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妍
夏日午后,从小憩中缓过神来,抬眼处,客厅的缨络椰子,漫散着,伞状枝叶间插了褐色的条,上前瞧了,原来数日忙乱,疏离间忘了照应,有一整条叶茎枯萎了。再仔细看了,更有星星点点棕色,杂然挂在枝头,想必这些枝叶都已焦渴至极,方才露出棕色的无奈。赶忙起身浇水,看那枝叶渐渐舒缓过来,挺立了身姿,又似缨络般摇曳。
大凡植物都是简单生活,一米阳光,一盆泥土,一钵清水,再加上一缕清风,便生长得郁郁葱葱,叶绿,花娇,生机盎然。偏在城市屋舍间,如此简单的生存条件,亦会成为奢侈,或是房间朝北,日照短;或是门窗狭长,通风少;甚或只是太过忙碌,忘记浇水。
疏于关照久了,那绿植便会弓起腰身,无力耷拉着枝干,叶尖也失了颜色,卷缩成枯黄。绿植不言语,只用身形姿态倾诉其困顿处境。家中,一盆薄荷,一盆滴水观音,一盆孔雀竹芋,还有一盆金边吊兰,都曾以枝叶焦黄卷边,陈述着各自干渴状态。这是植物的玄机,藏在其生长路径上,明亮且醒目,但凡有所关注,便会感知。只是無奈世间杂事太多,稍不留神,植物的简单陈述,便被诸多琐事屏蔽起来,令养花者熟视无睹。然后,不经意间,那绿植便萎顿下去,直至凋零。
草木如此,人亦如此。有着动物属性的人类,看似与植物差别颇大,若仔细揣摩,便会发现与草木物理属性相似:都具备生命特质,都需要阳光、大地、水的滋养。存活于世,人与草木都是有情感诉求的,那些被关注与抚摸的花草,就是长得要葱绿一些。听见花开的声音,是形容,也是写实。春暖花开,若是没有感知到春风拂面,花蕾怎会悄然萌动,然后绽放枝头。草木自有言语,只是人不知,便以为草木无言。想那花语若能转化成可被人感知的状态,定是喧闹如鼎沸之声,若非三五相约,那些花怎么说开就开,扎堆般地,直至花开繁盛、花团锦簇。这是花的玄机,开在明处,且香气袭人,无声胜有声。
如同花之玄机,人之心机,常言其不可测,其实心机亦是有端倪可察的,且不说察言观色的微观,单是“心有灵犀”这宗便是有趣,旁人觉得八竿子够不着,偏就有人一击即中,了然在心。《红楼梦》中,宝玉受笞,黛玉含泪探望之后,宝玉着晴雯至潇湘馆,送黛玉两条旧帕。书读至此,皆以为奇。即便心思玲珑的晴雯,一路盘算,亦不解其意,偏黛玉稍微凝神,便体味其意,不觉神魂驰荡,余意缠绵,掌灯研磨题诗帕上。对于曹雪芹此神来之笔,解读颇多,或丝帕拭泪,或丝帕谐音“思”,等等,其实此间关键词在“旧”不在“帕”。常人见“旧”,多想到“陈旧”,是新桃换旧符的旧。但对宝黛而言,此“旧”是“依旧”,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大抵最能解释此中况味。黛玉能知宝玉,反之亦然。大观园重建桃花社,宝玉在稻香村,读到《桃花行》,并无题额落款,但宝玉读完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因为他知其诗出自黛玉,“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情义若是两相知,一颦一笑,眉眼之间,便是心机袒露,又怎能说深不可测。玄机暗藏,在此怕也是要标出特例。
玄者,黑也。玄机暗藏,看似藏黑于暗,目力稍逊难以辨出,其实不然。国画讲究“墨分五色”,黑与黑,浓度、亮度、饱和度等稍有不同,就是不同颜色的黑。玄、皂、黛、乌等字,虽都意指为黑,却各是各词。细节末枝中,藏着玄机,看似蛛丝马迹,却是洞若明烛,毕竟对吐丝的蜘蛛而言,一片蛛网就是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