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风物

2020-08-18 09:39逯玉克
骏马 2020年3期
关键词:河洛大鼓梨树

逯玉克

“三面墙,一面空,里边坐个女学童,有心进去说说话,墙外一人在偷听。”

这是个字谜,谜底嘛,是“偃师”的“偃”。

偃师?

河南西部,邙山之南,洛水之阳,古邑存焉。县古槐根出,夏都之,商都之,周亦都之。商都曰西亳,因以名焉。后武王伐纣,于此筑城,息偃戎师,故名偃师。

以中华疆域之广袤,山川气候之迥异,各地风物亦千差万别。偃师有几种特产:树之所结,曰含消梨;土里所长,曰银条;地下所藏,曰牡丹石。此三者,自然天成。亦有人文创造,诸如:西亳三碑,河洛大鼓。

含消梨

含消梨,是一棵树,或者一种树,梨树。

洛阳的梨树栽培,从西周就开始了。

《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了一个故事:“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歌咏之,作《甘棠》之诗。”

这个故事,被后世称作“甘棠遗爱”,那首《甘棠》之诗,被选进了《诗经》。

甘棠是什么?朱熹《诗集传》注:甘棠,杜梨也。白者为棠,赤者为杜。棠梨甜,杜梨涩。

开头提到的这棵含消梨,肯定属于棠梨,因为它太甜了。

而且,不只是甜。

偃师南部有山,乃伏牛之余脉,曰万安山。万安山有一关隘,因其形名曰大谷关,关内有村曰水泉村,水泉有祠曰濯龙祠,有潭曰濯龙潭,祠旁潭畔有树曰大谷梨。

其树也,高大笔直,冠盖如伞;其果也,脆嫩甜美,可含而化之,故名含消梨,冠于京师。《洛阳伽蓝记》载:报德寺有含消梨,个重六斤,从树投地,尽化为水。

海内仅此一树,时人珍之。

这么珍奇的尤物,谁才能有幸品尝呢?

“含消梨子青华枣,定向秋前供御筵。”呵呵,不用想你也能猜到。

是时,东吴斩首关羽,将首级送至曹魏。曹操识其用心,遂配以楠木葬于城南(一说在今洛阳城南之关林镇,一说在汉魏故城南今偃师市之关庄村)。然夜静更深,曹必梦云长,乃命大将苏越造建始殿以祭之。

苏越伐濯龙祠畔含消梨树,斧入血出,斧出则愈合,掘其根依然,甚为惊异。曹操闻报,亲执剑而刺,血溅曹身。曹恶之,归来病卧,是月崩。

《三国志·魏武本纪》注引《世语》曰:“太祖自汉中至洛阳,起建始殿,伐濯龙祠而树血出。”

《曹瞒传》曰:“王使工苏越徙美梨,掘之,根伤尽出血。越白状,王躬自视而恶之,以为不祥,还遂寝疾。”

真有这么一棵“斧入血出”的神奇梨树(有人解释,含消梨之血,应为蔷薇科植物的树胶。梨树的树液和树胶颜色暗红,颇似血液)?真有果重六斤的梨子(有人考证,《三国演义》中关云长七十二斤的青龙偃月刀,折合到现在,只有三十六斤。那么,个重三斤就不算离奇了)?或许有吧。只是,一个物种,又怎么珍稀到天下仅此一棵?唐代,洛城内外还遍种梨树,《唐余录》载:“洛阳梨花开时,人多携酒树下,谓梨花洗妆宴。”“共饮梨树下,梨花插满头。”唐玄宗赏花、品果、听乐都在梨园呢。

含消梨,莫非只是一个传说?

