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春暮寒话二月

2020-08-28 08:20单跃进
上海艺术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舞台小说

单跃进

越剧现代戏的创作,似乎与中国新文学史上的优秀作品有着天然的联系。从鲁迅小说《祝福》到越剧《祥林嫂》便是一列,是为经典。如今,上海越剧院将柔石小说《二月》搬上舞台,亦是对本剧种传统的赓续。

柔石在鲁迅的眼里,是“中國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先驱”。然而,柔石之所以伫立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终究还是因其作品本身的文学意蕴和人文价值。尤其是中篇小说《二月》,塑造了一个在阴冷幽暗的社会里犹豫彷徨,苦闷寻求未来的知识分子形象。描绘了旧制度下普遍的人生状况和遭遇,揭示了被压抑被蹂躏的人性试图挣脱苦难的心理。作品问世于九十年前,在柔石成为“左联”战将之前,却文学乃至诗意地诠释了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在旧中国茫茫长夜里探寻光明的心路历程,构成中国社会进步大潮中的一簇浪花。将此改编成舞台剧,无疑是我们回眸中国社会之百年变迁,记忆这一路风尘的适当选项。况且《二月》所营造的人文风情和人物性情,与越剧的气质和艺术之所长,又有着难得的契合。

必须坦承,在未观看越剧《早春二月》演出之前,还是心存疑虑的。疑虑之一,是否会跌入情爱故事的陷阱。疑虑之二,能否走出萧涧秋的颓唐之心。观后,不再疑虑。进而觉得这是一次成功的改编,是站立在今天的角度,颇为崇敬地完成了对《二月》文学意义的解读和舞台演绎。

改编之精要

小说《二月》以萧涧秋来到世外桃源般的芙蓉镇为起始,讲述了一个貌似爱情的故事,而且故事很容易被误解为三角形状。行为气质特别的萧涧秋,强烈吸引了性情炽烈的陶岚。一来二往间,萧涧秋也在走近这位真挚灵动的新女性。然而,深怀悲悯心肠的萧涧秋一直在竭力帮助故同学的遗孀,苦难的文嫂。直至不忍文嫂深陷绝境,决意用婚姻来解救她。其间,还有垂涎陶岚的钱正兴在伺机兴风……故事是踌躇的,不失戏剧性。这恰是越剧所长,蛮可以做成一出悲切凄美的爱情戏。所幸,编剧薛允璜能够洞察柔石的创作,他穿过人物外在的行动,去着力描摹主人公萧涧秋内在的纠结和矛盾,渲染他慈悲的心肠将如何面对世事的冷漠和残酷,描绘他的进退彷徨和心灵煎熬。让观众绕过萧涧秋的潇洒,窥见了那个时代,对这位青年人灵魂的撕裂。这种撕扯和煎熬,从萧涧秋见到文嫂的那一刻起,从他向文嫂母女仨施以援手的那一刻起便在舞台上弥漫开来了,并随着救援的持续而愈发深重,贯彻着他在芙蓉镇的每一天。至于萧涧秋是不是真的在芙蓉镇陷入了爱情的旋涡?近年来对《二月》的研究,基本上是趋向于柔石所要表达的只是人类普遍命运中的孤独与无助,以及在那个时代的特殊体现,乃至在彷徨中对生命底色坚守的苦楚。恰恰在这一点上,越剧《早春二月》的呈现,与之很是契合。由此,奠定了越剧《早春二月》创作改编的坚实基础。

如果说《早春二月》的创作呈现,恰好地梳理了外在的爱情线索与题材本身所蕴含的人文内涵这两者的关系的话。那么,九十年之后我们重拾柔石的《二月》,则有一个对萧涧秋与柔石关系再梳理的问题。

