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馨敏
重阳节那天,群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早上起床,畅生居然叠了被子。他把她喊到床前,得意地说:“你看我叠得怎么样?”那被子方方正正,就像他曾经做过的实验,一丝不苟。她微笑着,像妈妈表扬一个孩子:“蛮好!蛮好!”
群仁是我最老的一个女朋友。她今年85岁。畅生比她还老,他今年90岁。
他们俩相依为命,住在万里之外的加拿大温莎。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群仁和畅生还住在长沙,我和群仁之间,隔着辈分。那时,我总是恭恭敬敬地叫他们“畅伯母”“畅伯伯”。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是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定居美国,他们也定居加拿大之后,特别是五年前,畅生得了老年痴呆症,我和他的联络开始依赖群仁,我们经常联系,她喜欢看我写和桔子的生活琐事,我喜欢听她讲述她和畅生的异国生活。
她慢慢从伯母端庄的位置走下来,成为我的一个女朋友。她坐落在遥远国度的另一个时空里,经常和我分享对生活对婚姻对人生的感悟。我从而得知,她和畅生的过往。
群仁和畅生相识于60年前。背景是中国大陆大炼钢铁。有一天,群仁去结核病医院当护士的同学那里玩,在宿舍里,偶遇正好来找表妹的畅生。群仁的女同学和畅生的表妹,是同事和室友。
那是群仁第一次见到畅生。他当时穿着一件颜色晦暗不明的衬衣,整个人十分清爽儒雅,她心里很诧异:这世上还有这么干净和真纯的男人。
那时的群仁,扎一根粗壮的辫子,圆润的脸上有着一双乌黑的眼睛。自从她出现的那一刹那,他就被她圈了粉。
两个人明明都动了心,但分开的时候,竟然都没有留地址。那时,他们都很羞涩。
以为不会再见了。却不想几天后,在八角亭,群仁再次偶遇畅生。这一次他没有再犯浑。他用力分开人群,抹着一脑门的汗跑过来:“郭护士,我马上要去武汉了,给我留个你的地址吧。”
畅生当时在华中工学院当助教,教基础化学。他对工作一丝不苟,生活却不拘小节,第一次给群仁写信就闹了个大笑话。他如此写道:“尊敬的郭群众同志——”
群仁收到这封信又好气又好笑,当即给他写了回信:“尊敬的黄畅生同志,我想告诉你我的名字不叫郭群众,我叫郭群仁,仁义的仁。”
两个人就这么通了几封信,好上了。一年后,两人准备结婚。问题来了。当时,群仁在省人民医院当护士,正在申请入党。组织查出畅生是极右分子,极力反对他们结婚。群仁没有听组织的。她擅自和畅生结了婚。后来她在单位写了很久的检讨,入党也拖了很久才获批。
婚后两人聚少离多。畅生每个月都给教育部打一次报告,几年后终于调回长沙,在湖南医学院任教。两人开始朝夕相处。
暢生呈现出暖男特质。他知道群仁当护士长很辛苦,早上千方百计让她多睡一会儿,总是蹑手蹑脚起来给她做早餐。他喜欢蒸发糕,他蒸的发糕从来不放牛奶,咬起来硬邦邦。别人都说难吃,群仁不挑,她想得通,有得吃就好。
后来有了孩子,他下班早,承担了很多家务。他把工作以外的时光,全部给了她和他们的家。
畅生的心里,有一个家破人亡的废墟。
1941年,日军攻占长沙。12岁的畅生跟随父母以及表姊妹,一路向广西方向逃难。当时,畅生的父亲在长沙开有很大的绸缎庄,他们的行李包括几十箱上好的绫罗绸缎。为了逃离炮火,他们一路舟车劳顿。绸缎一箱箱减少,化作了逃亡路上的盘缠。这一路,他的母亲和父亲,还有一个姐姐,先后病死。逃亡结束后,原来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畅生,一无所有、衣衫褴褛地走进了学堂,唯一存活的亲姐姐,因被强暴而精神失常。姐弟俩相依为命地苦度时日。
这是畅生无法遗忘的过去。后来他靠读书改变了命运,考上了大学,当了副教授。但这段往事,一回想就眼泪成河。
是群仁的手,在畅生空荡荡的心里,重新编织了一件爱的盔甲。
她跟他一起,照顾他精神错乱的姐姐,直到终老。
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都学有所成,都当了医生。
命运亏欠他的家庭温暖,她都补给了他。
她和他一起经历了历届运动和数次波峰浪谷。文革时他曾经被打成地主分子,此后漫长时间被剥夺了上讲台和做研究的权利,只能在实验室洗瓶子,到药厂种药材,搬煤和打扫卫生。
她说:“别怕,还有我呢。”她用推过数以百万计的担架的手,在他倒霉的岁月里,推动这个家,继续向前。
在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代,因为他父亲的绸缎庄,无数人叫嚣着要把他打倒。她,默默地扶他起来。
终于,国家结束了动荡,畅生回到了挚爱的讲台。但此时,他的头上已经生出了白发,心里长满了沧桑。而她,也老了,推不动担架了。他们,先后退休了。
因为两个儿子定居美国,2002年,群仁和畅生远渡重洋,定居于加拿大温莎一所老年公寓。他们与儿子之间,隔着一条底特律河。儿子们大约半个月来看他们一次。
老两口在两眼一抹黑的异国他乡,从头开始学习英语,重新融入陌生的环境。他们探索着温莎这个城市,结交新的朋友,偶尔还去探望住在美国的儿子们,生活过得丰富多彩。
他们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直到五年前,畅生突然开始摔跤。有时群仁在家做饭,畅生出去溜达,回来时她发现他浑身是灰。有时他被陌生人送回来。有时,他在窗前好好地站着,突然就摔倒在地,她过去扶他,也被他带到地上,两个人摔成一堆。
还有一次,她做好饭,却迟迟不见他回来。到处找,差点就报警了,最后却发现,畅生傻傻地站在6楼等待门开。他们家住7楼。畅生已经记不住家里的房门号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
他不认得孙女孙子,还有每天来的护理员。他忘记了很多事。
独独没有忘记的是,要给她做早餐。他依然每天早起,烧开水,准备吃的。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小状况时有发生,群仁不得不剥夺了他做早餐的权利,他非常不满,嘟囔着:“你去睡你去睡,我来做我来做!”
