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正
卡夫卡似乎一直在写信。他给家人写信,给友人写信,给情人写信。叶廷芳主编的中译十卷本《卡夫卡全集》,他写给情人,致菲利斯情书有两卷,致米伦娜情书有一卷,而写给家人,家书一卷,写给友人,书信一卷,就占去了四卷。虽然卷数占不到全集一半,但字数却占一半,差不多 170万字。这些信件,除了那封篇幅最长,足以印行单行本的《致父亲的信》,未曾投递或交给父亲而外,其他几乎都送到收信人手里。卡夫卡还一直在写日记,写随笔,他的日记和随笔、谈话录,在全集中各占一卷,两卷 80万字左右。卡夫卡一共留下大约 340万字,除去这 250万字,其中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和箴言、寓言共四卷,但不到 90万字,只占四分之一左右。
卡夫卡这种写作现象,我没有与其他作家进行过比较研究,不能得出他就有多么特殊的结论。不过,我还是注意到,卡夫卡写作的两个特点:其一,他将书信、日记和随笔甚至谈话,都当纯粹的作品来写,这一点与鲁迅等作家书信和日记完全不一样,后者主要是记事和告知;其二,他的所有作品,无论是书信、日记和随笔甚至谈话,还是小说和箴言、寓言,不管有无确定的对象,其实都是写给自己,至少是为自己而写的。这说明什么呢?对于卡夫卡来说,写作就是(同时也只是)它本身,而非别的任何东西;他即是人类,而非单独的个体。
卡夫卡写过这样的箴言:“不可能不写作,不可能用德语写作,不可能换种方式写作。几乎还可以再加一种不可能:不可能写作。”乔治·斯坦纳如此评判过卡夫卡:“写作行为一直是他唯一的出路。”我相信,这位美国文艺批评大师此语言之有据。
卡夫卡出生于 1883年 7月 3日,病故于 1924年 6月 3日,他短暂的一生几乎都在布拉格这座城市度过。与他同处一个时代的葡萄牙作家佩索阿,出生于1888年 6月 13日,病故于 1935年 11月 29日,情形相近,也没有离开过里斯本这座城市。佩索阿比卡夫卡晚五年出生,晚十一年病故,在世时间多出六年。和卡夫卡一样,佩索阿也喜欢写箴言,他写过两句可能是自况的箴言,一句是“写下即是永恒”,另一句是“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可以看出,生前寂寂无名,一直在暗中写作的佩索阿,内心多么骄傲。我之所以说到佩索阿,是因为他写过的这两句箴言,除他本人而外,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卡夫卡配得上了,而且也适合用来解释卡夫卡写作的两个特点。这两位作家生前都极少发表过作品,互相读过哪怕只是几句箴言,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至于现实人生,几乎不可能有过交集。但在文学基因上,我更愿意将他们视为异父异母的同胞兄弟,就连哥哥的微笑,也能从弟弟的嘴角看到。甚至于,卡夫卡死于肺病,佩索阿死于肝病,备受不治之症折磨,那种病痛,以及绝望,他们都能感同身受。然而,卡夫卡始终是“一个人”,就连作品中的主人公 K,都从自己姓氏化来,这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决绝,构成他不确定的一生唯一的确定性,佩索阿却完全不这样,竟然使用过数百个“异名”写作,经常使用的也有三十多个,这种对应着恐惧与无畏、认领与拒斥的分身法、换魂术,构成他确定性的一生唯一的不确定。在写作这面镜子中,他们互为镜像。卡夫卡的左脸,映照到镜子中,就成了佩索阿的右脸。这种镜像并没有超出镜子的经验。在卡夫卡和佩索阿身上,相反即相对,相对亦即相同,相同又即相反,這是一道闭环,将镜子外边的原型和镜子里边的镜像箍在一起。
