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平,李 晓
(华中科技大学 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难民与移民问题成为欧洲媒介的重要议题。近年来,由于战争、暴力和迫害等原因,流离失所的难民数量一直呈上升趋势。自2011年叙利亚爆发内战,大批难民到黎巴嫩、约旦、土耳其等邻国寻求避难。叙利亚难民问题,加重了欧盟各国财政经济负担,也引发“国家安全、人道主义和人权保护等一系列政治、社会层面的争议和难题”[1]。
2015年,随着叙利亚“难民潮”逐渐演变为欧洲的“难民危机”,叙利亚难民接收的报道呈现了多元化的媒介景观:欧洲主流媒体秉持欧洲价值观的“政治正确”进行新闻叙事,凸显了人道主义关怀和国际责任;新媒体在延续“政治正确”基调的同时,也折射了民众在道德压力和现实困境(社会负担与难民融合的挑战)的纠结。在这一复杂的媒介议题中,欧洲针对叙利亚难民接收的民意发生了变化,尤其是那些中立派[2]。其中,新闻叙事方式与媒介动员策略,呈现出新媒介特质与视觉政治的特征。
在全球化的浪潮下,难民危机频发。鲍曼认为,全球化与现代化制造了“废弃的大众”,即“冗余”、“无用”的人,包括难民、老人等,从而剥夺了他们的权力和尊严[3]。人们对于全球难民的认知和了解主要依赖于媒体,而媒体对于难民的新闻再现常常借助具有冲击力的视觉信息。在媒介从“以语言为中心”向“以形象为中心”的转型中,“视觉因素一跃成为当代文化的核心要素,成为创造表征和传递意义的重要手段”[4]。
苏珊·桑塔格认为,战争成为一种客厅景观和声响,观看发生在另一个国家的灾难,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经验[5]15。一方面,媒介技术和视觉手段的进步使遥远地区的人们也能真切感受到难民的痛苦和不幸;另一方面,这些背负不幸的“难民”成为媒体人眼中的一处可以深度挖掘的苦涩宝藏。其中,难民成为媒体关注的重要议题。《越战中的女孩》(1972年)、《阿富汗小难民的葬礼》(2002年)、《被割掉鼻子的阿富汗少妇》(2010年)、《艾兰之死》(2015年)、《新生希望》(2015年)等视觉表征符号,已成为全球公众挥之不去的媒介记忆。媒介生产的难民图像,真实地呈现了难民的生存困境,也建构了公众关于难民的集体记忆。
在全球化不断深入的过程中,媒体与公众愈发关注难民危机,一些研究者也尝试从视觉或图像的维度介入“媒介与难民”的学术探讨。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媒介再现、新闻框架与难民的社会认知;二是难民的图像生产及其视觉功能研究;三是灾难美学的道德迷思。
首先,一些研究者从媒介框架的维度,探究了新闻再现与公众对难民的社会认知。萨曼莎·库珀等人从媒介层级的角度,研究国家和地方报纸报道难民及寻求庇护者的框架差异[6];艾米丽·埃默尔从文本与视觉的双重维度分析《韦恩堡日报》对缅甸难民的报道,发现文本框架的焦点在于利益和责任归属,而视觉框架则聚焦异国情调[7];另外的一些研究者则从社会建构论的视角指出,难民和移民往往被媒体建构为“危险和肮脏的局外人”“违法者”“非法和具有威胁的人”“国家的负担”和“外星人”等[8-10]。值得关注的是,关于难民的新闻框架也会因重大新闻事件而发生改变。“艾兰·库尔迪伏尸海滩”照片的全球传播,刺痛了全世界公众的心,也震动欧洲。媒体对欧洲难民身份建构开始从“入侵者”到“受害者”转变[11]。媒介提供了难民的社会能见度并建构公众的社会认知,成为社会意义生产与难民身份建构的重要场域,但难民的话语框架不只与媒体有关,还受背后的文化、经济、国际关系、国家利益等更深层次因素的影响。
