑的一个人竟在女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服服帖帖。
白露一过,中秋就不远了。这地方有逢年过节走丈母的习俗。所谓节,就是中秋节。两口子结婚多年,自己的儿女都大了,实不得闲,这走丈母的礼仪也就免了,妻子也不会归怨丈夫。但准丈母就不同了,人家的闺女还未娶回,这丈母是必须走的。节货既简单又传统:一对酒,两封月饼(一封十个)。而这月饼就是供销社自个做的桂花冰糖月饼,掌作人就是马经理的丈人卜茂山,人称卜掌柜。他原在石板滩街上有个门面,合作化时他已年届五十,怕他祖传的秘方被别人学去,宁可关门也不入社。他有女无男,本着传男不传女的祖训,这本事就只能烂在他肚子里了。马经理娶的是他幺女。看在女婿的面上,供销社请他,他还是来的,别看只有一个月的生意,因销量大,销路广,着实让供销社赚了一笔。马经理因此在社里有说话的资本。
月饼好吃不好吃关键在馅:桂花、冰糖、猪油、柚皮,就这几样简简单单的配料,南货柜的老张跟卜掌柜做了那么多年的下把,仍没将这诀窍弄到手,每到关键的时候,卜掌柜总是找个借口将他支开。气得他背后嚷:“都棺材瓤子了,还保什么密。”
一语成谶,这年冬天,卜掌柜无疾而终。马经理倒没什么,老张则号啕大哭,他不是哭卜掌柜,而是卜掌柜带入棺材里的月饼秘方。
这年,老毕收到了平反通知书,调回省城,官复原职。好事连连,凌媛一年轮换期满,也要回县城。马经理吩咐食堂做了一桌丰盛的送行宴。席间,马经理说了一句很时髦的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翌日,老张为老毕送行。上车前,老毕塞给他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桂花冰糖月饼配方。
老张惊喜万分,跟着客车的屁股赶了几步,大喊一声:老毕——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