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这场文学批评为何导致双输

2020-08-25 02:04朱宾忠
博览群书 2020年8期
关键词:格拉

朱宾忠

英国小说家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 1707-1754)一生著述甚丰,有剧作20余部,报刊文章和小册子无数,但是让他青史留名的是他的五部小说:《莎米拉》《大伟人江奈生传》《约瑟夫·安德鲁斯》《汤姆·琼斯》和《阿米莉亚》。其中《汤姆·琼斯》不仅成为小说这一新的文类在18世纪的巅峰之作,更建立了小说创作与批评的基本理论与规范,成为小说创作实践与理论建构合二为一的巨构。菲尔丁的小说创作水平之高得到了研究者和后世同道们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英国文学史家欧内斯特贝克(Ernest Albert Baker)称他为“英国小说家中的莎士比亚”,英国历史小说家沃尔特·司各特称他为“英国小说之父” 。

作为一个高度参与社会和政治生活的剧作家、报刊编辑、法官和小说家,菲尔丁一生有许多朋友和拥趸,也有不少敌人和仇人。这些敌人和仇人有些是他主动树敌的结果,比如塞缪尔·理查逊(Samuel Richard)和罗伯特·沃波尔(Robert Walpole),有的则是他无意间得罪了人,被人找上门来,成了仇人,比如著名诗人亚历山大·蒲伯。他俩之间的恩怨成了18世纪文坛一件对菲尔丁本人有重大影响却很少被研究者和读者关注的公案。

对英国文学略有了解的人而言,亚历山大·蒲伯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他是大诗人、大翻译家。他翻译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精神忠实,译笔典雅,英语韵味十足,水平远超同侪,深得好评,因此在18世纪时就能得到高达一万英镑的译稿报酬,使他从此终身不必为钱发愁。他的诗歌著作《夺发记》《群氓》和《批评论》,文字表达流畅,讽刺鞭辟入里,用典精巧考究,见解深刻睿智,警句俯拾皆是,让他走出英伦,誉满欧洲,成为英语中被引用次数仅次于莎士比亚的大作家。其《批评论》被当代及后世许多文学评论家奉为圭臬,在今天仍然具有指导意义。

在蒲伯名声如日中天,“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时候,比他小19岁的菲尔丁不过是20出头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剧作家。尽管此时的菲尔丁已小有名气,但与蒲伯各走各的道儿,蒲伯写诗,菲尔丁写戏,职业无交集,市场无竞争,名气大小更是不在同一个层级上,彼此之间不存在什么羡慕嫉妒恨。这两人的一场笔墨官司是怎么打起来的呢?说来有些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啼笑皆非。

菲尔丁的戏剧一般都是在伦敦干草市场的小剧院上演。1730年,由于有几出戏触怒当局,演员受到威胁,剧院经营出了一些麻烦,菲尔丁于是转移阵地,加盟德鲁里巷剧院。这个剧院享受着皇家庇护,作为内阁首相的沃波尔自然也是剧院的恩主之一,而沃波尔与菲尔丁的表姐玛丽·蒙塔古夫人颇有交情。菲尔丁写了一部新戏《时髦丈夫》,提前请表姐指正,表姐表示很认可,于是菲尔丁在剧本付梓印刷时加上一个献词,把它献给沃波尔,算是送表姐一个顺手人情,而沃波尔也因为与玛丽的友谊,接受了这个献词。菲尔丁在献词里有几句对沃波尔笼而统之的称赞,比如“心地仁厚,脾气温和”之类的套话。没想到这可惹怒了《格拉布街报》,换言之,惹火了蒲伯,招来了仇恨。

《格拉布街报》是格拉布社的机关报,主脑是蒲伯。蒲伯这人和格拉布社一向奉行的原则是:凡是敌人反对的,就是我们的朋友;凡是跟敌人有交情的,就是我们的敌人。于是蒲伯下达动员令,对菲尔丁进行攻击。