二是结合视觉表征和新媒介技术,探究难民图像的情感动员能力与政治影响。卡瑞娜·尼库恩指出,纪实影像可以动员公众产生同情、帮助、关心难民的情感[12],并借助情感力量影响其它国家的难民政策[13];梅特·莫特森认为,即时新闻图像(Instant news icons)更容易吸引跨国公众的注意力,引起受众的强烈情绪反应和激烈辩论[14-15]。难民死亡的视觉表征会对舆论和政治意愿产生影响,单一描绘难民对观众有更大的影响力,也更有可能引发同情或愤怒;同时,匿名性可以降低观众将其与悲剧联系的可能[16]。此外,詹姆斯·班克斯的研究发现,难民和寻求庇护者的视觉表征,被用来强化边界保护政策的意识形态并动员人道主义原则[17]。视觉图像重塑了难民身份与社会话语,并影响对外政策的制定[11]。研究者发现,难民影像及其情感动员在全球政治中扮演了日益重要的角色。
三是关于灾难美学的道德迷思研究。一些研究者对视觉化的难民“能见度”提升保持警惕,因而在肯定媒体再现力量的同时,也反思媒体过分强调难民的悲惨形象,极易陷入灾难美学的集体性媚俗[18],而且,难民图片“艺术化”的表达,可能会使受众关注点从对灾难原因和后果的反思中转移[19]。
既往的研究发现,媒介与数字技术为难民提供了“在场”的方式,提升了难民在全球公共空间的社会能见度,从而影响难民问题的情感动员、话语建构、公众认知以及对外政策制定等。对于难民的形象建构与人道主义精神激发、新闻报道与难民政策改变等研究成果相对丰富,但在一个“图像化的社会”,对于难民图像的意义生产及其权力运作过程、难民图像的现代反思等仍有较大的研究空间。叙利亚难民危机被联合国称为“冷战结束以来最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由此引发的“欧洲难民危机”也成为全球重要新闻议题。因此,本文拟从视觉政治的维度探讨如下几个问题:1.媒介如何提升难民的“可见性”?2.难民的图像生产体现了怎样的一种凝视关系?3.这种凝视关系又呈现了怎样的一种视觉政治?
图像赋予叙利亚难民以“可见性”,成为其意义生产、身份建构的重要场域。借助数字网络,图像驱动的媒介议程,与公众议程、政治议程相互形塑。视觉再现与图像叙事,使难民的身体在全球公共空间中“出场”,丰富了公众对于难民所承受痛苦的评判和认知。
图像成为展现叙利亚难民生存景观的重要方式。叙利亚难民图像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图像展现的人物主体是儿童,以人物特写为主,展现儿童惊恐的眼神或哭泣的神情、艰难的生活场面、无辜的表情与父母伤心的画面形成对比、在条件恶劣的难民营中偶尔玩乐的画面等。二从报道特点来看,体现出视觉恐怖的特征。一些难民图像出现了冲突、暴力、血腥的画面,往往展现难民受伤时的无助、遭受暴力袭击时的弱小、被迫迁徙时的无奈。
(一)儿童受难图:被凝视的叙利亚难民 作为一种传播符号或媒介表征,叙利亚难民的儿童受难图成为图像叙事的焦点。“在我们认知的图像中,儿童或是欲望对象物,或是政治、文化、宗教、灾难等的符号,或是国民情人……却唯独不是孩子自己。”[20]孩子成为一种表征符号,饱含着一些相对超越民族、文化及其时代的共通意义,它既是生命延续的承载体、成年人的责任和义务,也代表着纯洁、希望与未来[21]。在“孩子崇拜”观念的推动下,孩子的图像在社会与政治批判中被广泛使用,用以揭示与批判社会的不公或弱势群体所遭受的伤害,以此来展现痛苦,唤醒观者的悲悯之心[22]76。
作为一种媒介符号,“儿童受难图”将叙利亚难民的不幸境遇具象化,并借助视觉冲击力进行情感动员。“儿童罹难”象征着美好、纯洁与和平的撕裂与毁灭,从而引发全球媒介、公众以及政治的关注。“儿童”成为社交媒体、报纸头版的叙利亚难民的符号表征。2017年5月2日,叙利亚政府军空袭大马士革东古塔地区的Arbin镇,造成很多儿童受伤(图1)。这一新闻照片在视觉叙事中“锚定”了苏珊·桑塔格所言的“他人的痛苦”。图像将儿童难民受到的伤害具象化为身上的斑驳血迹、眼里噙着的泪水或表情的痛苦、惊恐和无助等。于是,“失去的一代”成为视觉文本或难民叙事的主要框架。沉默的图像并不沉默,在控诉施暴者的同时,也通过灾难、伤害或死亡等视觉文本表达激发人们同情并采取人道主义行动。
