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叙事及其象征:重读《鼠疫》

2020-08-28 11:16王洪琛
粤海风 2020年1期
关键词:加缪鼠疫小说

王洪琛

庚子新春,因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彻底改变了欢庆的节日气氛。国家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世界卫生组织也将疫情列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所有的同胞心手相连,抗击疫情,昂扬的民族精神与爱国情怀让我们坚信:黑暗不会太久,曙光就在眼前。

事实上,在世界文学史上,面对类似的灾难,有不少作家写过令人难忘的诗篇,或叙事,或抒情,或反思,或批判,但无一不是饱含着人性的温暖,闪耀着希望的光辉。其中,加缪的《鼠疫》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当此抗疫的关键时刻,笔者不揣浅陋,从已出版的著作《加缪的思想世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中摘取、提炼部分文字,命名为“灾难叙事及其象征”,以飨读者,并借以呈现灾难叙事中的人文关怀。

长篇小说《鼠疫》(1947)是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历时六年完成的一部力作,描述了北非一个叫奥兰的小城发生的一场持续近一年的鼠疫之灾。作者生动地描写了人们在那个恐怖时期所经历的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以及对幸福和安宁的渴望。小说取材于真实的生活现实,但又注入作家一贯的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情节尽管简单,但意蕴丰富,常读常新。

小说结构严谨,生活气息浓郁,人物性格鲜明,贯穿着生离死别的动人哀歌、友谊与爱情的美丽诗篇,以及地中海海滨的奇幻画面,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与此同时,作品还通过刻画人的生命创造与反抗行为,肯定了一种力所能及的行动与思想,让我们在爱的交融中领会荒诞与反抗之间的张力。

从情节来看,《鼠疫》共分五個部分,讲述了一个从发现鼠疫、陷入绝望到寻找对策、摆脱鼠疫的故事。阿尔及利亚的奥兰是故事的发生地,这是一个没有鸽子、没有树木和花园的现代化都市,市民们每天麻木地消磨着时光。在小说第一部分,鼠疫开始降临这座城市,恐慌的情绪在市民中流转。市政府下令紧闭城门,成了“囚徒”的市民在死亡的威胁下,忍受着与亲人分离的痛苦和供应不足带来的困难。第二部分着重描写人们的心灵流放感。随着疫情的发展,绝大部分人认识到应同鼠疫作斗争,而不能听之任之,或屈服于恶。塔鲁组织了第一个志愿防疫队;里厄医生日夜不停地救治病人,以阻遏疫情的扩散,化解弥漫于人群中的恐慌情绪。

第三部分的中心是描写“离情和放逐感,以及这些感情所包含的恐惧和愤慨”。[1] 在那个时刻,故事中的所有人被一种黑夜般的忧郁所笼罩。而在第四部中,希望之光逐渐冉冉升起,里厄与塔鲁的友谊开始让读者感受到一丝温暖;但鼠疫依旧笼罩全城,一个无辜孩子的死与帕纳鲁神甫布道的失败让人不由得质疑“神正论”的正当性。在最后一部分,不懈的反抗终于有了成效,肆虐的鼠疫奇迹般地消失了,奥兰城在欢呼声中得以解禁。以上就是作家的叙事轨迹。

显然,《鼠疫》中的叙事,呈现出时空交织的变幻姿态。叙事时间与事件空间的穿插和搏斗,不仅打破了传统小说以固定的叙述者为主的话语霸权,而且营造出一个充满寓意的舞台背景,使故事情节转化成一种情势或氛围——众多人物在此“自由选择”“诉诸行动”,演绎着人类的生存荒诞性。比如,在小说末尾,作家承认里厄医生是故事的叙述者,而且里厄沉着冷静的救治活动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懂得节制的加缪并没有让里厄的活动覆盖整个舞台;面对灾难,朗贝尔内心的转变让我们领略到人性的真实,体验“圆形人物”的丰富魅力。由此可见,《鼠疫》秉持的是一种颇具现代性的叙事风格,在事实上突破了从塞万提斯到托尔斯泰所一贯维持的均衡的叙述节奏。

在叙事之后,更引人注目的,是《鼠疫》有着多重隐喻的文学主题。通过“荒诞”与“反抗”之间的辨证转换,作品延续了西方文学的伟大的批判精神,梳理了从“个人反抗”到“集体反抗”的意识流变,深刻地思考了无神时代里现代人的生存问题。可以认为,这是《鼠疫》成为现代经典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众所周知,现代人背负和体验着双重痛苦:一是沉重的肉身不得不承载的困厄、孤独、疾病、死亡等痛苦;二是由于对生活合理性的质疑而加剧的更为强烈的精神苦难。由于后者是现代人对生存世界和个体行为加以审视后的结果,它反而比前者更为惨烈乃至有时难以承受。应该说,在小说《鼠疫》中,加缪所着力展开的正是对这种苦难的体验与反思。