一个化名为达玛斯库斯的人首先在《格拉布街报》上发表文章,攻击正在上演的《时髦丈夫》,把该剧贬得一无是处,说作者完全不懂喜剧为何物,剧情缺乏统一性,对话散乱,人物都是旧面孔,而且是从别处照搬来的。女主角夏洛蒂太太虽然活泼,却是个木头脑袋,男主角瑞奇利勋爵和时髦先生太过卑污,从来没有见过喜剧里有这号人物。

对这番攻讦,菲尔丁自己没有立即予以回击,倒是他的朋友托马斯·库克看不过眼,两肋插刀,率先出手回击。他撰文称赞《时髦丈夫》是那一季中最为可观的一部戏,饱含智巧、幽默、讽刺和道德反思;女主人公夏洛特太太庸俗浅薄,咋咋呼呼,自以为是,正是一般小市民女人的典型代表;作品抨击丑恶,讽刺愚行,让人笑而不怒,正合喜剧之道,而抨击剧作的人显然并不懂戏,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然而,格拉布俱乐部并没有停止对菲尔丁的攻击。菲尔丁只好亲自出手。他另写了一部戏,名为《考文特花园的悲剧》,其中设计了一个角色,名叫皮腰子。这皮腰子粗通文墨,给妓院老板当皮条客,兼职为《格拉布街报》撰写戏剧评论;另外有个在妓院当龟奴的,也不时给《格拉布街报》投稿。菲尔丁以此表示《格拉布街报》的撰稿人与妓院同气连理,卑污下流,令人不齿。

這一下捅了马蜂窝!格拉布社一拥而上,轮番上阵,对他大肆挞伐,从4月到6月,连续3个月,炮轰不停。剧院一方,从演员到老板都纷纷为菲尔丁鸣不平,捍卫其作品的正当性。而菲尔丁则把剧本加上前言单独出版,针对性地反驳《格拉布街报》的观点,同时暗示这一切攻击都是某位大诗人在背后指使的,直接向藏在背后的蒲伯挑战。

蒲伯率领格拉布社全班人马把菲尔丁一年来上演过的所有戏剧都找出来,一一盘点,批得体无完肤,贬得一钱不值。菲尔丁的剧作一时成为咖啡馆的笑料,街谈巷议的谈资,声誉颇受影响,菲尔丁气得要找上门去决斗一番,为自己讨回公道,然而被朋友拦住。

于是菲尔丁写了一封公开信,发表在1732年7月31日的《每日邮报》上。信中痛斥《格拉布街报》的趣味只在翻捡疵瑕,毁人声誉,专事构陷,并无真正意义上的批评,他们撒谎说《时髦丈夫》和《考文特花园的悲剧》两部戏演出时遭到了市民普遍的厌恶,而实际情况是,演出时观众们是满堂喝彩,一个嘘声也没有。对他们的此等行径,一切有着良知和判断力的人士都将不齿,《格拉布街报》上刊登的造谣中伤之词必将烟消云散,很快被世人遗忘。

这封信没能让格拉布社住手,反而激起他们新一轮的进攻。随后的一个月,他们“像马蜂一样围住”菲尔丁,不停地蜇刺,而他却只能像任何被马蜂围着蜇的人一样,手忙脚乱,全无还手之力。格拉布俱乐部最为凶悍的攻击来自普罗赛伊库斯。他执笔写了一篇题为《论乡绅菲尔丁及其作品的品格》的“檄文”。该文对幽默、智趣、人性作了一番界定后,依据自己的界定,梳理了菲尔丁作品中关于幽默和智趣的运用及对人性的发掘与表现手段,然后予以全面否定,说他虽然努力,却天资平庸,水平太低,追求的目标总是达不到,难以望康格里夫和约翰逊之项背;说确实可以用幽默来表现人性的缺点,但他表现的却是人性里最畸形、卑污的部分,那是在宣扬丑恶,而非批判丑恶,无异于道德败坏。最后,文章把菲尔丁的身世和教育背景都扯进来说事,语含讥讽地写道:

这位菲先生本人我并不认识;我敬重他的(贵族)出身;可是出身高贵并不表示天生有智趣,正如出身高贵并不见得就有钱一样;同样,一个人有幸在伊顿或者威斯敏斯特上过学,尝过教鞭的滋味,也不一定就懂得道理,搬出自己的家世或者学校来无事无补,证明不了什么。

面对格拉布社的诋毁和谩骂,菲尔丁明白,自己辩解得越多,对方攻击的劲头就越足。显而易见,肆无忌惮的谩骂和罔顾全局的挑刺比严肃认真的说理和辩驳来得容易,而且也更容易吸引一般大众的注意力,他与他们的论争显然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继续与他们论战下去,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留下更多素材和口实让他们抓辫子,那无异于被他们拖进一个永远跳不出来的泥坑。于是,面对新一轮的攻击,菲尔丁选择不予回应,他明白,有的时候,沉默是最大的蔑视,避免缠斗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蒲伯团队在这次论战中,采取群起攻之、缠斗不休的方式,让对方在精力上、精神上、心理上都不堪负荷,不得不退出战斗,从对方的撤退中收获了一场胜利。这样的胜利固然让当事人自我感觉良好,可是在旁观者看来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征服。现在回头看,菲尔丁虽输,不见得丢脸;蒲伯虽赢,不见得光彩。实际上,作为一个久负盛名的杰出诗人,他的这次胜利反倒成了一个污点,让人们读到他在《批评论》中对批评家的要求时,不禁质疑他言行不一,因为他在《批评论》中教导读者道:批评家应该怀着作者相同的才气去读才子之书,要大处着眼,而不是鸡蛋里头挑骨头,从而失去欣赏智巧的乐趣;优秀的批评家应该不怀偏见,不走极端,既不阿谀奉承,也不讽刺打击,既有冷静、客观和理性的头脑,又有慈爱、慷慨与同情的心灵。

如果说这场论争对蒲伯无所增益,那它对菲尔丁则造成了相当大的伤害,首先是经济上的伤害,蒲伯团队的诋毁让菲尔丁的戏剧演出失去了一些观众,损失了票房收入,因为普通大众对文学作品的判断力并不是很强,很容易为贬损性的评论所影响;其次是名誉上的伤害,他们对菲尔丁作品不道德的指斥让很多人真的以为菲尔丁的作品有道德问题,甚至有人据此判断菲尔丁本人的生活也不检点,不道德,形成了一种大众性的刻板印象,在很大程度上造成此后两百年间菲尔丁名誉上的低落,直到20世纪20年代之后,克罗斯和布兰查德等学者们通过大量系统而富有洞见的研究肯定了菲尔丁作品及其本人的道德性,才为作家恢复了名誉;最后,它造成了菲尔丁在创作心理上对文学批评的害怕和抵触,对评论家们的怀疑与反感,在他后来的小说作品中,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说:我的作品与批评家们无关,请你们免开尊口。

这场论争,貌似文学之争,实则政治之争。文学之争,往往争的是观点之对错,比的是辩才之高下;政治之争,争的是立场之是非,比的是势力之大小。文学之争,要驳倒对方的观点,往往十分困難,因为文学文本的丰富性和理解上的多元性很容易造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局面;政治之争,由于权力的排他性,大多要求决出胜负来,而且只要找到对方人品上的缺陷,行为上的短板,往往可以轻松打倒对手,令其出局而去。蒲伯团队在这次论争中的策略正是政治之争的策略,不追求阐明观点,辨明道理,达成共识,只求以“力”服人,搞倒菲尔丁,借以打击他“背后”的沃波尔,同时警告他人不得与沃波尔为伍。好笑的是,其实菲尔丁本来也不是沃波尔同党,他此前一直在作品中含沙射影批评沃波尔政权,后来更是在戏剧和政论中对沃波尔痛加挞伐。就反对沃波尔而言,他与蒲伯本是同道,俩人之间的这场笔墨官司,很是有几分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意味,而之所以会这样,与蒲伯心胸狭隘,性情急躁的个性分不开。

?(作者系武汉大学外语学院英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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