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播神”

2020-08-23 07:46康辉
视野 2020年15期
关键词:鼻涕演播室鼻子

我迄今出过的最大的失误,是在2008年5月13日凌晨的那次直播中。5月12日汶川地震发生10小时32分钟后,我走进演播室,接班张羽继续直播,一边焦灼地期待着灾区前方可能传回的任何一点新消息,一边不停地播报与之相关的各类信息,从凌晨1点持续到凌晨4点。当播到一组外国领导人向我国发来的慰问电时,我不知怎么回事,竟将“慰问电”说成了“贺电”!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我眼前如一道霹雳闪现,紧跟着冷汗涔涔而下,凌晨时分那难免的困倦一扫而光。我急忙纠正过来,强自镇定地继续将后面的内容播完,但脑子里的阴影挥之不去。直播结束,同事们都忙着做播后的整理工作,没有人和我提起这个失误,也许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想给我更多压力吧。我沮丧地回到办公室,暗骂自己:“这样低级的失误在这个时候出现,简直是对灾区人民犯罪啊!”我开始预想着最坏的结果和要承担的最大责任。

那时候没有发达的社交媒体,但网络论坛、博客等正如火如荼,我做好了迎接网上无数板砖的准备。但意外的是,网络上有关我这个失误的留言、评论、帖子绝大多数都是对我表示理解和谅解的,来自观众的宽容令我很感动,也愈发令我惭愧,对网上为数不多的批评甚至斥责更诚心诚意地接受。

我一遍遍反复检讨着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错误,熬夜时状态疲劳?困倦?直播时信息纷乱?庞杂?这些都可以是理由,但都不应该是理由,如果接受这样的理由,那就是对自己的纵容、对职业的不尊重。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不够专注,而这正是直播的大忌。我很感谢观众的宽容,也很感谢领导和同事们的体谅,是他们帮我一点点减轻了心理上的负担,让我能继续有机会用更认真的工作来弥补过失。但我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滥用这些宽容和体谅,否则就辜负了这些宽容和体谅。

同事们交流起来,一致感慨,有时候直播中出错简直就是鬼使神差、莫名其妙,错得自己事后捶胸顿足,大呼“怎么会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但冷静下来,仔细梳理就会发现万事总有因果,有失误也就必定有原因。除了直播时不够专注之外,对一些自以为熟极而流的内容过于自信,也是导致出现失误的一大主因。

2012年,神舟九号与天宫一号成功实现太空对接,同一天,蛟龙号7000米级海试深潜成功。我在直播中当即引用毛泽东主席的诗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来表达终于实现了这个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梦想的兴奋之情。说完这段话,引出了接下来的新闻片,我还兴奋不已时,耳机里传来导播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声音:“康老师,你刚才说成‘可上五天揽月,可下九洋捉鳖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你听错了吧?”这怎么可能呢?扭头问搭档的张泉灵:“我说的是什么?”泉灵一脸坏笑地回答:“我也没注意。”

这是我从小就背过不知多少遍的啊,怎么就成了“五天”“九洋”了?拜托,您自己给我掰着指头数数这五天是哪五天?那九洋又是哪九洋?可事实就在那儿明摆着呢,这就是自以为是的结果啊!新闻片播完,镜头切回演播室,我先就刚才的口误道了歉,再纠正了一遍,心里的懊恼就别提了。从此也长了记性,再熟悉的也不能大意,嘴永远别跑到脑子前面去。

事后有人对我说:“其实我们看的时候也没注意到,你这一纠正反而让更多人知道你出错了,没必要。”我不敢苟同,且不说任何失误都不可能不被发现,既然已经错了,不管当时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该承认并且改正就要承认和改正,这不丢人。比起把头埋在沙堆里就以为别人看不见的鸵鸟政策,坦承并及时改正不是更好的处理方式吗?

对于直播中的失误,网络上常冠以“××门”,我最出名的一次,大概是“鼻涕门”。

那是2010年4月2日,中午直播的《新闻30分》。一条急稿送进来,内容是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与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通电话,两页传真稿,我还没来得及完整看一遍,镜头已经切到了我面前的摄像机。因为紧急,编辑没时间将稿子按照符合提示器标准的格式重新整理,我要低头看稿播出,同时,在一些句头句尾和需要强调的地方要抬头看摄像机交流。播了没几句,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我这该死的有过敏性鼻炎的鼻子早上起来就不对劲,而《新闻30分》播出的前几条都是抬头看提示器,倒还没事,这赶上一篇要低头播的急稿,鼻涕就开始不管不顾地服从地球引力的作用了。不专注是直播的大忌,可这时候我已不可能不生出杂念,一边震慑心神别出错,一边脑子里飞速判断、决定到底该怎么办。擦一下?可能保证一下就完全解决问题吗?如果不行,恐怕结果更糟。不擦?万一真的流过界岂不是更不严肃了?这是重要的时政新闻啊!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决定不抬手擦,因为一旦做了这个动作,就最直接地打破了播出的正常状态,相比之下是更不妥当的处理方式。我尽量多抬头播,必须低头时就借着镜头的角度偷偷吸一吸鼻子,尽量减缓鼻涕下泄的速度,同时不能过于慌张地加快语速,不能让脸上有任何不该有的表情,那不仅欲盖弥彰也会让自己做出的所有应急措施都毫无意义。就这样坚持播完,没出现最坏的情况,可鼻涕到底挂在了鼻子下面,以演播室的灯光,不可能不顯现,而且,吸鼻子的声音再控制也能听得出来。我知道,“鼻涕门”无可避免了。

网络上的反应,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说:“康辉流着鼻涕可没有出现任何差错,佩服、感动,感动于他的敬业精神,感动于他的个人素质。”也有人说:“流着鼻涕播新闻太不庄重严肃了,不擦鼻涕是对观众的不尊重。”还有人说:“这种意外不属于央视处罚范畴吧?如果不属于,说明央视是人性化的。”更有人建议:“央视应当制定应急预案,在主持人因为客观原因不慎流鼻涕的时候,要有应对措施和行为规范,以保证重大新闻的圆满顺利播出。”等等。

我们时常害怕网络暴力,但从我经历过的一些事包括“鼻涕门”,我仍然看到了很多善意、包容、理解和理性的关注。不过,我不敢接受任何关于敬业的褒奖,恰恰相反,虽然那一次不是我主观的失误,可比哪一次失误都让我痛心和自责,不在于它确如所料地引起了网络围观,而在于我痛感自己并不够敬业。做这个职业,身体不仅是本钱,身体本身就是工具,调整不好自己的身体,就等同于不敬业。我只是在当时做出了所有可能的反应中最适当的一种,但依然改变不了这个失误本身给新闻播出带来的影响。这记重锤,砸得好痛,也砸得好正。

我不是“播神”,也从未见过什么神。无限趋近完美的工作,只能靠每一次的认真仔细、小心翼翼一点点积累。我们是人,难免出错,但我们又不可以以此为借口而降低工作的标准。完美或许不存在,但追求完美的人应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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