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柳宗元与苏轼之“山水体道”

2020-08-14 10:13蔺思齐
新丝路(下旬) 2020年9期
关键词:消解柳宗元苏轼

摘 要:“山水”是柳宗元与苏轼“体道”的共同媒介,两者“体道”方式有所不同,柳宗元将山水美景作为外在消解方式,获得审美超越;苏轼致力于自我内在境界的提升,体悟山水之道。柳宗元在山水中感悟着不变的执着与耿介,而苏轼则凌驾于山水,追寻适意与超脱。

关键词:柳宗元;苏轼;山水体道;消解;超脱

自古以来,中国的士大夫以饱读诗书为荣,以入仕做官为目标,以忠君爱民为人生信条。他们初入仕途时心怀大志,努力践行儒家的干政精神,难免会陷入纷杂的政治斗争中。在中国的专制政体下,士人依附君主而生,他们注定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当其遭遇政治挫折,意识到政治事功是无法实现人生价值时,便引发出家园失落、人生空没的悲剧感。这时“回归山水”成为士人远离政治、追求人格独立的重要途径。山水以其自然属性消解他们因政治失意而产生悲剧意识。他们在山水中寻找本真,思考人生意义,最后放下故我,重获新我,完成蜕变升华。

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文士往往在遭到贬黜后,于山水中追问生命价值,山水逐渐成为其“体道”的媒介,“借山水之姿抒发情志,以山水自然明理体道”[1]。苏轼与柳宗元虽不在同一时代,人生轨迹却极为相似,他们性格正直耿介,几经贬黜,以余生悠游山水,在山水中“体道”,获得解脱。苏轼的“体道”是一种“自我修养”,如同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2],强调的是人与自然化而为一的境界,这种思想也使得苏轼看淡荣辱得失。而柳宗元则深受《离骚》的影响,在山水中体悟屈子的执着与抗争精神,在《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云:“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回归山水,是柳宗元与苏轼消解悲剧意识,实现生命价值提升的重要方式。

一、柳宗元与苏轼之“体道”方式——外在消解与内心提升

柳宗元,后世人称其为“柳河东”,因担任柳州刺史也被称作“柳柳州”。柳宗元所处的时代,是唐王朝国运日衰的时期,统治阶级内部斗争不断,社会矛盾日益加深。他自少时便心怀大志,称自己“颇慕古之大有为者”,有“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 [3]的政治理想。顺利进入仕途后,他却参与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永贞革新”,以失败告终,因此受到牵连,遭遇了贬谪流放。永贞年间他被贬为永州司马,开始了长达十一年的谪居生活,之后短暂召回京城,没过多久又出为柳州刺史,四年后在柳州任上去世。柳宗元一直以来表现出强烈的参政意愿和对功名的追求,即使在山水间优游,其人格思想影射在山水诗文中的依旧是儒家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在柳宗元的外放生涯中,失意、苦闷、幽怨的情绪贯穿始终,平日里无丝竹,无欢饮,交游不多,形单影只。仅有的乐趣便是毫无目的寻山访水,其中高山、绿树、流泉、怪石等,使其“心乐之”,抚慰着他受伤的心灵。《永州八记》写道:“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与自然相交,给与柳宗元更多的安全感与归属感。此后,悠游山水便是其生活主旋律,时常“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记》山水也成为了他的知己与化身。看到幽僻之山水便有同病相怜之感慨,“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

山水逐渐成为柳宗元政治失意的避难所,缓解着他的悲剧意识,实质是一种外在的、短暂的、回避式的消解。因此,他于山水间畅游,在获得精神适意之后,又陷入无尽的苦闷之中,《与李翰林建书》写道:“时到幽树好石,暂得一笑,已复不乐。”柳宗元年少成名,一朝被贬,终究放不下心中所执。在《小石潭记》道:“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山水之乐终究无法抚平其壮志难酬的痛苦以及贬谪的屈辱,仅有的只是短暂的、外在式的消解。

相较于柳宗元,蘇轼的人生轨迹要复杂坎坷的多。宋仁宗嘉佑二年,苏轼进士及第,嘉佑五年授河南福昌县主簿。第二年,参加制举考试,入三等,授大理评事,签凤翔府,开启仕途生涯。宋神宗熙宁二年期满还朝,他遭到变法派排挤,请求外任,先后任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知州。四十四岁时遭遇“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宋哲宗元佑年间还朝,历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兼侍读。期间与司马光政见不合,复外任杭州、颍州。回朝复任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哲宗亲政后,以“讥刺先朝”之罪,被贬斥惠州、儋州。元符三年遇赦北归,次年卒于常州。

早期的苏轼对仕宦生涯有着清醒的认识,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以“应似飞鸿踏雪泥”来诠释人生的无常、仕宦的飘忽不定,然而当他陷入“乌台诗案”,人生的幻灭感以及悲愤、惊恐、失落的情绪接踵而来。但苏轼毕竟是一个乐天派,面对他人生中第一个生存困境,试图寻求解脱方式。于是山水间游玩成为苏轼反省生命意义,寻找自我本真的重要途径。谪居中的苏轼,常常独游山水,“所居江上,俯临断岸,几席之下,风涛掀天。对岸即武昌诸山,时时扁舟独往。”《答吴子野》在“清净”山水自然之中,涤尽心中杂念,寻求内心安宁。

