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苏辛
“我盖了个大house。”
黎姐隔着屏幕的神秘口吻,没有让斐斐感到惊讶。正值春天,她一起床就开始打扫卫生。从卧室到洗手间,再到门前,最后直接扫干净了一条楼梯。如果不是蓝牙耳机里黎姐持续不断蹦蹦跳跳的笑声,她能扫到小区门口。黎姐说自己已经找到新的根据地,那里阳光充裕,就是夏天有点热。她还找到了一块荒地,开始造属于自己的房子。
“就是没打地基……也不知道大理石和三合板配不配,还有碎砖头和瓦片都用水泥填会不会不稳。”
斐斐感觉黎姐的说话声越来越小,信号越来越弱,却又能听到她的喘息,好似背着重物在赶路。过了一会儿,许是又踏上了一条宽阔的马路,她的声音再次明亮起来:“再背担砖头,四边墙就好了。”
斐斐不晓得她造的房子是什么样,但心里觉得不会比她之前住的棚屋高级到哪里去。那是好些年前,斐斐还在电视台实习,跟了一条城中村棚户区拆迁的新闻。当时是夏天,因为只是做素材,没说一定上节目,没人愿意去,但斐斐看见桌上摆着摄像机,拎着就去了。本以为只是简单录一录,不料赶上大雨,许多棚屋的屋顶都被雨水打翻了,一时遍地哀嚎。有陌生大妈拉着斐斐的手问,能不能跟上面反映反映。斐斐只是红着脸点头,完全不会说话,也不知道走开。
雨越下越大,头顶上的雨搭砸下来,斐斐赶紧换了一处躲避。可其他的雨搭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就一路走,一路躲。最后,她跟着一个大姐,闭着眼走上了一条艰难的小路,半道感觉有老鼠跑,就跳起来,恨不得用塑料袋包住双脚,最后才勉强躲进一间敞开的棚屋。和其他颜色单一的棚屋不同,这间棚屋,顶部暗粉色,加盖了厚厚的透明防水布,四个边又用砖头压得紧紧的。外墙体天蓝色,门是灰色,但看起来不太牢固。难得的是,油漆喷得均匀,显出少有的整饬,不像周围棚屋的金属板,已经锈迹斑斑。
大姐带着斐斐仔细地看她的房子,特地隔了几秒才发话:“我叫黎姿,你可以叫我黎姐……”
斐斐干笑着,心想居然还有人和黎姿同名。不过再细看,黎姐倒未必比黎姿年岁更大,颧骨略有点明显,也因为瘦,显得很有骨相,如果不是发型略显呆板,兴许还要显得年轻几岁。斐斐以为她也想反映问题,只好站着。屋子中央是一张单人弹簧床,一面穿衣镜立在床边,一根连接着两面墙体的绳子上挂满了衣服。衣服瘦瘦的,五颜六色,看起来都不像她穿的。地板不是泥土地,一半地板砖,一半铺满碎的大理石,缝隙处有水泥,也有像煤渣又像柏油的东西填充其间。
“你拍的时候,能不能把我也拍进去。你看我这房子,跟别人不一样的,都是我自己造的……人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黎姐掀开衣服后面的帘子,“我搭的洗手间。”斐斐走进去,看见吊灯周围包着厚厚的塑料膜,塑料膜里面是个暗红色的大桶,桶内还有个小板凳。
“这是洗澡的地方。”黎姐道,“热水倒进去,很保暖的。你看,要不要拍?”
