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味

2020-08-31 01:39阿良
湖南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后山斑鸠笼子

阿良

“嘣——嘣——”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声,撕裂后山的宁静。小虎子像安了电子弹射器一样,蹦地跳起许高,对着后山“汪汪汪……”发出一连串的警戒,然后又对着主人嚷嚷,提醒后山有人打猎。姜五爹正跷着二郎腿抽烟,听到枪响和狗叫,甩掉半截子烟头,先是拨打乡政府林管站的报警电话,然后操起一根棤树扁担冲出门。小虎子如离弦的箭,冲在姜五爹的前面。

乡政府白纸黑字有公告,明令禁止打猎。谁吃了豹子胆,还敢来这里打鸟?操。

姜五爹住在山窝里,三面环山,一面朝南,一条机耕砂土路连通山外。后山树木参天,枝叶茂密,是鸟类栖息的好场所。城里经常有人扛着猎枪来后山打鸟。姜五爹看到一串鸟挂在枪杆上晃荡,有的还在扑楞着翅膀,滴着血,发出凄咧的惨叫。姜五爹在心里骂“造孽,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骂归骂,但姜五爹不敢上山去阻止打猎。有一次,姜五爹看到两个年轻人钻进后山的林子里,他带着小虎子尾随其后。狗见到陌生人,又有主人在后壮胆,一路发出“汪汪汪……”的警告声,惊动树林中的众鸟,“扑哧”一声号子全都飞走了,两年轻人什么也没有打到。出林子时,一年轻人对姜五爹吼道,“你个老不死的跟在后面逛喽,这枪子可不长眼,小心把你当野猪打了。”另一年轻人指着姜五爹的鼻尖说“这是高总的大少爷,小高总,来这里打獵是你两儿子叫我们来的。你个老家伙瞎闹腾,是不想要你那两儿子在公司混啦?”自此以后,姜五爹再也不敢上山阻止城里人打猎了。两年前,乡政府林管站来人,在山的周围拍了照,录了像,挂了“候鸟保护区”的牌子,还给姜五爹发了证书,要他当候鸟守护员。林管站的人对他说,发现有人上山猎鸟,你拨打这块牌子上的电话就行。姜五爹起初不大相信,以为是做做样子哄人的。不久,城里来了一帮打猎的,姜五爹试着打了这个电话,果然还灵。电话后半个多小时,林管站和派出所来了人,缴了这帮人的猎枪,罚了款,为头的还拘留了七天。这事有震慑作用,城里来后山打猎的人渐渐没有了。每天清晨,山上的鸟叫声一波接一波又稠密起来。

姜五爹的两个儿子在城里打工,在高总的公司干了几年,积累了一些资金和人脉,兄弟俩就离开公司自己干。但很多业务还是在高总手上接单,有高总罩着,这几年公司发展顺利,兄弟俩在城里讨了堂客,生了崽,回这山窝老屋的日子就稀少了。两儿子蛮孝顺的,把姜五爹老两口接进城带孙子享福。姜五爹不习惯城里生活,一天到晚像关在鸟笼子里。他让老婆留在城里带孙子,自己回到山窝里的老屋。姜五爹已习惯了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迎来日出,又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送走晚霞。乡政府林管站每隔一段时间还派人来看望他,每年年终总结会上,姜五爹都受到了表彰。

让人心惊肉跳的猎枪声消失了几年,怎么又突然响起?

姜五爹跟在小虎子后面,朝后山的林子里跑去。

小虎子钻进林子里,么解听不到它的叫声了呢?哑巴了,奇怪,姜五爹紧握那根扁担往林子里钻。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小虎子,别嚷嚷。”

姜五爹听到这声音有些耳熟。他循着声音走近一看,傻眼了。

“爹,你爬上山来干什么?”

