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友欧阳文彬

丁言昭

偶然在欧阳文彬老师的档案袋中，发现一份材料，是我父亲丁景唐于1987年8月31日写的《同行专家鉴定意见》，为她评定编审职称。我觉得写得比较客观、真实、全面。

身世神秘

第一次看到欧阳文彬这个名字感到很奇怪，人家都是三个字，她怎么是四个字啊，问了我父亲，才知道她是复姓，欧阳是姓，文彬是名。

欧阳文彬和我父亲同岁，生于1920年 ，属猴。曾用名黄碧、不俞、金晶等。1937年毕业于南京第一中学，后流亡长沙，考入民国学院。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亚美图书社、开明书店工作，1946年担任《中学生》杂志的编辑，与叶圣陶很熟悉。我父亲说她是叶圣陶的过房女。我父亲在主持编纂《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时，曾带了青年编辑到北京去拜访几位老前辈，其中一位是叶圣陶老人，我看到照片里有欧阳老师。

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欧阳文彬是个神秘的人。问他：到底怎么神秘？他笑而不答。后来还是欧阳老师自己将她的身世告诉我的。

欧阳的父亲与母亲是同学，是中国庚子赔款的第一批留学生。父亲在乡下有个妻子，说什么也不肯离婚。她说：你去结婚好了，我死也要做你家的鬼。奶奶和爷爷也不愿意儿媳妇离开。欧阳的母亲是个女权主义者，得知这个消息后，想自己怎么能做人家的小老婆呢，于是就离开了她父亲。

1956年欧阳的母亲去世前说，自己没有任何东西传给女儿，只有一张欧阳在美国出生的证明。等到母亲去世后，欧阳将这份证明撕了，心想我要这干吗，我又不会到美国去，留着无用。当时是1950年代，人们思想比较左。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欧阳收到一个陌生人的来信，称她为“姐姐”。欧阳大为疑惑，回信说：我不认识你。后来，在湖南政协工作的表哥写信来，她才明白这里面的事理。原来，她父亲后来当了湖南大学的校长，与人结婚后，生了三男三女，也就是说，欧阳凭空得了六个弟弟妹妹。

热爱文字

欧阳老师于1938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1954年出版了评论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作品》，1958年出版了报告文学集《刘连仁》。十年“文革”时，她到干校劳动。1972年，被派到美术馆挖防空洞，她和黄宗英在炊事房，每天劈柴生火，烧大锅饭。有一天，黄宗英问欧阳：你以后还写吗？欧阳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写了。黄宗英说：我是要写的。

也许，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欧阳老师确实是不想再写了，但是等到祖国的春天到来时，她情不自禁地又拿起笔，与费三金合作写了长篇小说《在密密的书林里》和《幕，在硝烟中拉开》，其他还有《书缘》《攀登散记》等。

父亲在《同行专家鉴定意见》的开首写：“欧阳文彬同志在党的领导下，长期从事出版、编辑工作，有丰富的经验和较大的成就。……《在密密的书林里》是她创作的一部反映1941年皖南事变前后，国民党当局对革命出版事业残酷压迫，以及革命书店工作者在党领导下英勇斗争，机智地把革命和进步书刊传播到读者中去的长篇小说。这在我国文学作品中还是第一次反映了这种题材。”

接着谈了欧阳本身经历与这本书的关系。她本人自1939年参加桂林新知书店工作后，亲身经历了当时发生在文化领域的这一场反“围剿”的斗争，接触了许多在尖锐复杂斗争中锻炼成长的青年书店工作者，因此，她在深厚的生活基础上，概括地塑造了小说中的主人公女青年书店工作者李丹的艺术形象，是成功的。

父亲还写到《在密密的书林里》出版后的社会影响。他说，此书出版后，受到了新知书店早期领导人、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孙冶方先生的重视。他在病中為1982年5月出版的《文艺报》撰文，称誉它为“一本描写地下工作的好小说”。还说，“读了这部小说，他们当年‘传播火种的事迹，今天还在点燃读者的革命激情”。我们知道孙冶方先生在病中还写过另一篇评论电影《天云山传奇》的文章。这位老革命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关心文化界的事，实在了不起。

《在密密的书林里》曾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小说连播节目中播出，并被评为“1981年中国十大畅销书”之一。这些说明此书在读者中的影响。

老有所乐

小时候见到欧阳文彬老师时，觉得她长得蛮高的，现在和她站在一起，怎么比我矮了一截？不知是她变矮了，还是我长高了。那时候，父亲带二姐丁言仪去拜欧阳为师，父亲常常对我们说，她的散文写得可好了，让我们向她好好学习。后来二姐没有搞文学，从事音乐工作，可是她写了几本音乐方面的书，语言生动活泼，文笔流畅，受到读者的欢迎，书一版再版，这也许和受到欧阳老师的文字熏陶不无关系。

而我却当了“写手”，自然与欧阳老师接触多了点，看她的作品也广泛了点。

欧阳老师写作的面很广，有散文、儿童文学、书评、剧评、影评等。她非常勤奋，见到新奇的东西都会去学。那时，我天天到公园去早锻炼，在襄阳公园遇到她，有时还遇见她的女儿，她女儿还曾经跟我学剑。我看见欧阳老师和我父亲的几个老朋友排在练气功的大队伍里，认真地学当年正在兴起的气功。当电脑开始普及时，她就买了一个，每天在家按动键盘，写得不亦乐乎，还写了一篇文章《古稀之年学电脑》。

在20世纪的最后一天，我打电话给她，知道她已将电脑卖掉，这使我大吃一惊。后来才知道她得了白内障，因为糖尿病又不能开刀，电脑放在家中，会忍不住再到电脑面前去工作，索性卖掉，眼不见为净。这可真是文学家的悲伤啊！

我一有空就打电话与欧阳老师闲聊。一次，我在电话中问：“你还在练气功吗？”“不练了，现在我自己编了一套适应实际情况的操。”不久听说她两眼已看不清，但是活得蛮潇洒，去京剧沙龙唱老旦……不管怎么样，只要开心就好！

今年欧阳老师整整100岁了，让我们祝福她吧！

（作者为丁景唐之女，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杨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