卡夫卡、佩索阿在世的具体时间,我查到了他们的生卒日期,作为个人事件,这无疑是真实的,也是有限度的。两人不为更多当世读者所知,无数后世读者看到,20世纪写作这面镜子,映照出他们特立独行的镜像。也正因为是镜像,他们反而虚幻且无限,就像博尔赫斯创造出来的一些人物,在镜子中获得永生。一直用德语写作的卡夫卡,生前面世作品,比用英语、葡萄牙语和法语写作的佩索阿,还要少得多。去世以后,作品在国内被最大限度整理出版,又在国外以多种译本出版,拥有大量读者和不少研究者,他们因此而成为世界性作家。卡夫卡作品更是侥幸,收信人认识到他的价值,完整保留了那些信件。毕竟写作这面镜子太过脆弱,如果得不到保护,哪怕是无意之中被打碎的,那些镜像都将化为乌有。失去占作品总字数一半的信件,卡夫卡依然那么有分量,他的丰富性却会大为削减。
20世纪的文学镜像暗藏着许多秘密,卡夫卡映照出来的一个秘密是:悖论。即使在他谈论写作的箴言里,从“不可能不写作”谈到“不可能写作”,也是悖论。在卡夫卡那里,悖论是 20世纪绕不开的人类主题,也是他躲不掉的人生主题,更是摆不脱的写作主题。对此,卡夫卡研究者的发现,几乎都是一致的。对“卡夫卡式悖论”,有研究者以他对世界的理解,比如可谓一语中的那句话,“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再比如令人战栗的短篇小说《在流放地》,制造杀人机器者用那台机器处死自身,来加以论述;也有研究者以他不止与一位女友不止一次订婚又不止一次解除婚约,以及他短暂的一生几乎都在写作却请求挚友马克思·布罗德在他死后销毁所有作品,来加以论述;还有研究者以他最重要的作品《城堡》,主人公K应城堡主人邀请担任土地测量员,却被拒绝进入城堡,来加以论述。对卡夫卡来说,似乎一切都是悖论,而悖论也就是一切。
我觉得卡夫卡作品,总体上还存在一个悖论,就是:他在那些看似与现实扣得更紧密的文体,包括书信、日记、随笔甚至谈话中,映照出来的却是一种现代性,而在被读者特别是研究者认为最终达成其现代性的文体,包括小说、箴言和寓言中,映照出来的又几乎都是现实。
这里的“映照”,我是沿着“20世纪写作这面镜子”往下比喻的。卡夫卡既然洞悉人类悖论、个人悖论和写作悖论,在世界认识论这个层面,就一定不满足、不屑于一部分现实主义写作那样,去描述和反映(哪怕全景式描述和深层次反映)人所共见、自以为是的所谓现实,他是一位先知,一直在预言这个世界,所写出的,乃是人类 20世纪又不限于 20世纪寓言的作品。对此,乔治·斯坦纳在一篇题为《K》的文论中,认为卡夫卡这是“超现实主义”,说得非常透彻:“他慢慢地将现实从焦点移开,从而产生出具有系统性和逻辑性的幻象——大都来源于对局部历史环境带有反讽性的精确观察。”乔治·斯坦纳还进一步认为:“诚然,他就是个预言家。现代批评语言中充满戒备和世俗的推定,难以充分理解他。”乔治·斯坦纳也谈到了卡夫卡具体作品,长篇小说《审判》:“《审判》揭示了恐怖状态的经典模式。……自从卡夫卡写作
以来,夜半敲门声在无数的门前发生,太多的人被拖出去,‘像狗一样死去。尼采和海德格尔只看到西方人文主义灾难像地平线上捉摸不定的乌云,卡夫卡则预言到了西方人文主义灾难的具体形态。”中国文学批评家李劼,在《给大师定位》一书中也说道:“在《城堡》中的荒诞尚且残留着些许惆怅的诗意,在《审判》中的荒诞却全然为恐怖所笼罩。在具象层面上,这部小说几乎是同时发生在德国的虐犹和发生在苏联的清洗的同步写照(小说发表于 1937年),尽管卡夫卡事实上也许对这两件骇人听闻的史实一无所知。”
《审判》写作时间为 1914年至1915年,卡夫卡去世时间为 1924年,他不可能知道 20世纪 30年代发生的德国和苏联的事件。因而,李劼所谓这部小说的“同步写照”,只能是卡夫卡的预言应验。