姜五爹的二崽姜小波正端枪瞄准树上的一只斑鸠,“嘣——”的一声,一只斑鸠翅膀扑楞了几下,想逃命,没飞多远,还是摔了下来。鸟受伤了。

“你赶快离开,我上山前打了报警电话,一会林管站和派出所的人就到,逮住了要进去的”。姜五爹提醒儿子。

“爹,你就别操闲心了,他们不会来的。”

“我刚才亲自打的报警电话。”

“来前我已和林管站打了招呼,高总今天晚上有雅兴,要在雁留声野味店吃饭,林管站的头都会参加。爹,你回去,别在这里瞎搅和,影响我水平的发挥,晚餐没上几只,哥会臭骂我一顿。”

这两兔崽子,长能耐了,把老爹给卖了。周围邻居听到枪响,没人出警,知道内情,那还不戳着我的脊梁骨骂?以后林管站的人还会听信我的报警?这是什么狗屁高总,图自己嘴巴痛快,让两个蠢宝崽来杀生。

“那也不行,这片林子乡政府交给我守护,我护鸟有责,你不能在老子面前再放枪。”

“爹,这个饭局对哥和我太重要了,高总在政府揽了一个大工程,说好了要分一砣给我们。高总就喜野味这一口,哥摸准了,为了从高总大锅里多舀点进我们碗里,哥特意请了今晚的饭局。”

“就是高总把锅里的全倒给你,那也不行。”

父子俩正争执不下,小虎子把那只受伤的斑鸠叼来了。姜小波正要从狗嘴里取出那只斑鸠,姜五爹一把抢过来。斑鸠翅膀受了伤,还在滴血。

“小虎子,发出警报。”姜五爹朝狗发出命令。

“小虎子,发出警报。”姜五爹再次向狗下达命令。

小虎子像领命的将军,在茂密的树林里朝天爆发一串“汪汪—”恐怖的狂叫,然后一边叫一边奔跑。顷刻,那恐怖的叫声在满山树林中穿梭。一群一群的山鸟受到惊吓纷纷展翅逃命。

姜小波没有和他爹打招呼,他径直朝小车走去。他特意把车停远去避着,还是被搅黄了,他憋着一肚子火扭头下山,冲着跟在后面的狗狠狠地甩了一句“老子哪一天连你一锅炖了”。

小虎子没听懂,姜五爹听到了。他在后面跺着脚,冲儿子吼道“有老子在,你敢。”他捧着那只受伤的斑鸠,在树林的空隙里七拐八拐,回到家里。姜五爹用络合碘给斑鸠清洗了伤口,涂上些消炎药,贴上创可贴,还用棉线捆扎结实,把它放进箩筐里,用一个筛子盖在上面。然后姜五爹去后山砍了几根竹子回来,编织了一个圆形的笼子。姜五爹年轻时学过篾匠,编织的鸟笼要比城里人在公园里遛鸟的笼子要宽大,漂亮,还安有一张自动出进的门。

姜五爹把受伤的斑鸠放进笼中,望着可怜兮兮的样子,心想,儿子造孽老子来还。他拿了只竹筒去了自家菜地,捉虫子给斑鸠吃。菜园子里的菜,姜五爹从不打药水,他种的菜主要供给城里儿孙们吃。他说,城里菜市场的菜化肥种植的,打了农药,卖前泡过水,不安全,不好吃。只要我动得,全家就吃我种的菜。他家离县城坐公交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姜五爹一周送一次菜。园子里的菜长了虫子,他就是靠一双手捉杀。现在好了,捉的虫子有销路,斑鸠吃虫子有利伤口的康复。姜五爹边捉虫子边在心里琢磨,这只斑鸠暂时还不能放飞,伤势太重,要养一段时间。现在放飞那等于是又补上一枪,会要它的命。姜五爹决定暂时收养,等伤口痊愈了再放归林中,让它去找自己的同伴。