但上文引用的历史典籍和相关故事,即使除去演绎、夸张的成分,庶几亦可证实它的真实存在。

一棵树萦绕着历史风云,一棵树承载着世事沧桑。

志在天下,连孔融、祢衡、杨修的盖世才学都不顾惜的曹操,更不会怜惜一棵树,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可怜含消梨于岁月深处尽散为水,只留下梨树沟、含消梨这些凝结着一段故事的名字,子规啼血般默默见证、怅然纪念着那段苦涩的历史。

水泉村所在的大谷关,乃汉魏故城正南一道天然屏障,是洛阳通往南阳、汝州、许昌等地的重要关口,谷纵深十五公里,沟壑纵横,伏兵扼守,可断绝南北,为汉八关之一。孙坚讨伐董卓,就曾兵出大谷。

大谷,又叫通谷。222年,曹植从汉魏故都到他山东-城的封地,没有顺河而东,却偏偏绕道西南,沿万安山一路向东,“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洛神赋》)”,领略帝都关山的险峻与壮美(然后才在“日既西倾,车殆马烦”之时,“秣驷乎芝田,流眄乎洛川”,于是邂逅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那惊艳千年也惆怅千年的人神之恋)。

大谷关南,万安山的一处山阿,是曹操之孙魏明帝曹叡的陵寝。《水经注》曰:“山在洛阳南,山阿有魏明帝高平陵。”那年正月,曹爽兄弟随魏帝曹芳去高平陵祭扫,出大谷关时,不知有没有人告诉他,这儿曾经有一棵硕大的含消梨树。

建始殿的房梁上,横架着那棵含消梨树的尸骨,又長又直的结实躯干,撑起那座大殿的雄伟,却未能撑起乱世中曹魏的国祚。出得大谷关,魏帝曹芳却再也没能重回都城,诈病在京的司马懿已然狂澜骤起,鹰顾狼视中江山易姓。

那一刻,煌煌曹魏,曹氏三祖苦心经营的一代王朝,如多年前刀锯下的含消梨树般轰然倒下。

“斧入血出,斧出则愈合”,那是树的血?树的泪?树的坚韧不屈?含消梨的绝世美味惜乎再也无缘得尝,曹操砍向含消梨树的利剑让我们震颤千年!他缔造了一个短命王朝,却断绝了一道稀世美味。

爽滑甜脆的含消梨,依然让我们咀嚼出历史沧桑苦涩的滋味。

银条

万安山往北二十公里,自西而东,是一带狭长的平原,那是伊河洛河冲积而成的。

三千七百年前,洛河岸边,坐落着一座古邑:斟鄩。

斟鄩,是夏代的国都(即二里头遗址,被称为历史上最早的“中国”),夏桀就住在那里。《史记·夏本记》:“太康居斟鄩,羿亦居之,桀又居之。”

夏桀嗜酒。那时,已经有了“有饭不尽,委余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的惊世发明:杜康酒。

1975年,夏都斟鄩出土了一件国宝级的文物:乳钉纹青铜爵。这是迄今为止我国发现的最早的青铜器,其实是一种饮酒器,被称为“华夏第一爵”。嗜酒如命的夏桀,可否用它斟过酒?

饮酒,总得有下酒菜啊。

伊洛川水草丰美,生长着一种也许你从不曾见过甚或也不曾听说过的植物,它春天种植,夏天开一种紫色的花,秋天成熟,它的果实不是挂在枝头,而是长在土里,那是它的根茎,条状,白色,很像是白茅根剥去外皮后的根茎,但比白茅根的根茎更丰腴,更水灵,更酥脆。

这种植物相传是伊尹(后为商汤宰相)培植的,故名“尹条”。它对生长环境极为挑剔,产量有限,价格昂贵,又名“银条”。

伊尹曾是商汤的家奴,厨艺高超,他三次潜入斟鄩,调制美味佳肴,赢得夏桀和妹喜的信任。

银条佐酒,堪称绝配。

据说,夏禹在一次大醉方醒后慨叹: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这话成了夏桀的谶语。江山是什么滋味?夏桀那里,大概就是杜康的滋味、银条的滋味、妹喜的滋味吧。于是,在美酒、美味、美女中,夏王朝四百七十年的基业,风雨飘摇成商汤的一道大餐。

那年正月初五,商汤伊尹里应外合,一举颠覆了夏朝(民间“破五”习俗即源于此)。

商汤灭夏后,在斟鄩下游六公里处另建新都:亳,史称西亳。商汤革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其命维新”的改朝换代,新都,大概在彰显一种新的开始吧。为什么选择亳地?不知道,只知道这儿是银条的中心产地。据说,变革天命后,商汤曾在亳地举行千叟宴,银条便是“压桌第一口”。至今,偃师一带红白喜事宴请宾客,也总是先上四碟压桌小菜,其中银条是必不可少的。这风俗可否就源自3600年前那场千叟宴呢?