卡夫卡不是一位观察家,而是一位预言家。更重要的是,卡夫卡也不仅仅是一位预言家,他的写作,已经从预言上升到寓言层面。这种上升太重要了,神在他这位先知身上,赋予了神性的光辉。他的写作,领受了这些光辉。在世界最黑暗的时刻,他就是光。可贵的是,他一点也不放大身上的光芒,从始至终秉持自己的微弱,以随时会被摧毁的决绝,与比他更微弱的事物同在,如果还有余力的话,他还不惜用自己瘦小的肉身加以庇护。去世前两个月,卡夫卡最后一次修改完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在病床上,他泪流满面。那一刻,卡夫卡可能意识到,自己身上那一丝一缕的光,就要熄灭了。他就是那位饥饿艺术家,临终的泪水,既有旷世的孤独,也有渺茫的希望,还有凉薄的激情。饥饿艺术家的笼子装下这个人,也装下这个世界,他一直与我们同在,我们却视而不见,到了最后时刻,卡夫卡殉道的激情就凉薄了。
或许有必要重申一下:卡夫卡的预言,在书信、日记、随笔甚至谈话中,从他自身出发,而在小说、箴言和寓言中,则从那位 K或者其他人出发,但从未停留于一己之身,也没有兴趣只为卢卡奇这样的人预言什么,预言上升到寓言,完全就像佩索阿的两句箴言所说的那样,“写下即是永恒”,“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卡夫卡的寓言,不是自足、封闭的,而是丰富、开放的,因其“超现实主义”而具有充分、宽阔的现代性。箴言“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是这样,短篇小说《在流放地》也是这样。即使是《中国长城修建时》这样有着既定写作对象的短篇小说,其寓言性也是打破时空的。中国长城不单纯是一道防御工事,下达命令者清楚这并不能一劳永逸地构筑安全,它的真正使命是,在修建时,借机进行勘探,为建造能与神对话的通天塔选址。这是秘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甚至也不能让神知道,最后,下达命令者也开始怀疑,真有这样的使命吗?至于写作对象同样既定,而且写作对象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变形记》《地洞》《乡村医生》《铁桶骑士》《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似的听众》那样的中短篇小说,其寓言性,则可以发生在古典时代、中世纪、近现代和现代、后现代,发生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包括我们的心里和梦中。
长篇小说《审判》,就是这样的现代寓言。卡夫卡的现代寓言有别于人类童年时期的古老寓言,前者具有普适性,后者主要由时代、地域和民族三大要素结构而来。卡夫卡之所以能完成这样的现代寓言,因为他是带有神性光辉的先知,但又不同于其他先知,这种光辉不多也不少,正好被用来照亮他的写作。人类童年时期的古老寓言,无论是《荷马史诗》那样的长篇,还是《狼和小羊》这样的短制,荷马也好,伊索也好,无一不是民族记忆和集体智慧的合体,绝非单纯的个人。我愿意作出这样的猜想:律法时代过去,在救恩时代,神或许更偏爱于拣选个人吧。写出这样的现代寓言,卡夫卡确实也担当得起。
《审判》里面几乎每个场景和细节,都有一种被暗夜的闪电照见的感觉,令人惊恐。乔治·斯坦纳也说,“卡夫卡拥有可怕的预言能力,他看到恐怖逐渐生成的每个细节。”这些现代寓言里的场景和细节,几近于《创世记》记录下来的,前者简直就是后者的镜像,纪实,传神。只是说,卡夫卡的纪实极其荒诞,传神也极其诡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他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悖论,而自己身上也有神性的光辉。神给了他先知这个权柄,卡夫卡不能不用,也不会滥用,所留下的镜像,都在“创世”这个刻度上。他不辜负,也不僭越。他真是安分守己。从这个角度讲,照见那些场景和细节的,不是什么暗夜的闪电,而是先知的光辉,恰如其分的光辉。