不出一个月的时间,那只斑鸠的伤口完全好了。姜五爹翻开受伤的翅膀羽毛查看,没留丝丝创口伤痕。姜五爹把斑鸠放回笼中,心里默默念道,可以放它回山了。放进笼中的斑鸠“叽叽咕咕”欢快地蹦跳着,雀跃着,好像是对姜五爹说“谢谢五爹,谢谢五爹”。看着笼中跳跃的斑鸠,姜五爹内心生出许多怜悯和不舍。他对笼中的鸟说:“你还留一段时间吧,给我和小虎子做个伴,我会善待你的。”

姜五爹用棕丝搓成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从屋檐下的挑梁上拴着悬挂下来,一头吊着那只鸟笼。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站在条木凳上能把装虫子的竹筒塞进笼中就行。斑鸠和姜五爹相处久了,生出的那份情愫,只有斑鸠和姜五爹心里清楚。斑鸠看到姜五爹,在笼子里横着的那根杠杆上跳上跳下,叽叽咕咕呱呱啦啦,扑打翅膀。姜五爹知道,斑鸠在喊他呢,要和它对话呢。

姜五爹自老婆进城带孙子,他就去十里外的师弟家里抱回来一只纯黄毛小狗,肉墩墩,胖乎乎,毛茸茸,非常可爱。姜五爹给它取名小虎子,串邻居,进菜园,上灶屋,蹲茅坑,他都脚前脚后呼着,叫着,带着。姜五爹在屋檐下用砖头垒了个窝,小虎子一天天长大,姜五爹给狗窝也扩建了三次。狗窝的背面有个洞,穿墙过去就是姜五爹的卧室。姜五爹进城送菜,小虎子就替他看家护院。遇到有危险,它就可以鉆洞逃生,狗洞透过狗窝门,还可瞭望外面的风险,观察周围的动静。姜五爹经常听到周围邻居咒骂盗狗贼,特意为小虎子设计的。山那边张家有一只母狗,姜五爹担心小虎子外出拈花惹柳,被盗狗贼猎杀,早早就请师傅把小虎子的两粒肉蛋蛋给抠了,没有荷尔蒙的发酵,小虎子成了太监,就死心塌地替姜五爹守护这个院子。姜五爹每周要进县城送菜,风雨无阻。给两个儿子家送些大蒜、辣椒、瓜果、青菜之类的,两个编织袋,每个儿子家里一袋。姜五爹每从城里回家,都要摸摸绕在膝前的小虎子,不无怜悯地说:“操,长这么壮实,还冇和母狗开过荤呢。”

姜五爹过去是爬起床,吃过饭,喂了狗,一头扎进菜园子里,侍弄他的菜。现在多了一件事,从菜地里捉虫子回来喂斑鸠。虫子从他手里抢菜吃,姜五爹从虫子口里保卫青菜。过去是捉一条虫踩一脚,现在是捉一条就放进竹筒里。竹筒有一个小洞,虫子从小洞爬出,斑鸠就啄吃了。一筒虫子,够上斑鸠美美吃上一天的。

斑鸠在姜五爹的喂养下,快有一个年头了。疗好了伤,一身羽毛放亮,叫声清脆悦耳。尤其看到姜五爹捏着那个竹筒回来,斑鸠就像孩子看到远道回来的爹,扇动翅膀,在笼中欢快地跳跃。姜五爹看到这般情景,想起两儿子小时候,自己日头落山从外面做完沿门手艺回家,远远地跑过来,抱着两腿,要掏他的口袋,看有没有带糖粒子回。