其中,黄州的山水促使苏轼思想成熟,是消解其悲剧意识的重要契机。苏轼作为“闲人”,畅游于黄州的山水风物中,《赤壁赋》:“唯清风与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临江仙·夜饮临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即便遭遇惠州之贬,他并没有过多的惊恐、失望,继续书写岭南风物,寻求消解方式。《过大庾岭》写道:“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最后的儋州之贬,海南风物又是他着眼的对象。甚至北归时依然写道:“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海中的波涛化解了他悲苦的生存状态,愈显得旷达从容。可见,苏轼将悲剧意识的消解主要放在内心境界的提升上,在山水中追问人生意义,体悟“山水之道”,获得心灵的适意自在。

二、柳宗元与苏轼之“体道”内核——执着耿介与适意超脱

柳宗元需要化解的始终是政治失意的苦楚,他体悟的“山水之道”是儒家的“道”,一种积极进取,自强不息的精神。他深受屈骚精神的影响,将人格理想与社会理想相统一。其执着的用世之心,呼应着对山水之美的探索追求。

柳宗元的执着精神首先表现在寻山访水的刻意性,过程艰难,不辞辛苦。游西山时“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棒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箕踞而遨。”《始得西山宴游记》无论去什么地方,总是带着执着精神,努力追寻心中美景,《钴鉧潭记》中有:“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石渠记》中:“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于小石潭,也要“伐竹取道”。他探索着山水美,也改造过滤着他眼中的山水美,使其充满灵性与活力。这种对山水的刻意追寻也造就了他笔下的山水特点:清幽、峻冷、奇丽,是山水中的“异类”。柳宗元秉持执着精神来完成他对山水发掘与改造,这是他的“山水体道”,即永不言弃,坚守本心。

除了屈原的执着精神,柳宗元受《离骚》的比兴寄托的影响,自觉与山水化而为一。他笔下的山水象征自己个性、人格及追求,有着“不与培塿为类”的特质,即身在草莽依然有着耿介清高,不同流俗的精神内核。这些山水,处地偏僻,无人造访,荆棘丛生,但不妨它们姿态绝美。这也是柳宗元的状态,苦闷、执着的同时依旧耿介自持。他探访山水,也是寻求精神解脱;欣赏“奇山异水”,也是在再舔舐自己因贬谪而带来的精神伤痛。对柳宗元来说,山水使其明确本心,实现自我治愈。

因此,他的诗中也常常流露出对自我人格的坚守,《南涧中题》有:“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即便孤独彷徨,依然坚持自我人格理想。《溪居》写道:“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以及《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茫茫的大地中,不论是谪臣或是渔翁,皆孤洁不失耿介。诗中的形象便是柳宗元自我写照。

苏轼之“山水体道”深受庄子“齐物论”的影响,表现的是忘怀得失,超脱外物的情怀。用山水之姿追寻“适意”与“超脱”。

苏轼之“适意”是让自己作山水间的“散人”“闲者”。他在《与子由同游寒溪西山》自称“散人出入无町畦”,化用《庄子·人世间》“彼且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4],即为破除一切规则束缚,回归山水,获得逍遥无累的自由。因此在对山水的体悟中,苏轼首先遵循的是道家的人格要求,以虚静自守的自然之法消解因遵循社会职责而带来的贬谪伤痛,这种“为道日损”的方式使其逐渐达到返璞归真的状态。

其次,苏轼在《与范子丰八首》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闲者”相对的是忙碌奔波,即“溪山胜画徒能说,来往如梭为底忙”《景纯见和复次韵赠之二首》的人生状态。“闲”是一种敞亮、通透的心境,是外在的束缚得以解决,得失荣辱的烦恼得以抛却,淡然平静的姿态。“闲者”是对“散人”的超越,苏轼并不满足“遁世”的“散人”,立足点在现实世界。《雪堂记》云:“散人也非天机浅,拘人也而嗜欲深”,自称“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5]。苏轼的“闲”是对儒家入世的忙碌、道家的“槁木死灰”、佛家的空幻的重新定义,目的在心灵的淬炼洗礼,以心灵提升为立足点,重新定义人与山水的关系,人可以凌驾山水之上,享受清风明月,借山水重塑自我,而不再是以失败者的姿态委身山水之前,逃避外界。在《书临皋亭》有:“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坌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以及《思堂记》写道:“虚而明,一而通,安而不懈,不處而静,不饮酒而醉,不闭目而睡”。审视并超越有限的生命,自由行走于山水间,获取精神超脱,这便是苏轼“山水体道”的内核。

三、结语

山水之于文士,不仅仅是人类活动的场地,更是其精神栖居之所。他们借山水抒情、“体道”,实现其审美超越。柳宗元与苏轼在政治“直道而行”,遭遇贬黜后,处于“情无可诉,志无可表,才无可用”的境地,于是山水就成为他们消解精神困境的媒介。但他们“山水体道”的方式大为不同,柳宗元通过外在、短暂的美景实现精神解脱,面对是超越而不得自由的心灵冲突;苏轼则置换了人与自然的关系,通过提升内心境界的方式来实现精神自由。因此,柳宗元在山水中体现的对现实人生执着,对命运的抗争,其内心恒定于耿介清高;苏轼在山水中寻求随遇而安的适意,用性格中的调和与旷放造就了超然物外的境界。柳宗元与苏轼对世事人生的体认、感悟,从另一反面也显示出唐宋文士“山水体道”的区别。

参考文献:

[1]卢晓河.“山水”成为中国古代文士“体道”的文化根由[J].宁夏社会科学,2011年5月第三期

[2](晋)郭象注《庄子》内篇·卷二《齐物论》[M].北京:首都经贸大学出版社,2007

[3]柳宗元著《柳宗元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0

[4](晋)郭象注《庄子》内篇·卷四《人间世》[M].北京:首都经贸大学出版社,2007

[5]苏轼著《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作者简介:

蔺思齐(1987--),陕西西安人,西北大学在职硕士,中国古代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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