《审判》里面的场景和细节,就像一座建筑物使用的场地和材料。当卡夫卡描写一个房间的时候,他其实是在描写这个世界。这里不存在以小见大的策略和方法,但充满具有发现的猜测,或者叫做臆断。他的臆断,几乎都成了预言。预言的时候,他这位先知依靠的并非智慧,而是直觉。现代性在他身上,也体现为直觉。我最想说的,还是《审判》的寓言性。
“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肯定的。 ”这是《审判》的第一句话。卡夫卡作品普遍存在“异文”现象,经常写下若干个开头、结尾,究竟选择哪一个?他自己更是犹豫不决。《审判》也是这样。据中文翻译家文泽尔在题为《末法的温床》的译后记中交代,他翻译《审判》依据的原文,是 Die Schmiede社 1925年印刷的初版(这个出版时间,与李劼所说的发表时间,相差 12年),即卡夫卡从头至尾亲自朗读过并且亲自整理好的版本,包括结尾一共是十个章节。而《审判》的写作,也不同于卡夫卡其他长篇小说:写完开头一章,他紧接着写完结尾一章,中间的章节并不是按顺序写出来的,每一章使用的纸张也是分开的。以至于,除了文泽尔所依据的这个版本,还存在别的版本,那些版本章节的数量不等,顺序也不同,全书篇幅也大相径庭。有趣的是,无论哪一种版本,第一章差异都不大,而第一句话都相同。这意味着,一生犹豫不决,写作时更是犹豫不决的卡夫卡,一开始,在判断K之所以被捕这件事上,却十分肯定,原因是:诬陷。也意味着,卡夫卡对 K这个人本身,随即也作出判断:他无罪,至少无辜,一切罪责都是诬陷。
我相信卡夫卡的判断,因为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他是一位先知,在 K之所以被捕这件事上,对 K这个人本身,无论具体的还是宽泛的判断,都不可能出错。卡夫卡的写作资源,或者说“触点”,与他出生时就先后离世的法国作家司汤达、福楼拜和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大师不同,他是先知,有神性的光辉,而《红与黑》《包法利夫人》《卡拉馬佐夫兄弟》,在核心事件上,都使用了法国和俄罗斯社会真实发生过的案件卷宗素材。我要说的是,卡夫卡并非真要去写一个案件的审判,他写的审判,包罗和超越具体案件乃至所有案件,根本不是什么审判,它就是一个寓言。
不过,读到这第一句话,我差点将卡夫卡看成一位现实主义作家。现实主义作家接着告诉读者,“因为,在这天早上,他被捕了——但他什么坏事都没做。”接着往下读,读完这第一章,我意识到卡夫卡采取一贯的手法,悖论,他以肯定的判断,引起读者的怀疑。读者都差不多接受了,主人公 K却不愿意接受这个世界的悖论。“无论如何,K倒确实生活在一个法治国家,到处都是一派安定祥和的景象,所有法规运作正常,谁又胆敢在他的住所里直接逮捕他?一直以来,K都倾向于对周遭一切尽可能采取乐观态度,只有当最坏的事情闯到眼前时,他才愿意相信这果然是最坏无疑,否则,无论将要面对什么,他都不对未来加以评断。”其实,K的被捕是不需要原因的,被捕这个结果发生了,K再去找原因,就注定徒劳,并且显得可笑。执行逮捕的两名看守和一名监督官,他们拒绝回答 K对自己被捕原因的询问,即使真愿意回答也根本回答不上来,因为自己本来就不知道,但又坚信逮捕既确凿又正确,因为下令者从来不会出错。这当然不是乱来,它自有其逻辑。这是什么逻辑呢?卡夫卡那句箴言写道:“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因为笼子的存在,一只鸟就要被寻找,而 K恰好就是这只鸟。这个逻辑,K或许知道了,试图抗拒,但无济于事。执行者可能真不知道,才会向被执行者坦承:“我们只是系统里的底层员工罢了,……除了每天负责看押你十个小时,以此换取薪水外,对你的案子也根本没有太多想法。”K即使没有被诬陷,或者明知道他是被诬陷的,总之,任何情况下,都会被捕的。卡夫卡不愧是先知,他去世后爆发的法西斯历次运动,这种逮捕,在集中营,在焚尸炉和毒气室,一直被严密而完整地执行,连 K的境遇都不如的是,绝大多数被捕者并没有询问原因的机会,而他们自己也觉得,已经没有询问原因的必要了。