图1 叙利亚儿童在空袭中受伤痛哭
(二)身体修辞:新闻摄影的“锚定”机制 媒介生产的叙利亚难民图像有其共性,图像背景多是与暴力、战火、废墟相关,展示的难民形象大多是受伤的、哭泣的、痛苦的、茫然的、被救助或死亡的,是饱受苦难和折磨的“奇观化身体”。2016年2月18日,澳大利亚摄影师瓦伦·理查森的作品《新生活的希望》获第59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荷赛)新闻图片大奖、现场新闻单幅一等奖(图2)。照片上,一名男子正将一名婴儿送过匈牙利和塞尔维亚边境为阻挡难民潮而立的铁丝网。图像中刻画的难民身体,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生理上的标志,而是被置于社会和政治叙事框架内,成为对抗战争、暴力冲突和霸权主义最直接的修辞资源,成为舆论场域中一个流动的、积极的话语符号。媒介文本借助视觉修辞,从“肉体”向“政治行动者”转变,实现了从身体领域向话语领域的延伸[23]。
影像媒体通过揭露、强调、浓缩与具象化等视觉修辞与叙述策略,“锚定”叙利亚难民议题。所谓的锚定(anchoring),是指借助既有的熟悉事物以及可接触的文化类别,对不熟悉对象予以分类和命名的历程。锚定意味着对“陌生的他者”予以客体化。客体化就是将不熟悉与抽象的风险观念与风险意象等,转化为具体、客观的风险常识[22]83。2015年9月2日,3岁叙利亚难民艾兰·库尔迪伏尸海滩的照片引发各界人士的震惊和反思。叙利亚难民图像所呈现出的“奇观化身体”,与国际社会推崇的健康话语、文明秩序、和平发展相悖,强调的是暴力的战争、激烈的冲突和不幸的生活。当一个个受伤的、痛苦的、不安的、焦虑的身体进入社会空间的视觉表征体系,图像建构了一种从身体通往宏大话语生产的认知渠道,诸如弱者、良知、道义、身份、尊严、平等等宏大话语在视觉化的身体维度上被生产出来。
图2 新生活的希望
(三)视觉互文性:难民图像文本互联 在媒体生产的叙利亚难民图像中,单一影像文本都体现了摄影者个体化的思想表达,又在共时或历时的影像洪流中保持这一种内在的互文性。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一个文本将他文本纳入自身的现象,是一个文本与其他文本之间发生关系的特征[24]。在叙利亚难民的视觉文本中,互文性常常运用模仿、拼贴、戏仿的方式,激发观众将“主文本”与“互文本”(其他作品、社会文本)进行关联想象或互文观看,赋予文本以“开放性”的意义。
1.影像网络中的文本关联。法国批评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文本的构成仿佛都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转换。”[25]虽然新闻摄影文本偏向当下瞬间的捕捉与表现,但文本意义的生成也与前置文本、共时性文本密不可分。不间断的“视觉的狂热”已变成我们的环境,但是图像对记忆有着更深刻的感染力。由现代媒介图像所建构的难民风险图景,唤醒了公众对其他难民危机的历史记忆或集体记忆。在“景象堆积”的时代,图像提供了一种快捷理解某种东西的途径和用来记忆这东西的压缩形式[5]18。难民影像与更加广泛的影像文本与社会文本构成一种互文网络。2015年9月2日,3岁叙利亚难民艾兰·库尔迪(Alan Kurdi)伏尸海滩的照片(图3),再次将战争、难民与人道主义救援等议题以视觉方式呈现在全球网民面前。
图3 艾兰之死