一碟小菜,几尊美酒,竟至断送了一代王朝!银条该有着怎样的美味?

据说伊尹曾归纳出银条的烹制之法:锅净水宽,忌生防烂,喜姜莫葱,躲酱增酸。通常食法为:把洗净择过的银条在开水里焯一下,捞出后拌以各色佐料,视之晶莹如玉,品之爽脆可口,其性甘凉,具有生津、通肠之效用,风味独特,是下酒的好菜。

银条种植始于夏,兴于唐,盛于明清。

万安山向伊洛川过渡的丘陵地带,有古邑曰缑氏,乃大唐高僧玄奘之故里。贞观十九年,玄奘大师将其作为贡品献于天子。李世民原以为西域尤物,听说乃高僧老家特产,便笑道:御弟与奇菜均为天下之奇,偃师真乃人杰地灵呀!自此,银条又有“地灵”之别称。

乾隆到缑山游玩时,也对银条吟咏了一番:“南芽荀尖美,北蔬银条鲜,南北成一统,银荀代代传。”于是,银条又有了“银荀”之名。

1958年,周恩来总理在偃师品尝银条后赞道:“银条真是好吃吆。”刘少奇主席更幽默:“世上除了金条便是银条了!”

让偃师人引以自豪的是,这世间尤物乃偃师独有,就像一个人见人爱的宠物,但它却只认得古邑偃师。2005年,“偃师银条”也就顺理成章地获取了原产地域保护。曾有外地试着引种,但长出来空皮,吃起来夹牙,赝品一般,这让外地人很是困惑不解而又遗憾无奈。

说也奇怪哈,别说外地引种不成,即便同在伊洛川,一样的气候一样的土质一样的生长环境,也只以伊洛河交汇处产地最佳。《偃师县志》载:“银条作为历代宫廷贡品,寺庄一带银条最为上乘。”而伊洛汇流的北岸,乃是上古五帝之一、帝喾高辛氏建都之地,这难免会让人产生一种没有答案的联想,给银条蒙上一层无法解释的神奇色彩。

这正是银条的奇特之处呢,故洛阳、郑州、开封等地,直接将这道素菜佳肴命名为“偃师一绝”。你若想一饱口福,倘不亲到偃师,恐怕就只能在销往全国的辛丰牌银条罐头里一睹其风采了。

银条,从岁月深处一路走来,绵延着它爽脆可口的美味,并续写着新的传奇。2006年,偃师怡园春大酒店创新的银条炒虾仁,在央视满汉全席擂台赛上一举夺魁,偃师银条被评为中国烹饪金牌菜。

末了告诉你个秘密哈,其实,银条本身没有什么滋味,但加了佐料凉拌或热炒之后,它才独具风味。这恰如我们的人生——人生本来没有意义,它需要我们赋予它意义。添加佐料,用心烹制,你的人生才能色香俱佳、回味悠长。

河洛大鼓

在西亳那片沟壑纵横的原野上,我的小村像一捧秋草,悄然藏在满是褶皱的沟壑间。冬天的炉火旁,奶奶老掉牙的嘴里总是那么几个老掉牙的故事;夏夜的槐树下,妈妈的芭蕉扇再也扇不出新鲜的童话;而父亲的烟袋锅又只会燃些索然无味的乡村旧事。

那时,文化沙漠里只萎蔫着两株瘦弱的衰草:唱戏、说书。

唱戏,演员、舞台、服装、道具,太过兴师动众,一般只在过年或正月才演出几场,而偏偏,我们跟鲁迅《社戏》里的孩子一样不感兴趣,但我们喜欢听书。说书简单多了,走村串乡的艺人来了,找片空地,两张桌子,两盏马灯,几杯清茶即可。待艺人将牛皮战鼓铿然敲响,喧闹的打谷场一时鸦雀无声,荒村静夜,便只有那古朴苍凉的悠悠书韵在袅袅回荡。