写到“被捕”这个事件,卡夫卡就已将预言上升为寓言。他让“已经走到门口的监督官”对 K说道,“我看,你是对我之前所说的话产生了误解:没错,你确实被捕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被捕这件事,并不妨碍你去上班,去完成你平日的工作。你的日常生活同样不会受到干扰。”也就是说,在《审判》这个现代寓言里,“被捕”还有另外一种状态:当你以为你失去自由的时候,会有人警告,你是自由的;当你以为自己“什么坏事也没做”的时候,也会有人宣告,你被捕了;当你以为你被捕了的时候,还会有人提醒,你可以照常生活。这种被捕状态,混淆了与不曾被捕、即将被捕的边界,没有被捕也就是被捕。以至于,“被捕”的执行者和被执行者都会变得麻木。卡夫卡写过这么几句对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被捕状态也不算太坏嘛。”K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监督官身旁。“我对此从来没有异议。”这位监督官回应道。“既然如此,特地过来给出逮捕通知,看来似乎很没有必要吧。”K继续说,而且还走得离监督官更近了些。
卡夫卡真不愧为先知,他这样的寓言,确实超越法西斯运动本身及其几乎全部细节。你看,“逮捕”的执行者和被执行者,在那一刻,几乎成了相互搀扶、体恤的亲人。这种社会图景和人文景观,邪恶到了和谐的地步。
而“逮捕”的被执行者,K为了得到理解,或者说消除误会,(尚未达到希望获得同情的程度),他向公寓里的邻居,可能的女友布尔斯特纳小姐,不是去讲述自己被捕这个遭遇,而是去表演监督官是怎样宣告他被捕的,又是怎样审讯他的。K的表演惟妙惟肖,布尔斯特纳小姐觉得比她去戏院看到的表演还逼真,还有趣。两人一度陷入打情骂俏的境地,“他跑到客厅里,紧紧抱住布尔斯特纳小姐,吻了她的嘴唇,然后又亲吻了她的整張脸庞,如同一只饥渴的野兽,在一处好不容易找到的泉水旁,伸出舌头贪婪地痛饮。”卡夫卡这是非常严肃的,一方面,正如乔治·斯坦纳所言,“预言了诡秘的施虐行为,预言了极权主义悄悄塞进私生活和性生活的歇斯底里,预言了缺乏个性的杀手的无聊空虚”;另一方面,他至少写出了另外两种寓言:其一,K在布尔斯特纳小姐眼前表现出完全配合被捕的一面,只是希望她能相信他是无罪、无辜的;其二,K堪称逼真的表演而非仅仅如实的讲述,则表明“逮捕”的被执行者与执行者完全、随时可以互换。这两种寓言太可悲了,也太可怕了,但在后来法西斯历次运动中,事实上不断被重演。
“被捕”以后,K连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案件都不知道,却不得不去询问这个案件。K试图弄清的东西非常具体,就是他案件的由来及其进展。但在“初次调查”会议上,由于对法庭形同儿戏的失望和愤怒,K当庭发表演说,抽象地控诉司法系统这个庞然大物。这之后 K再也打听不到(之前也从没有打听到)他案件的由来及其进展,可能的知情人士唯一可以告诉他的是,他将为自己的控诉而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他这次被捕,就是众多代价之一。