秋季已近尾声,天渐寒冷。菜园子里的菜坚硬起来,虫子日渐见少。姜五爹有些犯难。喂啥呢?夏天一日能捉满一筒虫子,现有一天翻遍园子里的菜叶,也捉不到几条。有一天吃中午饭时,姜五爹端了一碗饭,放了一些菜,摆在笼子下面,招呼小虎子吃。自己也端着一碗饭,挨着它坐下,一边吃,一边观看笼中斑鸠的动静。斑鸠在笼中跳上跳下,发出的叫声有些凄婉,似在说:“五爹,你只顾自己和小虎子吃,不管我啦。”姜五爹看着心里有些好笑,顺手在碗里撮了些米饭,放进笼子里的小碟里,说“对不住了,入冬的菜不长虫子,你将就着吃吧,等明年开春,我还捉虫子给你吃。”斑鸠似懂非懂,啄了几粒,用那坚硬的尖嘴在竹筒上刮来刮去,吐了出来,叽叽咕咕地叫,好像是说:“五爹你骗我,这不是虫子。”姜五爹近鸟知音,他听懂了,冲着笼中的斑鸠发飙“这米饭是我亲手种作出来的,能养小虎子,能养我,能养我两儿子家一溜人,不能养你?你是皇帝老子的千金?金枝玉叶不成?”这一顿吼叫咒骂,斑鸠似乎听懂了,不叫了,乖乖地勾头啄食。姜五爹见状又甩一句,“操,跟我城里那两儿子一个德行,好言相劝不入耳,臭骂一顿老实多了。”姜五爹自此日起,自己饱三餐,喂狗三顿,斑鸠按时跟着进食。

姜五爹有次进城送菜,趁儿子儿媳孙子不在家,就和老婆火急火燎亲热一番。满脸喜悦回到家里,摸摸小虎子的头,有些歉意地说,不该阉了你,让你当太监,有荤不能吃,又转过身抬起头对笼中的斑鸠说,你若是公的,去找个母斑鸠做伴吧。你若是母的,就去找个老公相好快乐去吧。从今天开始,我放你出笼,给你自由,任你去找谁。说完,姜五爹站在木条凳上,打开那扇门,把斑鸠托在手掌上,然后向空中抛去,斑鸠在空中盘旋一圈,一阵清脆的叫声过后,消失在后山的树林中。

姜五爹目送斑鸠的离去,心里顿时处在悬空中,有点像儿子第一次带他坐飞机降落时的感觉,也有点像老婆孩子进城后,把他一个人甩在这栋房子里,有冰凉孤独的感觉。姜五爹招呼小虎子跟在身后,先是去菜园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又爬上后山,去寻找那棵马尾松树,斑鸠是在那棵马尾松下从小虎子口里救下的。寻找什么呢?能找到什么呢?姜五爹问自己,他也答不上。但他还是带着小虎子在丛林中钻来钻去,不时抬头看看,那成群结队的鸟中,哪只是他救治放飞的?初冬的日子比夏天要短多了,天色慢慢拉下灰暗的幕布。姜五爹在山上悠转了几圈。没有找到,他黯然往山下回走。

姜五爹走到山脚下,还未踏进屋院前坪,就听到一阵叽叽咕咕的鸟叫声传来。声音里有他熟悉的,也有他不熟悉的。姜五爹放慢脚步,放松步伐,循声望去,鸟笼里,鸟笼外一群斑鸠在闹腾,有的跳进笼中,有的从笼中飞出。姜五爹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五……一共八只。斑鸠群看见姜五爹回来,“扑哧”飞走了七只,落在对面院中的樟树上,只有一只在笼中跳上蹦下的,朝姜五爹欢乐地唱歌。

姜五爹惊呆了。他救治放飞的那只斑鸠,居然带回七只同伴,不知其中哪只是它的相好。姜五爹抬头望望树上的几只鸟,又瞧瞧笼中的那只喂熟了的斑鸠,一会摇头,一会点头,一条条岁月深刻的皱纹里往下泻着无尽的惬意。鸟通人性。哪里安全,就在哪里栖身安家。原来这后山,经常有人来打猎,栖息的鸟群少。现在政府禁猎,栖息的鸟群日渐见多。南来北往的鸟都在这山上歇脚,栖息,很多在这里安家繁衍子孙。姜五爹喂的那只斑鸠,将近一年的时光在笼子里有吃有喝,绝对的安全。放飞出笼又回来了,还带回它的同伴。姜五爹不停地对自己说,它们信得过我,把我当它们的守护神,我一定要善待它们,侍候好它们。姜五爹把原来装虫子的竹筒取下来,换上一个深底的碟盆,放上几大把米。冰封雪冻天慢慢朝眼前走近,野外吃的见少。姜五爹为让斑鸠们在自己家过好冬,他坚持每天在碟盆放食。