“拍了,是要说你们条件还可以吗?”斐斐尴尬道,“我们要求整体拍。”
“拍外面也很好!”黎姐拉开弹簧床,从床下拉出一块略显特别的长方形桌板。斐斐仔细看了看,一面用胶水粘了一层花布,一面用胶水粘了一层黑布,只是四侧边沿毛毛糙糙,能看出桌板有些年头。
“这个可以当门。”黎姐煞有介事地说完,就把原先的门从外面的墙体上拆开。斐斐惊讶地看着她把原先的门卸下,麻利地把包着花布的桌板扎在原来的门的位置,接着很快站到了门口。斐斐注意到,黎姐的头巾已经扎在脖子上,顯得脖子白了许多。看到斐斐的镜头朝向她,她还用唇形“喊”出了“切糕”。
最终,那条新闻留下了黎姐一个完整的镜头,也因为这个镜头,她们的缘分居然延续了下来。黎姐离家数载,亲人早已疏远,除了一起拾荒的几个朋友,斐斐成了她唯一的熟人。只是斐斐实习期还没结束就决定考研,等她毕业,纸媒都不行了,电视台死气沉沉,却也更加难进。她从广告一路做到互联网,在工作的第七年,花光所有积蓄买下一间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三十平米一居室,再度辞职。短视频网站刚火起来的那几年,黎姐经常上传自己拾荒的自拍视频,晒那些垃圾堆里捡到的宝贝——全新的指甲油,还余大半瓶的过期护肤品,被啮齿类动物啃出洞的羊毛大衣和窗帘,没了封面的言情小说,时常罢工的吹风机。她把这些东西挑挑拣拣,除了布置住的屋子,还用在自己的脸上、手上,有时还织补一番,给破洞绣上花。斐斐点进那些短视频和图片,大部分只有几个点赞,最多的也就十几个。但黎姐却很开心,常常把这些视频转发给斐斐。有时候,看到视频下有阴阳怪气的评论,斐斐还会帮黎姐回怼评论者。后来,拾荒的营生越来越不好做,一场大病后,黎姐积蓄所剩不多,身体也大不如前,只得放弃承包小区垃圾站,做回流散拾荒者,不断从一个小区搬到另一个小区,直到再也租不起一间小屋,又一次回到城市边缘。也是从那时起,她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斐斐不是很关心黎姐的房子,想问她现在的生活,却不知如何开口,仿佛时光兜兜转转十多年,斐斐还是那个即将大学毕业的小女孩,依然沉默着,等待黎姐主动说出她生活的细节。可这次她没有透露更多,只是说造房子不易,材料搜集艰难,有时还要遭建筑工人白眼。待斐斐表现出想帮助她的样子,她却又岔开了话题。
“那些石头,他们本来也不要了嘛,我去拿,还要凶我,要钱。”黎姐道,“不过水泥倒是简单,只要我肯多挑水,他们会给我一些,但也都是剩下的脏料,里面不知道掺着多少东西。”
尽管看不到,但斐斐还是觉得黎姐一只手在空气中比划着,过于认真,仿佛怕别人不信。斐斐一边听着,一边在招聘网站上划拉着招聘信息,一不留神,就把简历海投了出去。
尽管只是几个月没上班,斐斐却已经像彻底脱离了职场。以前同事的聚会再也没有人喊她,曾经说要给她介绍对象的朋友,也不再提这事。偶尔赴朋友的饭局,才发现大家都在各自的生活中忙碌着,有些话题她已经插不进去。斐斐甚至连旅游也省了,几个月来,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街的公园。她喜欢清晨去,混在老人堆里打太极、做早操。有时候傍晚也去,跟着一群阿姨跳广场舞。她不爱交新朋友,但喜欢陌生人的热闹。时间久了,连大妈们都觉得她有点怪,又看她个子小,瘦瘦的,爱背双肩包,便嘱她要好好念书。斐斐只好笑笑,转身躲进了旁边的购物商场。
自从城区房租整体翻了一番,许多小饭馆、眼镜店、便利店,甚至菜市场都被迫关门。斐斐所在的居民区靠近市中心,外面破破烂烂,房价和租价却都偏高,原本生活气息浓郁,现在又日渐冷清。买菜要跑到大型超市,补衣服要走很远一段路,价格也比原先家门口那家店贵。斐斐就在这些变化中,渐渐变得爱荡马路,居然发现了许多之前并没有留意到的私人小店铺。它们被塞在不易察觉的居民楼里,只在窗户上挂一面小牌牌,有的写着“红红发屋”,有的写着“江江洗衣”,还有曾经的便利店,关门后挪到了店主自家住房内,只在窗户上挂着招牌,也不晓得会不会被收费。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发现,斐斐觉得城市的细节又开始多了起来,只是不像过去都暴露在外,而是嵌在缝隙里。斐斐相信“电影可以让人的生命延长三倍”,每周都会看部电影。上一次见黎姐,她们就约在了斐斐小区附近的电影院。黎姐欢迎免费,又不喜欢环境太过安静,电影院的售票大厅可以免费坐,没人赶她们,赶上影视寒冬期的首映礼,还能获赠一瓶饮料。斐斐不爱喝饮料,通常会把它们给黎姐。只是,黎姐不喜欢在电影院看电影,觉得是乱花钱,只喜欢斐斐跟她讲电影剧情。斐斐跟她讲过许多外国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肖申克的救赎》《沉默的羔羊》等等,黎姐都不感興趣。