如果说互文性是“将历史插入到文本之中,以及将文本插入到历史当中”[26],新闻图片《艾兰之死》与《火从天降》构成一种视觉互文性。一些欧洲媒体将《艾兰之死》(图3)和《火从天降》(图4)这两幅照片并置刊登。《火从天降》拍摄于1972年的越南战争。黑白照片中,一个小女孩赤身裸体在马路上惊慌失措地奔跑,满眼惊恐,衣服被燃烧弹烧着。照片引起了当时大规模的反越战游行,如今也沉淀为一种集体记忆。大众媒介生产的经典新闻图像已成为一种符号,用来表征、隐喻的受难者。“文本之间的相互指涉也形成了各式各样的互文网链,任何文本都置于网链之中,并且具有开放性。”[27]2015年9月5日,斯洛文尼亚著名报纸《劳动报》就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两幅照片,标题取名为“照片的巨大情感因素影响了政策的制定”。《劳动报》在过去的互文文本“火从天降”中建构主文本“艾兰之死”,回应难民历史并再生产了新的难民影像文本。
视觉互文性在文本生产与文本阅读两个维度产生,是唤起人们关于难民集体记忆的重要力量。媒体将越南战争的惨痛记忆移情到叙利亚难民身上,促使欧洲的媒体和政府重新审视欧洲难民危机,推动欧洲难民政策改革。
2.开放的视觉文本:后现代社会的网络文本生产与阐释。“叙利亚男孩伏尸海滩”的新闻摄影,其衍生作品逐渐延伸到动画、速写、漫画等艺术领域,“突破新闻摄影现场纪实性的局限性,在创作上打开了联想与想象的空间,在丰富了新闻事件的表现形式的同时,也使得这一新闻的主题更加厚重”[13]。与新闻摄影不同,难民漫画是草根群体在公共空间的话语实践方式。作为一种公共修辞形式,难民漫画往往采用戏仿、转喻、象征、隐喻、互文、讽刺、拼贴等修辞手法,带有强烈的后现代主义风格。
视觉传播时代,视觉修辞成为构建公共话语空间的主要修辞手段。图像是视觉修辞的重要载体,借助图像叙事能有效建构新的话语意义和认知框架。“Do You See It Now?”(图5)这幅漫画是网友发布在twitter上的。这幅漫画采用了拼贴的手法,将小艾兰放在欧洲议会的中心,并将其放大凸显,艾兰所处位置正是这幅图像的视觉中心。这幅漫画意在表明之前欧洲各国对叙利亚难民问题持漠然处之的态度,现在将小艾兰的尸体放在各位眼前,这下总该看到了吧。漫画标题为“现在你知道了吗”,意在强调叙利亚难民问题应该引起欧洲各国高度重视,应被提上欧洲各国的议事日程。《海洋动物为艾兰哭泣》(图6)这幅漫画则使用了反讽的修辞手法,图中的海洋动物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海洋动物们都在低头对着艾兰悲伤地哭泣哀悼,而旁边的工作人员却一脸冷漠地做着记录。这幅漫画意在讽刺欧洲各国人道主义的缺失,强烈呼欧洲各国对难民实行人道主义援助。
在艾兰伏尸海滩事件之后,网络上兴起了一阵难民漫画创作热潮,各种风格的漫画轮番登场,以一种“去政治化”的方式展现自身的话语姿态。米歇尔认为,在以视觉为主的传播中,“(文本语言)就在图像内部,当它们显得最彻底地缺场、隐藏和无声时间,也许就在图像的最深处。”[28]图像的话语权不在于声音而在于意义。与语言文字相比,图像符号的释义性更加具有丰富性和不确定性,而且它直接诉诸于人们的情感领域,生动、逼真、鲜活、具象,借助于人们的想象力生产出更多层次的意义,以此来建构图像的认同机制。普利策专题摄影奖获得者约翰·坎普兰曾说:“有时候,图片看似无法向这个充斥着战争的世界大声的呐喊。但是,它比那些流血暴行直接、粗暴地展示,要来的更加猛烈。它让人的心头为之一动,也能感染整个世界。”[29]这就是摄影的力量所在。难民漫画经过戏仿、拼贴、讽刺等修辞手法的改造与包装,看似以一种较为游戏轻松的姿态进入人们的情感领域,却可以更有效地引导受众从感性观看向理性思辨转变,从而引发人们关于难民问题的深层反思。
图5 Do You See It Now?