畅生的听力已经全部失去。他就像一个孤岛,有时更像一个任性的顽童。他跟她躲猫猫。老趁她上厕所倒垃圾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然后害她到处找。那是语言不通异国他乡的温莎。她不想惊扰儿子们,总是独自焦急地寻找。还好,每一次,都把他找回来了。
他的脑子里生出很多幻觉。少年时逃亡的经历经常浮现,有时他会拉着她躲在沙发后面,说有人要害他们。更多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身处加拿大,大喊着要回家。他嘴里的家,经常变化,寓意模糊,有时指中国,有时指医院宿舍楼那个住了几十年的家,有时指他幼时的家。他经常说要回家,要找爸爸妈妈,找姐姐。
他们在长沙的房子,早几年专门回国卖掉了。为了不给孩子们添麻烦,他们已经把来时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她又如何能够,穿越万里,带他回家?
她只能,坐在异国的沙发上,一遍遍,安抚他。偶尔的,也恐吓,如果他反复闹腾,她就说你再闹警察叔叔就会把你抓走。这时畅生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立马安静。
这样的状况,一天至少有一次。多的时候一天数次。每次发作,时间从几分钟到几小时不等。
群仁哪里都去不了。商场就在老年公寓的对面。她已经五年没有去过了。她得看着他。日常需要的蔬菜和食物,一部分是孩子们看望时带过来,一部分委托邻居们代买。
群仁身兼数职,有时是妻子,有时是母亲,有时是姐姐,有时是医生,更多时候是护士。她和畅生结婚后的漫长时间,因为她这个护士长太忙,大多数时间是畅生做饭。畅生嫌正儿八经炒菜太烦,就一通煮。水煮菜是他们家的日常。现在轮到她掌勺了,她一点也没应付,她做了很多好吃的来哄他。
她自己做馒头、包子、糕点,还有各种零食。在他的听觉和记忆逐渐丧失了以后,她用熟悉的中国味道来温暖他的胃。他不爱吃水果,超级怕酸,就算是很甜的苹果也要吐出来,她就哄他,拿一支香蕉,自己吃三分之二,把三分之一给畅生:“你吃完我就带你出去玩。”畅生欢喜地吃了。她带着他,欢喜地去楼下溜达。
有时,她带他去种菜。他们在公寓旁边有一块地,种了辣椒、苦瓜和毛豆,还栽了很多茉莉。收了辣椒,就把它剁了,给大儿子一瓶,给小儿子一瓶,最后剩的一点点,给自己。茉莉开了,她就剪几枝回家,养在杯子里。他们曾经在长沙的家,阳台上一年四季都开着花。即使已经85岁了,她仍然浪漫得一塌糊涂。
她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永远选最好的衣服穿。就算内心已经溃退成一个孩子,外表看去,他依然是那个风度翩翩的黄教授。
她锻炼他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穿袜子、上厕所。做好了就用好吃的奖励他。护理员每天都来一次,帮他们做一些需要的事情,她很少麻烦人家,她喜欢亲力亲为。畅生生病五年,她总共才请护理员帮他洗过几个澡。
在她的照顾下,今年畅生有明显的进步。摔跤的次数减少,清醒的时间增多。居然能够半夜自己去厕所,还叠了被子。
群仁以罕見的意志力、自律和管理能力,独自在异国他乡照顾着畅生。她不想给孩子们添任何麻烦。总是对儿子们说:“你们去忙你们的,我们自力更生,有事会喊你们。”
暗地里,她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她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摆上了特殊情况下不抢救的文件。她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她静静地等待。
她曾经告诉我,她的老家就在岳麓山下,门前有一棵百年老樟树,每次听到畅生喊要回家,她也想回家,她多么希望,有一天她不在了,她的骨灰能回到故乡那棵树下。但是,考虑到两个儿子都在国外,最终,她准备百年以后和畅生一起,埋葬在离儿子们很近的某棵樱花树下。
在医院工作了一辈子的群仁,早已经看淡了生死。她说,葬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
前几天是畅生90岁的生日。她特地烤了一个蛋糕,点了蜡烛,对他说:“黄少爷,祝你生日快乐!”畅生坐在她对面,朝她露出天真孩童般的微笑。烛光下,他90岁的脸庞,依然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相见,已经整整60年过去了。
当年她给他回信:“我不是郭群众,我是郭群仁,仁义的仁。”这个叫群仁的女人,用了她的一生,去证明,她不是畅生的围观群众。她是他命运的参与者和建设者,她是他生命的一个部分,他们密不可分。
当爱很老很老了,老到天涯海角,哪里也去不了,老到河水枯竭,万物模糊,仍然有你,陪在我的身边,这是多么幸运的人生。因为遇见了你,这一生,我丰盛富足,再无祈求。我安度每个时日,我随时准备,安祥地,和你一起,回归大地深处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