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五棵大柳树（外七首）

包立群

故乡并非是我的出生地

称为故乡是有祖父的坟茔和父亲的童年

月光照亮白沙

涌动的丘陵掩埋了

一支血脉的来由

回溯只到祖父就戛然而止

然后就剩下遥远的额尔古纳河

一直绵延流淌

那是一个唤作库伦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居住过

只有填写履历时一笔带过

在我踏着父亲的年迈走向年迈时

清明成为归乡的屋檐

五棵大柳树

以及树下的两座坟茔

提示着

风的去处我的来处

我也是在父亲快八十岁时

才认下陌生的故乡

和那里空气中的雨滴

胡尔勒情韵

你以草香邀我

以满天星斗邀我

以载歌载舞的幸福邀我

胡尔勒你是我的蒙古族兄弟

我等你等你从勒勒车的车辙里

开着轿车来接我

等你掸落泥土路的灰尘

在新通的路上

新架的桥上

帅得跟骑兵一样

将贫困和落后抛进夕阳

麦田守望的丰收里

你煮熟了喷香的黎明

脱贫攻坚的道路辽阔

你是蒙古马正在奋蹄

我的兄弟

你的筋骨你的风范

我快认不出你的样子

我坐在你的朝霞里

这是你在我梦里的样子

泉水叮咚密密匝匝的林子

一缕阳光叫醒了这里的山河

牛欢羊咩蒙古马奋蹄

孩子们的读书声擦亮了校园

合作社的牧民数着含笑走来的日子

我的兄弟你成了护林员

你穿着崭新的蒙古袍

你新娶的新娘

是科技种田的高手

今晚在你新修的房子里

点亮二百度的工艺吊灯

冰箱里的啤酒

烤炉上的手把肉

邀上那位年轻的第一书记

我们谈谈明年的计划

待到木成林羊成群

孩子大学毕业

“南三北八”的跫音

渐行渐远

脱贫攻坚全面小康

共和国的乡村振兴

都浓缩在一个蒙古族乡镇

叫做胡尔勒的地方

新佳木抒怀

水天相接我的丹顶鹤

将飞翔写成倒影

让波纹谱上曲子

荡漾出世外才能弹奏的境界

我的草原家在那里边

草是底色黄榆和五角枫才是郡王

一棵树与另一棵树

是一首散文诗的距离

人字雁行天空的舞蹈

候鸟认得这里的炊烟

认得芦苇的招手

去年掉队的鸟竖起耳朵

把一声声亲爱的呼唤

举向蔚蓝和洁白

新佳木蒙古语

是莽莽林海里走出的新路

萨日朗野百合

在額吉的蒙古包外

漫天飞舞

所有的草所有的树

自顾自的演绎

一场风花雪月

来过的人回眸一笑

芬芳春色竟能够地老天荒

我把我的影子投在科尔沁草原上

一匹马牵出浩荡

草原还有哪个比科尔沁离我的心脏更近

风从北朝民歌里吹来

天苍苍野茫茫

一个你梦了又梦的草原

从你的梦里消失了

我说我爱着草原

说这话时已经到我这一代

勒勒车停靠在旅游点儿

不再游牧的蒙古人

也事稼穑半农半牧

只有在一直还沿用的地名里

我和我的科尔沁草原

一再相遇

我的忧伤有时候就像射出的箭

颓然落在自己都说不成章的母语前

孝庄的五角枫树依然守候着杭盖草原

嘎达梅林的塑像在玉米地里沉思

我说不出我的来历

我却是草原来历中的一个落籽

我的呼吸里

也能生长出一片草原

我还是把她命名为科尔沁

风水草低啊

我把我的影子投到她的辽阔里

父亲与草原

如果有半亩地

我种荷花

我要引来月光和蜻蜓

如果有一畦地

我种蔬菜

作口腹之用

可是父亲

有巴掌大的地

他也希望种上草

关于草

父亲一提起就流泪

他说是草原养育了一代代

他说祖父扬起马鞭草就翻开两边

他说那个灾荒年月

他能辨认可以充饥的种类

他驾着马车搂草

还能给童年的我找到斗鸡的弯弓草

父亲坐着摩挲着草叶

像摩挲着从他身边流走的岁月

他能听懂一声声虫鸣里的乡音

谁也走不进他与草单独的交流

我们这一代人

已经不能理解父亲

与草原的

依——偎

沙果树

果实的一声吼叫

生生将自己砸成重伤

汁液飞溅我爱上这八月

这么酸又这么甜

月光贪婪却不敢留住斜风细雨

山野房屋树林草地

被熟透的坠地的众多果实

卷进苍凉

与大地

一次忘我的拥抱后

我们一起陷入繁华落尽的荒芜

草木一秋

再一次写满线装书

終归回到炉火边

冬天的树枝

被烤出夏天的气味

臆想窗外的大雪虚无

每个八月我的心从繁星之间

挂到树上

与一枚枚果实

发誓要厮守终生

把一杯酒敬给有趣的灵魂

把一杯酒敬给有趣的灵魂

执着于让一潭泥回归水的本质

许多路人，把苦苦找寻的景色

遗失在睫毛上

夕阳每一天的回眸

用慢一拍节制

拖着的长长的缰绳

从坠落到第二天的升起

垒砌的城墙

后面站立着

不时扇动的眼睛

继续在磨刀石上修行

承受锐利的拷问

并坚持把一杯酒

敬给坐在心里的秤砣

即便一瘸一拐

也要站起来诠释

这个世界这样的站立

如此不可或缺

祈祷

这是2020年庚子鼠年

黑刃从天而降

静寂的笼子里

我们刷着微信流泪

静寂的笼子

每个房屋是一盏笼子

每座城每个乡每个村

都变成笼子

我看一只手

提着这些笼子

给她的外婆送去

这个冬季从泪水中盼望春天

盼望和春天一起来的解咒

花白胡子的老者

把一颗颗攥成核桃样皱缩的心

揉搓成解药

他挥挥手里的拂尘

武汉，就醒了

全国，都醒了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