图6 海洋动物为艾兰哭泣
图像离不开观看,看(seeing)使图像以“可见性”(visibility)和“凝视”(gaze)方式进入到权力运作机制。叙利亚难民图像的生产与观看包含了多重凝视关系,包括视觉生产者与难民的“凝视”、难民的“自我凝视”以及受众与难民图像的“凝视”等。凝视是一种权力的观看,携带着权力运作、身份意识和权力话语关系等。叙利亚难民图像的多重凝视关系中反映出复杂的视觉政治关系。
(一)凝视“他者”:难民的媒介再现 图像提升了叙利亚难民的社会可见性,也展现出视觉生产者与难民的“凝视”关系。相对难民“自我”而言,视觉生产者则成为“他者”。难民视觉文本体现一种新闻选择或视觉文本框架,跟所有再现文本一样,难民图像的视觉再现也渗透着权力关系,它是权力的角力场。
大众传媒是“看”的主体,也是权力的主体和欲望的主体,充当了现代社会瞭望者和监视者的角色,并以“可见性”作为监视手段。叙利亚难民是“被看”的对象,也是权力的对象,可欲和所欲的对象。“看”与“被看”的行为蕴含着深层的权力关系[30]。事实上,难民作为弱势群体,常常以“无名的尸体”方式呈现并被边缘化甚至异化,被刻画为“危险的、具有威胁性的人”。2015年艾兰之死的照片用最残忍的方式拷问世人的良心,各国媒体秉持人道主义原则报道此事件。2016年BBC VR短片《We Wait》,根据真实故事讲述了一群叙利亚难民流离失所,从土耳其向希腊逃难的危险旅程(图7)。难民图像的视觉文本框架从将难民视为“入侵者”向“受难者”转变[11],并运用技术化观看手段帮助人们获得沉浸式体验。难民图像背后的“凝视”并非是“自然凝视”,它充斥着复杂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权力运作。“视觉性既是一种敞开、敞视,也是一种遮蔽、隐匿,是在敞开的同时又遮蔽——因为任何一个政体都必定隐含着某种主体/话语/权力的运作,隐含着阿尔都塞所称的‘意识形态的形式结构’。”[31]大众媒体持有“看”的特权,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力,在“凝视”的观看过程中占据主体地位。但归根到底,大众媒体还是为国家利益服务的。
图7 BBC最新VR短片《We Wait》
大众媒体生产的难民图像成为叙利亚难民的视觉在场。视觉再现的权力运作方式,不仅透过符号结构去建立及强化意识形态,它还建立在再现的“可见性”上[32]。难民作为弱势群体,“可见性”可以转化成为他们的政治资本和权力资源。“艾兰之死”事件推动欧洲重要大国纷纷调整难民政策。然而,在科隆案后德国难民政策由“谨慎对待”转向“友好欢迎”又转向“逐渐收紧”,开始遣送难民回国。通过图像产生的道德,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通过照片激起的良心,很难成为道德或政治认识;通过照片得到的认识,往往是煽情的,不管是人道主义还是犬儒主义的[33]。照片创造了多少同情,就会使多少同情萎缩[5]96。照片的道德内容很脆弱,不能长久地维持其感情效果。叙利亚难民图像所激发的公众同情和社会影响是偶然的、短暂的。图像能够引发公众关注和讨论,但并不能完全改变叙利亚难民的命运。边界安全、政治互利、经济发展等国家利益才是影响难民政策的根本因素。
(二)自我凝视:从沉默的“他者”到难民自我呈现 在难民的视觉文本中,难民通常是一个沉默的“他者”:被讲述和被凝视。也有难民在追求一种视觉的自我呈现和自我凝视。难民也通过自我凝视,由被动到主动凝视,使叙利亚难民个体的痛苦经验走向公共空间,成为获得“社会能见度”的重要方式。
图8 《难民马里奥》(Refugee Marion)游戏
难民对于其他国家的民众而言,是穿越边界而来的外来者、异乡人、陌生人。民族和种族意识使欧洲各国的主流意识形态将难民视为“他者”,是被观察、被表征的对象,成为一道视觉景观。网络技术带来的媒介赋权,使人们更便捷地参与到图像生产、复制、传播过程中,也带来了难民主体意识的觉醒。米兰·昆德拉曾说,一个想要离开自己热土旧地的人是不幸的。叙利亚难民Samir Al-Mufti根据自己的真实经历,以欧洲难民危机为主题,制作了一款名叫《难民马里奥》(Refugee Marion)的游戏,把游戏变成传达难民信息的强有力的工具,希望世界能够听到难民的声音(图8)。萨特认为,他者凝视使自我拥有新的生命意识,却非因他者对自我所处空间的主体认识而使自我得以存在[34]。其实,在视觉生产者凝视的过程中,难民并非是完全被动的,难民Samir Al-Mufti不再保持沉默和隐秘,成功地转变成为自我凝视的主体对象,主动参与到难民话语建构实践中。难民的自我凝视是一种主动建构自我身份的实践,更是“可见性”和“社会能见度”的争夺。“可见性”和“社会能见度”紧密相关。“社会能见度”是一种社会资源,可以带来政治和经济的回报[35]。在难民自我凝视的过程中,他者凝视依然存在,但是打破了传统的视觉生产者与难民二元对立所产生的权力关系,使凝视关系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中。