经过几天的观察,在姜五爹喂养的那只斑鸠的带领下,鸟们也不避人了。它們大胆地、自如地飞进飞出,吃饱了食,飞出笼子嬉戏一番,饿了又飞回笼中饱食。开始几天,只有那只姜五爹喂过的斑鸠在笼中过夜。几天之后,那七只斑鸠也一同在笼子里过夜。鸟的欢声笑语,汇聚在一起,像一首辞冬迎春的交响曲,飘出笼中,在院中,在房屋的周围,在后山萦绕,回荡。姜五爹有些陶醉。

进入腊月不久的一天,老婆在城里打来电话,说两孙子放寒假了,想爷爷了,要姜五爹进城住几天。老婆还提醒说,爷孙长期不处在一块,没有感情,将来死了,你的灵牌他们都不想捧。老婆希望他和孙子的感情超过小虎子及斑鸠。姜五爹起初说家里走不开,有菜园,有小虎子,有一群斑鸠要他侍候。老婆说,你把心带进城,人也就进城了。狗再重要,斑鸠再重要,也不如姓姜的两孙子重要。老头你不听劝告,别怪我日后不理你了。姜五爹不敢和老婆顶嘴,当初大儿媳生下长孙,提出要跟娘姓,姜五爹坚决不同意,姜家血脉当然要姓姜。后二儿媳生下小孙子,她也提出要跟娘姓,姜五爹坚决不同意,但二儿媳也坚持不让步,两儿子不吭气,是老婆坚定地站在他的阵线上,小孙子才姓的姜。现在政府放宽政策,要两儿媳生二胎,老婆正做她们的工作。想起这些,姜五爹连连说,别,别,我听你的,明天就进城。不过有句丑话说在先,城里住一星期,就要回乡下一趟,园子里的菜要侍弄,小虎子斑鸠要侍弄。我不能坑它们。老婆回答,只要你进城来住,其他都由着你。

姜五爹进城前,找出一个竹篾盘箕,用绳子吊在笼子的旁边,放了大半盘箕的米。他对斑鸠说,这是你们一星期的口粮,节俭着吃。然后他又煮了一锅饭,用七个砵子盛着,拍拍小虎子的脑袋,对它说,这是你一周的饭菜,每天吃一砵,不要胀着,也不要饿着。小虎子舔舔他的手,围着他的腿缠绵转了几圈,“嗯嗯”地汪了两声,似是听懂了姜五爹的吩咐。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姜五爹背着两个编织袋,里面装满了白萝卜、红萝卜、包心菜、大蒜、芹菜、菠菜等进城。姜五爹离开院门时,回头对小虎子说,你是哥哥,姜家的主人,我去县城一趟,你在家好好照护这群斑鸠。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小虎子听明白了,围着姜五爹转了三圈,跟在姜五爹脚后跟远远地送了一程。