小说借里厄医生为代表的几位主要角色,思考了人面对苦难时的态度问题。“人人身上都潜伏着鼠疫,因为,没有人,是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免受其害。”[2] 这句出自塔鲁之口的双关语,无疑饱含着意味深长的指涉。它提醒我们,没有什么与自己无关,在威胁人类的灾难被消除之前,不存在所谓的个人的幸福。正如英国诗人邓恩所言:“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是为你而鸣的。”而通过对一场瘟疫的具体描绘,小说将我们素常以为坚不可摧的心理依靠拉弯、推倒、击垮,强迫人们走出虚幻的掩体,勇敢地面对现实和未来,重新寻找生存的依据——应该而且必须抵抗恶,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在这个意义上,“鼠疫”已远远超越具体的传染疾病的范畴,而成为多层面的文学象征。在《鼠疫》中,我们不难发现,分离、没有女性和因病致死是无处不在的。这三种生活境况,事实上象征的是苦难的无处不在。首先是分离的境况。鼠疫的肆虐使奥兰城成为一座孤岛。于是,亲属的分离、夫妻的分离、情人的分离等成为普遍的状况,而这些显然是隔离、封闭、囚禁、流亡乃至集中营的象征。不得不提的是,小说中对种种生离死别的描写是着力而动人的,构成了感人的人道主义篇章。其次是作品中没有任何一个女性的境况。没有女性意味着失衡、畸形、苦涩,没有生机,没有激情,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这种干涩的生命状态暗示了恶的肆虐与对美的放逐。它们共同营造了一个远离鲜花与欢笑的黑暗之城。第三种象征性生活境况是因病致死。它意味着极度的痛苦、完全的黑暗和彻底的毁灭。在这三种境况之中,死亡,尤其是无辜孩子之死,是人之荒诞处境的核心,是一切苦难中最令人无法释怀的恶。

比如,在《鼠疫》第四部分,加缪倾心描写了一幕让读者心悸不已的场景:“当灼人的热浪第三次袭击他时,他略微抬了抬身,随即蜷缩成一团,同时,出于对火焰般烤人的高烧的恐惧,他退缩到病床的尽里头,发狂似的摇晃着脑袋,掀掉身上的军毯。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红肿的眼皮下涌出,顺着他那铅灰色的小脸流淌起来。发作一阵之后,他精疲力竭,蜷缩着他那骨瘦如柴的双腿和胳臂,经过四十八小时的折磨,孩子身上的肉已经消失殆尽了。这时,在这张惨遭蹂躏的床上,病孩儿的姿势让人想到奇异的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3]

这是法官奥东先生的幼子垂死前的挣扎。加缪以近乎笔录的方式存留下这些瞬间,笔端残忍而真实。我们相信,没有任何人能对这个场景无动于衷。孩子,像百合花的蓓蕾一样缓缓开放的生命,曾经给每一对祈祷的父母带来温暖和希望的孩子,就在这里,在我们的眼前,一点一滴地凋零。此刻,生命脆弱而真实,幸福遥远而珍贵。当我们伸出去遮挽的手,擦拭掉无声的泪,当我们孤苦无告的眼睛抬起时,谁又能不质问:上帝何为?!

是啊!在哀鸿遍野的人间,上帝何为?对于这个问题的追问,加缪显然延续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考。但加缪却通过以里厄医生为代表的创造者传达出另一种希望,一种不是来自圣靈,而是来自你我内心深处的希望。这种可以被称为“生命之力”的希望,微弱、坚韧、平凡。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对于抗拒历史的疯狂和虚无而言,这种希望永远有其积极的意义。其原因在于,作家及其《鼠疫》尽管没有探究清楚“恶”的本相,却致力于帮助我们树立一种克服危机和困境、站起来重新生活的信仰。

这种希望与信仰虽不如橡树一般高大英俊,却更像是加缪用诗一般的语言所赞美过的海边的扁桃树:“我住在阿尔及尔时,冬天我总是耐心地等待着,因为我知道,只需一夜的时光,仅仅一个夜晚,寒冷而纯净的夜晚,康苏尔山谷的扁桃树就会开满白花。随后,我便会看到这层脆薄的雪即可抵挡每一场雨以及海上的风,这使我赞叹不已。然而,年复一年,它都在坚持,准备着果实。”[4] 或许,还会有无辜的孩子在挣扎中死去,还会有莫名的灾难在某处降临,但正如诗人里尔克所言:“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海边的扁桃树”所指示的,就是值得我们永不停歇的努力方向。

小说《鼠疫》思考了人的苦难、死亡与存在,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推到了极致,在引导读者感同身受中试图把握生命的荒诞感。同时,加缪在这里又毫不含糊地将“荒诞”定位成世界的起点而非终点。他指出,反抗,才是人之为人的力量源泉,是生命之贫瘠与丰富的联结点。是的,在荒诞与反抗之间,我们应该做的是,勇敢地站起身来,正视灾害与苦难,并且轻声而坚定地说“不”。这是法国小说家阿尔贝·加缪的当代意义,也是当此新冠肺炎肆虐的时刻重读《鼠疫》的重要理由。

(作者单位:珠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吉林大学珠海学院)

注释

[1] [法]阿尔贝·加缪:《鼠疫》,刘方译,见《加缪全集》,第1卷,第160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 同[1],第210页。

[3] 同[1],第186页。

[4] [法]阿尔贝·加缪:《夏》,王殿忠译,《加缪全集》,第4卷,第209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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