众多的艺人中,“瞎子老牛”的书远近闻名。他嗓音宽厚而沙哑,沧桑与苍凉便被那沙哑带了出来。悲切处,缠绵幽怨的胡琴和着他凄婉沙哑的嗓音,唱得人潸然泪下;紧要处,弦子拉得紧,鼓点敲得急,钢板打得脆,唱腔激越高亢,动作夸张逼真,听者无不屏息,起一身鸡皮疙瘩;开心处,妙语连珠,趣味横生,笑得人前俯后仰。

那次,老牛说至呼延庆打擂力劈海青这个情节时唱到:“哟(土语,意为一个)海青撕成俩海青。”场下哄然大笑。老牛不解,这个情节是解气,但并不可笑啊。有人指着不远处一人说:他就叫海青。众人笑得更欢了,老牛也笑了,即兴唱了句:这海青不是那海青。台下笑声如潮。

常常,老牛的书太长,小村养不起,只好和邻村联系续着说,我们这些孩子便走火入魔,跟着老牛翻沟越坡南征北战,回来后也拾两块瓦片一根筷子,学着老牛抑扬顿挫来两句他的经典开场白:“钢板不响是生了锈,眼没睁开是没睡透。”逗得大人们把一腔嗔怒笑得无影无踪。

其实,不单孩子贪听,大人也一样痴迷呢。

新安县有对书迷,邻村演唱大鼓书《包公案》,夫妻俩一次不落。这天晚上,妻子怕去晚了接不住茬口,先走了,交代丈夫抱上孩子。丈夫狼吞虎咽,饭碗一推,抱起孩子就走。路过一块西瓜地,内急,就把孩子放在地上。听到远处鼓声咚咚,慌忙提裤抱孩朝书场奔去。中场休息,妻子想起該喂奶了,就从丈夫怀里接过孩子,天哪,竟是个西瓜。两人吓坏了,急忙原路回找,到西瓜地一看,地上是自家的一个枕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在一方水土上孕育创造着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一方文化。多年后才知道,少时听的书叫河洛大鼓,是清末民初起源于偃师民间、流行于河洛地区的一种集说、唱、表演为一体的传统曲艺形式。

此前,洛阳一带只有琴书。琴书字少腔多,唱腔委婉细腻,倒也古韵悠悠,只是节奏缓慢拖沓得让人着急。清末民初,偃师县段湾村段炎等人去南阳学艺,把洛阳琴书与南阳“鼓儿词”嫁接起来。一时间,这种新颖而独具特色的曲艺形式风靡河洛,后来被命名为河洛大鼓。

偃师为戏曲之乡,其时,最为百姓喜闻乐见的,莫过于洛阳曲剧,而河洛大鼓,硬是从一统天下的洛阳曲子戏那里争得半壁江山。

河洛大鼓,踏着清末洛阳琴书的余韵而来,在河洛大地上铿锵回响,葳蕤百年间,摇曳着浓郁的地方风情,寡淡如水的日子里,像一贴敷在创口的热毛巾,为那些浸泡在苦难中的民众,带来一时的慰藉与陶然。

上世纪八十年代,西风东渐,各种文艺形式万物蓬勃,孩子们再不用像当年的我们,撒娇耍赖死磨硬缠从大人嘴里抠故事,而当年的大鼓书,却像一件被闲置、遗忘、废弃的农具,少人问津了。

2006年5月,河洛大鼓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鼓点起处,琴声悠扬,孩子们听来仿若隔世的古董,老人呢,会怅叹一声,韵还是那个韵,只是当年那听书的场景、氛围、心情,再也不复有了。

莺啼一声春去远,今宵酒醒又何处?

茫茫江浸月,莫问奴归处。

胡琴幽怨的音色,落满月冷千山的凄迷……

责任编辑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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