姜五爹的两个儿子住在一个小区,两孙子一个读初中,面临中考,一个读小学,面临升初中。为不影响大孙子学习,老婆住在小儿子家,姜五爹以往送菜也是送到二儿子家。儿子儿媳每天早餐在小区门口的摊点吃,中午在公司食堂吃,只是晚餐一家人聚一顿,两儿子极少回家,一天到晚难见背影。姜五爹进城后,两孙子一边一个挽着他的胳膊,老婆跟在后面,袓孙四人把县城新景点,如沿江风光带,望月阁,江心公园,望岳亭,振湘楼、湿地公园逛了个遍。每天回到家里吃晚饭,孙子就为姜五爹斟满一杯酒送上。姜五爹笑眯眯摸摸两孙子后脑勺,说,比你们的爹孝顺。二儿子姜小波正进门听到了,在一旁接话,爹,哥说了,明晚餐请您下馆子,孝敬孝敬。姜五爹说,我明天回乡下去,小虎子斑鸠等我喂食,你们去孝敬高总吧。姜小波说,下馆子就是高总的意思,听说您进城了,他和哥说,一定得请您。老婆在一边帮腔,高总那是响当当的人物,你别不识抬举,他可是县里领导都哄着的角色。第二天的晚饭放在湖心公园的望月楼,老婆儿媳孙子都没去,一帮人围一大桌餐。桌上尽是野味,姜五爹记不得菜名。酒桌上除两儿子,姜五爹就只认得乡政府林管站的头。酒桌上那哪是喝酒,就是乡下农民插田扮禾渴了喝水,一杯一杯倒。吃过饭,儿子的朋友说陪姜五爹去桑拿。姜五爹问什么是桑拿。姜小波说就是洗澡。姜五爹说洗澡好呀,这几天闲逛出了汗,身上正粘巴巴的,寻思洗个澡再回乡下。洗完澡,姜五爹有恼怒,有羞愧,有后悔,他自己也说不清,匆匆回到儿子家里就倒在床上,一夜没睡,害怕老婆追问什么,第二天清早他滚下床就回乡下了,没和老婆吭声。

回到家里,望着迎接他的小虎子和那群活蹦乱跳的斑鸠,心里很不是滋味。姜五爹站在凳子上看盘箕,鸟食还有。姜五爹进屋看狗食砵,小虎子把砵子舔得像水洗过一般,姜五爹进灶屋为小虎子煮饭。姜五爹往灶肚里添些柴棍棍,柴是干的,火很旺盛,烤得脸发热。想起洗澡的事,他在心里骂儿子,兔崽子,那洗的什么鬼澡,什么好朋友,就是一群狐朋狗友,乱七八糟的。那晚他喝了点酒,有些晕乎乎的,洗澡后儿子的朋友说隔壁有按摩,放松放松筋骨。朋友陪他进去,没屁久他说有事去了。他躺在床上,房间里就他和那妹子。她穿得少,又透明,两只软软的嫩手在他的私处摸来擦去,豆腐一样白嫩的两奶子在他眼晃荡。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摸她的奶子。手才触到那软软的两砣肉,儿子朋友就推门进来,姜五爹慌忙缩回手,狼狈透了。可那朋友若无其事地说,姜爹,我啥也沒看见。姜五爹穿好衣服找儿子要回家,推开隔壁房门看见林管站的头两手正摸着那姑娘。坐儿子小车回家的路上,姜小波话里含话。他说,爹,高总最近又揽了政府的一个大工程,答应给哥做一部分,这些天一直围着这事在转。高总这人蛮好,发包出来的工程也不手紧,也不要回扣,就喜野味这一口。有野味招待,喝一顿酒醉一场,啥都搞定了。最近哥听高总说,入冬了阉狗炖斑鸠是大补的,他想吃。“什么?瞄上小虎子和我养的斑鸠……”姜五爹浓眉倒竖,瞪着两眼珠。姜小波说,爹,现在有钱人都把孩子送省城读书,省城学校好,在那读书有出息。你两孙子也要送省城读书,要培养进大学,姜家后人要发达,那得要一叠一叠现票子往里砸。孙子他们将来不能再像我和哥一样,看人家脸色,从别人手指缝里漏出的那点零星碎银过日子。现如今不巴着高总,去哪儿去捞钱?再说了,要孝敬父母,不能空手打哇哇,以后你进了城,多让您快活快活……姜小波知道说漏嘴了,忙打住。呸,姜五爹气得想扇儿子的耳光。