司法系统这个庞然大物不可理喻,K又无可奈何,只好置之不理。而置之不理也不行,自从被捕以后,虽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案件的由来及其进展,包括 K本人,但审判已经开始,况且无处不在。他住所公寓房东格鲁巴赫夫人、邻居和可能的女友布尔斯特纳小姐,供职的银行上司、同事和下属,合作的工厂主和商人布洛克,还有他的叔叔,甚至教堂的神父,都对 K产生了怀疑。一个无罪、无辜的人怎么会被捕呢? K既然被捕了,他就肯定有罪。K不承认罪行,不是他没有犯罪,而是他不诚实。K遭受到这些人不停地审判,他被迫向他们不停地解释。K已经心力交瘁,不可能再享有正常生活。来自司法系统之外的审判,让 K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无罪、无辜。久而久之,K开始想象自己犯罪的场景,并不断去丰富犯罪的细节。当 K在亲人的劝说和合作者的介绍下,聘请律师代理他案件的时候,他已经不奢望洗脱罪责,只希望案件能往稍微有利于他一点的方向发展了。
K作出种种努力,只为打听到他案件的由来及其进展。就像微型小说《在法的门前》所写的那样,K能接触到的,都是实际上与“法”沾不上边,但看起来又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比如“看门人”。“初次调查”时,K引起了一位居住在法庭租赁场所的女人注意,她动了恻隐之心,给他介绍过一些情况。她丈夫在法院当杂役,其层级比逮捕 K的看守和监督官还要低。她丈夫为了保住杂役这份差事,宁可牺牲她,让她忍受一位进入法院的前途无量大学生的放肆和一名预审法官的胡来。而 K就是借助这样一位女人,她再通过在法院当杂役的丈夫,以及损害和侮辱她的大学生和预审法官,去打听他案件的由来及其进展。除此之外,为了接触可能审理他案件的法官,K只得通过商人布洛克去接触一位检察官,而为了接触这位检察官,又只得通过工厂主去接触一位给法官、检察官画像的画家,最后连这位画家也接触不到,只能接触画家的女佣。其结果可想而知,直到被处死,K都不可能见到下令处死他的人。这一点,与法西斯集中营、焚尸炉和毒气室何其相似!那些冤魂,谁又能见到阿道夫·希特勒呢?
《审判》的寓言还不止于此。先知卡夫卡也看到了无罪、无辜者 K,他身上的恶。对借助她以打听他案件的那位女人,K产生过十分不堪的念头:“况且,她那主动提出的、自愿效劳的请求,听起来可是真心诚意,或许也并非完全没有价值:由他亲自把这个女人从预审法官和他那帮手下那儿抢走,并且收归己有,可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针对预审法官及其党羽的报复手段了。如此一来,在费尽辛劳地撰写关于 K的谎话连篇的那堆报告之后,预审法官一旦再次在深夜里来到女人床边,就会发现女人已经不在床上了。而她之所以不在床上,恰恰是因为她已经属于K所有了——因为这个此刻正站在床边的女人,这具丰满、妖娆、温润,裹在深色粗呢连衣裙之下的胴体,已经彻底地归 K所有了。”K所能报复的人,连最外围的加害者都算不上。被他这样报复的人,甚至比 K本人更无罪、无辜。
对 K的审判从未真正进行,但他还是被处死了。《审判》结尾这样写道:
然而,其中一位先生的双手已经牢牢掐住了 K的脖颈,与此同时,另一位先生将那把刀刺入 K的心脏里,并且在两面转了两下。K的目光逐渐模糊,但还来得及看到那两位先生是怎样脸挨着脸凑过来,观察这场审判的最终结果的。“像一条狗!”K这样说道,仿佛耻辱于他身故之后,尚可苟且偷生。
他未经审判就被处死,这真是一个严酷、惨烈的现代寓言:哪怕只有一位 K被“监外执行”,就会有无数人处于“临刑”状态。
我终于明白,卡夫卡为何那么热爱写信、日记和随笔,比写小说、箴言和寓言写得还要多。卡夫卡是先知,身上带着神性的光辉,但他并没有完成一位弥赛亚以牺牲而成全的必修课,甚至缺少决心,没有神准备,并且始终处于“恐惧与战栗”之中。卡夫卡写信、日记和随笔,就像 K不得不打听他案件的由来及其进展一样,在写小说、箴言和寓言之外,以减轻他人的怀疑,同时也平复一下自己从不、永无安宁的内心。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