萧涧秋是文学形象,但却是柔石倾心塑造的形象。我们不能将《二月》视作柔石的自传,但也不能将柔石对生活的直接观察和感受剔除在作品之外。在小说成稿的前一两年里,柔石有着与萧涧秋相似的经历。他来到浙东小城任教,参与了中共组织的革命活动,目睹了反动派的白色恐怖和革命起义的夭折。此后柔石流落上海谋生,其间奋力写就的长篇小说是《旧时代之死》。在这部小说中,柔石刻画了一个接受新思想又迫于生活走投无路的“五四”知识青年的典型,充满了对社会的控诉,浸润了他对社会的认识。这段时间柔石结识了鲁迅,深受其影响,成为“革命的文化战士”,并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二月》的写作就完成于他初识鲁迅的日子里,也是他的小说创作渐趋成熟的时候。萧涧秋的苦闷抑郁、犹豫彷徨,正是柔石真切经受过的心理写照,也是一些进步青年在那个黑暗时代的共同经历。相形于《旧时代之死》,柔石更懂得小说的文学特质,《二月》的写作显得比较内敛,更凸显萧涧秋的性情和气质在与周遭环境交融过程中的决定作用,而非滞留在对社会的直接控诉与批判,因而也显现其相应的深邃意蕴和文学感召。柔石通过一曲人道的悲歌,提出了一个有深度的思想认识。即,个人的人道主义式的悲悯与救赎,挽救不了这在寒冷黑暗境遇中受伤害的人们。值得称赞的是,越剧《早春二月》在秉持柔石对萧涧秋性格塑造的基础上,颇费心力地在拉升和凸显柔石本身摒弃旧时代以及向往建设新时代的态度。譬如,强化文嫂丈夫(李先生)的形象,让原著模糊的人物清晰起来,甚至直接出现在舞台上;再如,平添了萧涧秋与陶岚欣喜地在《民国日报》上读到国共合作消息的细节,并引发了萧涧秋“南方已是春暖花开,可这里还是寒潮滚滚呀”的感叹。显然,这是为了彰显萧涧秋对国民革命军的态度,以及他对新兴政治力量崛起的期盼,让萧涧秋最后离开这个寒冷的令人窒息的芙蓉镇不再是消极颓唐的逃离,而是积极向往的寻求。从某种意义上说,越剧《早春二月》的萧涧秋形象又融汇了柔石的身影,以及他的心理认同和政治态度。今天我们回望历史,它是一代知识青年曾经的心路历程,因而具有积极的社会认知和启迪,也是对中国社会百年进程的观照。

演绎之精彩

从小说到舞台演绎的跨越,除却观念与意义层面的转换,更有两者叙事方式的不同。越剧《早春二月》在结构布局上大体依据小说“归来–离去”的叙述框架,但在如何让人物在舞台上“行动”起来,而不至于如小说般地踌躇辗转,编剧做了一些独具匠心的安排。譬如陶岚为了拒绝与钱正兴的婚姻,祭出了“招榜征婚”的荒唐举动,使得小说中散漫的行动线骤然集中,以此扭结了萧涧秋的介入,也通过人物的行动塑造了陶岚的个性。这是一种深谙舞台叙事节奏和特性的手段,将演出带入属于越剧的叙事节奏。

于观众而言,演员的表演才是舞台的终端呈现。许杰与方亚芬构成的演出阵容,毋容置疑地引领观众走进了柔石营造的世界。许杰,难得的越剧小生。久经舞台的他,本身赋有的书卷气让他几乎自带忧郁地进入了萧涧秋。尤其是“忍痛割爱”一场,萧涧秋从文嫂家回返学校,步履深沉,几度回望,呻吟地起唱 “黄昏时 小镇上 点点寒灯……”。偌大的舞台,由一介书生支撑着,撇下玉树临风般的潇洒,全然沉浸于萧涧秋的困顿和无奈,甚尔是恍惚。长达八九分钟的舞台时间,观众的心,被他紧紧地拽着。而方亚芬素以塑造悲情女子而见长,她演绎的文嫂可谓竭尽地内敛,是一个将人世间一切苦难都深藏起来的女人。她的表演,不只在润腔的讲究,也延伸到身段处理的徐缓有致。她把文嫂演得“文静”,演出了人物凄楚而不失自尊的特点,令观众随着萧涧秋对她心生悲悯。饰演陶岚的唐晓羚虽然年轻,但整体的表演并不囿于老戏花旦表演的制约,在气质上努力地接近了崇尚自由个性的新女性。她与许杰这么资深演员对戏,不见逊色。印象深刻的还有徐标新,这位青年才俊在剧中屈尊出演略带反派的钱正兴。其“征婚撕榜”一场几句“密司陶”的唱,每一句都有润腔上细微不同。在演唱的规范中,他以润腔的俏皮来表现人物的市侩,不动声色地制造了舞台亮点。总之,舞台呈现可圈可点。

深以为,越剧《早春二月》是一出有潜质,可望成为越剧现代戏经典的好戏。正因如此,仍需予以苛责与商榷,以求精进。如李志龙形象是否不做英雄状地出现,而是让其充实在文嫂与萧涧秋之间的戏里,让萧涧秋对文嫂的同情有逐渐深入的具体载体,不至于空洞。再如,全剧人物的语言在越剧化的同时,如何能够不失小说具有的时代感和诗意化倾向等。凡此种种,在越剧观众世代转换,亟待吸引青年观众的当下,都是需要创作者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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