姜五爹望着小虎子和斑鸠,心里难受极了。把它们送给儿子,去巴结高总?那是造孽。继续养着它们?林管站的人会不会用篓笼来套鸟?酒桌上的话时不时在耳边回响。自己做一辈子沿门篾匠手艺,就留着这几间屋,银行无存款,手头无余钱。两儿子进城后,讨了城里堂客,买了房子,买了车子,两孙子会读书,日子过得红火,左邻右舍好羡慕的。现如今村里年轻人都进城了,剩下的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三白”人员了。村上老了人,抬棺材上山,还要从外村凑数。老婆儿子多次崔姜五爹进城,山窝里的几间屋终不是久留之地。酒桌上高总对林管站的头说,你们乡是山区,多划几个保护点,每年我支持你站里一些碎银子,不会亏待你们的。高总又对二儿子说,你往后莫用猎枪打,死的不新鲜,还怕公安找麻烦,向林管站取经,近鸟知鸟性。姜五爹慢慢听明白,餐桌上的鸟是林管站的人用篓笼捉的。这种篓笼挂在树林里,用食物引诱,能进不能出。姜五爹听着全身筛糠一般。这帮人太狠了。还有,那晚洗澡的事,老婆会不会晓得?晓得了,那他的两只耳朵还不被生生揪扯下来?看着小虎子和斑鸠,姜五爹难过地流了泪。可回想起儿子的话,姜五爹心里像煮开的一壶水,翻滚着。他坐的凳子下丢了一地的烟屁股。

姜五爹从城里回来的第二天,乡政府林管站来人,说你家后山候鸟保护区收归乡里统管,不要姜五爹负责了,还收走了挂墙上的护鸟员牌子。当天晚上,姜五爹又想起餐桌上他们的话,突然冒出个想法,与其让他们用篓笼来捕鸟,不如我来用笼子抓。他把鸟笼取下,用一个橡皮筋圏套在他救治的那只斑鸠脚腿上做标记,仍把它放回笼子里,其他几只,姜五爹抓了放在一个网袋里,装进箩筐里盖严实。然后把鸟笼和那只斑鸠放回原处挂着。第二天,他躲在窗户里观察,奇迹发生了。姜五爹救治的那只斑鸠飞出笼子里,没半天功夫,居然又带回一群斑鸠,它们并无戒备,也不恐慌,在笼子里飞进飞出,在盘箕里啄食。寒冬少食,饥饿让斑鸠们忘记了危险。姜五爹一阵窃喜。当晚,斑鸠们就留宿在笼子里。姜五爹把这个惊喜打电话告诉儿子。姜小波说,爹,姜还是老的辣。姜五爹吼了儿子一句,你个兔崽子。

姜五爹接到儿子的电话,说下午回家来。姜五爹在电话里骂,你个蠢得死,白天能干这事吗?天黑了再回。白天回来,姜五爹既担心上下邻居看见,又怕斑鸠晓得不再回笼子里。后山一群一群斑鸠因饥饿觅食,都会被那只救治的斑鸠带进笼子,走上高总的餐桌。

姜五爹把十多只斑鸠用网袋装好,放进编织袋里,袋子里传出叽叽咕咕的声音。姜五爹怕编织袋不透气把斑鸠闷死,用烟头烫了很多孔。他细声细气朝袋子讲,斑鸠,你们莫怪我五爹心狠,是那高总喜欢吃你们,要恨你们就恨那高总。说完,他用手提提抖抖,蛮重的。夜幕把整个后山吞进去了,众鸟归巢,一切又重归寂静安详。姜小波开车回来了,他把编织袋放进小车尾箱,指着小虎子,要把它带上小车。姜五爹摆摆手,不同意。姜小波没理会老子,把小虎子抱上小车。姜五爹没有再吭声,他一扭头躲进了自己的卧室。他不忍心一双泪眼看着相伴几年的小虎子上车。汽车消失在黑夜里,姜五爹的心像被谁掏空了。第二天,老婆打电话过来,说两儿子蛮孝顺,留了一砵野味汤,特鲜特鲜的,要姜五爹进城去吃。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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