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
5岁那年,娘牵着我去报名,学校不收,我就抱住教室的桌子腿哭,老师都围着我笑,最后就收下了,但不是正式学生,是一年级“见习生”。娘当时要我给老师磕头,我跪下就磕了,头还在地上磕出了响声。
那个女老师把我抱起来,我以为她要揪我的耳朵,那胖胖的、有着肉窝儿的手一捏,却将我的鼻涕捏去了。
“已经是学生了,还流鼻涕!”大家都笑了,我觉得很丢人,从此就再不敢把鼻涕流下来。因为没有手巾,所以我口袋里常装着杨树叶子,每次进校前就擦得干干净净。
因为学校教室少,我们是一年级学生,那寺庙的大院里没有我们的座位,只好就在院外的一家刘姓的祠堂里上课。在这个祠堂内,我们坐了两年,老师一直是一个女的,就是捏我鼻涕的那个。她长得很白,讲课的声音十分好听,每每念课文,就像唱歌一样。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这么好听的声音,开头的半年时间里,几乎没有听懂她讲的是什么,每一堂课却被她的声音陶醉着。所以,每当她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时,我一句话也答不出,她就说:“你真是个见习生!”见习生的事原先同学们都不知道,她一说,大家都开始小瞧我了,以后干什么事,他们就朝我伸小拇指头,还要在上边呸呸几口,再说一句:“哼,你能干什么?你真是个见习生!”我们为此打过几次架。
娘后来狠狠地揍了我一次,罚我一顿不准吃饭。老师知道了,寻到我家,向我和娘做了检讨,说是她的不对,问我是不是听不懂课。我说:“我光听了你的声,你的声好听!”她脸红红的,就笑了。从此,我就下了决心,一定不落人后。老师对我格外好起来,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但一下课,就来辅导我,惹得同学们都眼红起来。
一年级学完后,老师对我说:“你年纪小,不让你升级。”我当即就吓哭了。老师却将我抱起来,说她是哄我的,宣布我再也不是见习生了。我一高兴,就叫她“姨姨”,叫完就后悔了。她却没有恼我,还拧一下了我的嘴,她笑了,我也笑了。
下午,她拿着成绩单到我家,向娘夸我乖,学习进步快,娘给她打荷包蛋吃。我便大胆起来,说:“老师,你的声音好听,你能给我唱个歌吗?”她就唱起来,腮帮上深深顯出两个酒窝,唱完就咯咯地笑。
我那时最爱语文,尤其爱造句,每造一句都要写得很长,作业本就用得费。后来,就常常跑到黄坡下的坟地,捡那些死人后挂的白纸条,回来订成细长的本子;一到清明,一天之内就可以订成十多个本子呢。但是,句子造得长,好多字不会写,就用白字或别字代替,同学们都说我是错别字大王。老师却表扬我,说我脑子灵活,每一次作业都批“优秀”,但将错别字一一挑出,让我改写三遍。学写大字也是我最喜欢的课,但我没有毛笔,就偷偷剪伯父羊皮褥子上的毛做笔。老师知道后,就送了我一支。我很感动,越发爱写大字,别人写一张,我总是写两三张。老师就将我的大字贴在教室的墙上,后来又在寺庙的高年级教室展览过。她还领着我去让高年级学生参观。高年级的讲桌很高,我一走近,就没了影儿,她把我抱起来,站在那椅子上。那支毛笔,后来一直用到没毛了,我还舍不得丢掉。
从一年级到二年级,我的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娘要给父亲去信,总是拿着几颗鸡蛋来求老师代写,老师硬是不收鸡蛋,信还写得老长。到了二年级下半学期,她说:“你现在能造句了,你怎么不学着给你父亲写信呢?”我说我不会格式,她说:“你家里有什么事情,你就写什么,不要考虑格式!”我真的就写起来,因为家里的事我都知道,都想说给父亲听,比如奶奶的病好转了,夜里不咳嗽了;娘的身体很好,只是唠叨天凉了,父亲的棉衣穿上没有;还有我学习很好,考试算术得了100分,语文得了98分,是因为一个字写错了。信花了三天才写好,老师又替我改了好多错字,说:“以后到高年级写作文,或者长大写文章,你就按这路子写,不要被什么格式套住,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熟悉什么就写什么,写清楚、写具体就好了。”我从那时起就记住了老师的话,之所以如今我还能写些小说、散文,老师当时的话对我影响很大。
这一年,我们上完了二年级。三年级学生可以到寺庙的大院里去上课了,我们都很高兴。寒假里,同学们都去挖药、砍柴卖钱,商量春节给老师买些年画拜年。到了腊月三十中午,我们就集合起来,拿着一卷子年画,还有一串鞭炮去找老师,老师却不在。问校长,原来她调走了。校长拿出一包水果糖来,说我们的老师临走时,很想到各家去看看我们,但时间来不及了,就买了这些糖,让开学后给我们每人一颗。我们都哭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那位老师。在寺庙里读了四年书,后来又到离家十五里外的中学读了三年,我就彻底毕业了,但我的启蒙老师一直没有下落。如今,老师还在世没有,我仍不知道,每每想起来,心里就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惆怅。
(自力摘自上海文艺出版社《爱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