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曙光
“春天不是一开始就能催开所有的花的,它需要阳光,当然是暖融融的;它需要风,当然是柔柔的……”
贾圣奇在窗户里面谈论春天的声音确实有穿透力,窗框本来就有缝隙,天冷的时候缝隙更大一些,张晓迪倚着梧桐树青白色的树干,梧桐树枝上挑着几个绒球,风从树枝间穿过,绒球在树上晃悠。
贾圣奇在高谈阔论,他喜欢一个人在房间里说话,四周的墙壁都在反射他的声音,他既是听众也是演讲者。他没有刻意修饰他的衣着,因为一个冬天他穿的一直是黑色的羽绒服,并且款式一样。他这样的羽绒服有三件,这样就可以穿着同样的衣服度过漫长的冬天。
在别人眼里,贾圣奇似乎穿着一件衣服过了一个冬天,这是错觉,他的黑色羽绒服成了他固有的颜色,油漆一样涂在他的身上。仔细一想,贾圣奇确实没有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他就是喜欢黑色,张晓迪比谁都清楚。
“风从哪里来?”
“水从哪里来?”
“花在哪里开?”
贾圣奇在屋里追问着。
“风从水上来。”
“水从花下来。”
“花在风中开。”
张晓迪倚着树闭着眼睛小声回答。
窗户本来是有缝隙的,张晓迪的声音也能透过缝隙传到屋内。那声音刚要穿过那道缝,一阵风就把这声音给冲散了,张晓迪的下嘴唇被上面的牙齿咬着留下了清晰的齿痕。树上本来停着一只鸟,那只鸟见她过来了,低头瞅着她,她的长发一甩,那只鸟飞走了,也是乌黑的羽毛,乌黑的翅膀,最后成了一个乌黑的点远去了。
贾圣奇在屋里回答自己。
“风从水上来。”
“水从花下来。”
“花在风中开。”
张晓迪觉得好笑,她不想理会他,贾圣奇说的每一句话张晓迪都能接得上,两个人的答案总是那么一致,张晓迪觉得这有些荒唐。
春天的脚步太慢了,柳树还没有发芽,风从水面吹来,张晓迪觉得这风像刚刮过胡子的男人的脸,扎在脸上有点儿麻麻的。
“如果春天没有花开,没有蝴蝶,没有鸟鸣,那将会怎样?”贾圣奇对着墙壁大声地问。
墙壁回答的是短促的回声。
张晓迪暗自笑。
“这不明摆着吗?鸟吃蝴蝶,蝴蝶采花蜜,花不开,啥都没有,还是冬天。”
两个人的默契只是在心里,各自呆在自己的世界里。相比之下,贾圣奇目前所处的世界是有着长宽高的有形世界,就是一个六十平方米的没有怎么装修的房子。在他看来,这样的房子真的好大,毛坯墙,粗糙的水泥地面,弹着墨线的天花板,还有那少见的60瓦的白炽灯泡,“啪”的一响,钨丝在真空的玻璃中发热点亮,屋里尽是金色的光。
“生命像电流的燃烧,在空间里发出热,发出光,这世界就是温暖的,光明的。”贾圣奇大声说。墙壁和地板把他的影子折成两段,一段躺着,一段立着,贾圣奇盯着自己的上半身,黑色的影子也在盯着他。
这里是刚完工的小区,地处城郊,附近农田里有几个简易的塑料大棚。贾圣奇对张晓迪说大棚里该种叶菜,因为城里人爱吃蔬菜;张晓迪说那是草莓温室,里面都是草莓,城里人爱吃草莓。
俩人都没有去过那里。
张晓迪把塑料大棚称之为日光温室,只有贾圣奇才一个劲儿地说大棚大棚,怎么听都觉得土气。
一个小时前。
“大棚里的菜和野地里的菜就是不一样,棚里的菜不缺水,嫩。”贾圣奇对张晓迪说。
“温室里的菜和野生的菜能一样吗?野地里的菜,茁壮得很!”张晓迪对贾圣奇说。
“吵架是吧?你说谁嫩?”张晓迪的语气有点儿硬。
贾圣奇听着也有点儿别扭,也反驳:“那谁茁壮呢?”
“哼,你喜欢嫩你就去你的大棚吧,全都是嫩的。去吧,好好吃。”张晓迪笑着笑着,居然还笑出了眼泪,她的身子向后退了一步,离墙壁还有半步的距离。
“张晓迪,我今天不和你吵架,你喜欢茁壮的,我拦不住你,去吧。”贾圣奇摊开双手。
“张晓迪”的全称出现在贾圣奇的口中还是第一次,这三个字的称呼似乎是一个陌生人,像单位点名,像法庭宣判,像最后通牒。
张晓迪开门,没有声音,“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屋里剩下贾圣奇一个人。
贾圣奇的父母种过大棚,贾圣奇也在大棚里帮着干过活儿,大学毕业后在省城的一家科技产品研发公司上班,张晓迪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同事,她家就在省城,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
“妈,我一个小时后回家,给我留着饭。”张晓迪给母亲发微信语音。
这句话顺着缝隙钻到了房间里,贾圣奇的确听到了,他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嘴角向两边撇着,然后抖动了,他看见树下站着的张晓迪正在打电话。
贾圣奇只能看到张晓迪的背影。
一辆红色出租车驶过来,在张晓迪的身边停下,张晓迪对司机说着什么,出租车离开了。
贾圣奇想拉开门出去,他想给张晓迪打电话,但又没有去拉门把手,也没有拨张晓迪的号码,他找不着那个叫张晓迪的名字,他翻遍了都没有找到,通话记录上也没有“张晓迪”这三个字,他开始着急。
一辆跑车驶过来,在张晓迪的身边停下来,开车的戴着墨镜,胡子拉碴,竖着衣领,他向张晓迪笑了笑,那张脸全楼的人都能看见。张晓迪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系上安全带,“嗡”的一声,跑车扬尘而去。
贾圣奇没有看到张晓迪的脸,他把房间里所有的白炽灯都打开,有光有热,这就是温室。
这个温室里,除了贾圣奇之外,还有他的影子。
一個小时后,贾圣奇的微信铃声响了。
一条语音信息:贾圣奇,你错了!
声音是干脆的,严厉的。
贾圣奇又播放了一遍:贾圣奇,你错了!房间里有回声。
他揉揉眼睛,眼睛里一定是进了沙子,屋子里的灯光有点儿刺眼。
又一条语音发过来。
贾圣奇犹豫着,他还是点了播放键。
“那大棚里没种叶菜,也没种草莓,我哥开着跑车带我去看了。”
紧接着又来一条。
“他们说种的必须是花卉,征地补偿多,我哥说他要来,捎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