(三)凝视图像:网民身份遮蔽与难民认同建构 在社交媒体时代,网民通过图像来感知难民痛苦,并通过评论跟帖或生产视觉文本的方式参与到难民图像的传播过程中。这一参与式传播,使网民与难民图像相勾连。不管是凝视“他者”还是凝视“图像”,凝视机制中的权力、身份意识、主体性等因素依然存在。但是,在后现代网络文化视域的“凝视”中,“看”的实践与图像相关,观看者和被观看者似乎消失了,只剩下“凝视”行为本身。
主体性的遮蔽使网民更容易完成对难民身份的认同性建构。人们在虚拟空间中获得了虚拟身份,甚至可以隐匿、虚构或创建一个新的身份。虚拟环境大体上对于种族和性别这些因素是不予考虑的,这些身份标志在日常生活中也许关键,在网络空间里却可能会变得多余[36]。在网络空间中,网民往往会忽视性别、种族等主体性身份,在平等的关系中观看难民图像。人们通过“同情”的能力可以感知到他人的痛苦,这里的“同情”指的是“empathy”,即与他人的情感共鸣。土耳其摄影师奥斯曼·萨厄尔于2014年12月在叙利亚北部阿特梅赫的一个难民营中拍摄了这幅照片(图9)。照片中的叙利亚女童误把长焦镜头认成枪,惊慌失措地举起双手投降。最初土耳其的一家报纸刊登了这幅照片,经过社交媒体的转发分享引起全球网友热议。借助“同情”的机制,人们可以体验到他人的喜怒哀乐,与他人同悲同喜[37]。网友通过同情感知在网络空间内表达了各种同情心理,完成了对难民的身份认同。慈悲的同情,如“心都碎了,好想抱抱她,只能为她祈祷,一定要平安长大!”等;谴责的同情,如“战争是最罪恶的东西”、“这画面能触动最柔弱的心。以任何形式和任何理由发动的战争都是可耻的!”、“人道主义缺失”等;羞愧的同情,“看看她们,再看看我们,才知道自己是那么幸福,平时动不动就抱怨真不应该”;无力的同情,如“好心酸!但不知道怎么去帮助她”等。图像通过激发并生产观者的同情心来进行情感动员,叙利亚战争合法性、欧洲难民政策调整等问题被讨论。
图9 叙利亚女孩举手投降
图10 艾兰在海神怀中睡觉
在互联网空间内,网民成为图像生产者,使用“战略”手段再次“凝视”难民图像,生产出全新的图像文本。经过社交媒体反复传播、反复强调,衍生图像文本汇聚成一场声势浩大的舆论景观,经过“凝视”作用放大成为媒介事件,具有更强的社会动员力量和话语建构能力,反过来又进一步增强了图像文本的影响力。网民不仅是“文本盗猎者”,更是权力和资源的拥有者。网民可以使用“战略”手段,如改写、颠覆、挪用、组合、拼贴等生产方式重述文本图像,也会采用戏仿、转喻、象征、隐喻、互文、讽刺等修辞手法表达个人观点,图像的意义处于不断地解构与重构的过程之中。亨利·詹金斯将通俗文化也视为公民表达政治诉求的一种形式。网民通过挪用和处理叙利亚难民图像来表达自己的政治声明。这样的图片也可以看作是草根版的政治卡通漫画——试图在一幅影响力巨大的图片中浓缩他们关注的话题[38]。“艾兰之死”引发了众多网友进行再创作,经过再次“凝视”生产出许多漫画、速写、动画等形式的作品(图10)。视觉具有文字符号不可比拟的政治安全特质,往往能自由地避开审查,因此具有强大的传播力[39]。网民的“二次创作”与主流媒体传播形成合力,促使生成新的话语秩序,以此来抵抗主流信息传播秩序,影响权力所有者。
图像已成为现代政治传播传递价值观念和情感诉求的重要工具。图像使叙利亚难民变成“视觉性的在场”,为观者提供了一个思考空间,使其可以感知并思考他人的痛苦。身体修辞和视觉的互文性手法提升了难民的“可见性”,使其进入到社会空间的视觉表征体系。作为一种权利的观看方式,“凝视”充斥着复杂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权力运作。尤其是难民的自我凝视和网民的“参与式传播”打破了单一的视觉生产者与难民凝视关系,促使民众重新思考叙利亚战争的合法性及难民政策等问题,人道主义、良知、和平和平等话语在互联网空间被生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