只有一次,斐斐无意间讲了《阿甘正传》,黎姐突然两眼放光,两只手一会儿搓着,一会儿插在口袋里,双腿并拢,并微微倾斜,优雅且略显紧张的下半身和上半身的活泼好动形成对比。好像只要斐斐不停下来,只要没有人赶她们,黎姐能一直听下去。有时候,斐斐觉得黎姐未必多么爱听她说话,她只是喜欢听人说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哪怕听不进去,也喜欢生活在这样的情境中。就像第一次见面,斐斐不分享自己的生活,黎姐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们只说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这让她们的交谈虽然一直不复杂深入,却也延续了下来,并始终保持积极。
黎姐经常跟斐斐谈起城外烂尾的楼盘、废弃的拆迁房,还有塌了房顶却一直没有人管的荒废的社区小学。对黎姐来说,它们都是可以住人的地方。黎姐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些临时住所必须离桑拿房近些。她爱去桑拿,即使从市区搬到了城郊,这一习惯也没有变。
近来房租翻倍,城里外地人少了许多,许多老小区甚至也出现大量的空房。房子租不出去,小区的人在变少,废品自然也少了。黎姐只得推着车到处转,常常收着收着就跨越了大半个城。除了工作,也就是专程和斐斐见面,才能让她走这么远的路。
每次见面,黎姐都会送斐斐一些自己做的小物件,十字绣或者布狮子。斐斐有时送她盲盒里拆到的玩偶,每次见面都给她照很多张相片。有几次,斐斐拿了拍立得,黎姐很是喜悦。她悉心维护着自己居住的每一间屋的墙壁,确保不会漏雨,就是为了把照片一张张挂在墙上。只有一次,黎姐的临时住所赶上了整体拆迁,她被迫把全部家当打包成两只蛇皮口袋。打包过程中她还罕见地开了直播,斐斐打开看了一会儿,加上她,一共七个人在线,但黎姐还是兴致盎然地讲着。她私信问黎姐,有没有找到落脚处,黎姐久久没回,直到天黑,才发了一条用方言讲的语音信息。黎姐一紧张,就会说方言,虽然她的普通话也不是很好,但完全说方言,斐斐倒也没见过几次。黎姐的家乡话外地人很难听得懂,斐斐猜测是湖南话的一种,却从未问过,只是这次涉及到黎姐的自尊心,斐斐只好反复放了十几遍,才明白黎姐是想来借宿一晚。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斐斐在地铁站见到了黎姐。她和过去见面时不太一样,丝巾已经摘下来扎在手上,额前尽是汗珠,蛇皮口袋一只挎在左肩,一只斜着背在右肩,胸口还挂着一只帆布腰包。黎姐很抗拒斐斐给她拿行李,只说着“脏,脏”。她们本并排走着,很快黎姐后退一步,并一直保持和斐斐一前一后的步调。斐斐一边带路,一边走神,想着怎么把去年卷成一团的床垫拿下来给黎姐睡。直到快要走进单元楼,她们才开始说话。
先开口的是黎姐,她上下张望着:“这边租金很贵吧?”
“比濮东贵一点点,但在这里算便宜的了,毕竟是八十年代的房子,地板不防漏。”
斐斐的小区很小,没有公共休息区,也没有比较隐秘的空地。黎姐踟蹰着,斐斐以为她担心住不下,赶忙说:“一室一厅,放得下。”
孰料黎姐只是把行李轻放在单元楼前的空地上,继续东张西望。右侧几棵树后是小区封着的后门,没有门卫室,但时而有行人往来,黎姐站了几分钟,直到人更少了,才终于往后门空地走去。斐斐一惊,冲她喊道:“你进屋睡呀。”
几个路过的人纷纷侧目,黎姐不好意思地扭头:“我就是想在你们小区这里借一下。”
斐斐突然有些生气,想把黎姐的蛇皮口袋拖过来,黎姐却像抢着买单似的夺过去。斐斐踉跄了一下,黎姐赶忙又拉她,最后两个人都坐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我们都是这样。”黎姐脸红了,“就是借小区,不进家门。”
“这是何苦呢!”斐斐有些恼了。
“就这样,在外面睡习惯了。”黎姐拉开其中一只蛇皮口袋,“我连帐篷都带来了。”
斐斐一看,果然是顶帐篷,黎姐一开始就没打算进她家里。她皱了皱眉:“怎么能让你睡外面?”
“我明白你,可实在太脏了……就在你这栋楼后面,睡醒了,我还得去你那里洗澡哩。”
斐斐哭笑不得:“你这,让我怎么说呢。东西你可以放门卫那里,跟我回家吧。”
“不不不。”黎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你赶紧回去睡吧,都快十一点了……我的手机,还得麻烦充个电。”
进了家门,斐斐从洗手间窗户往下望,看见黎姐深蓝色的帐篷已经搭好了,她呲着牙朝自己摆手。斐斐突然觉得,这不再是那个听她讲电影的黎姐,这让她有些别样的情绪,仿佛是失落,但也有一些明亮的情绪在浮现。斐斐定在窗口良久,直到一阵酸涩涌上来,才赶紧转过身,看见黎姐的手机在黑暗中闪了一下。
那一天是怎么结束的,斐斐已全然忘了。只记得第二天清晨六点多,黎姐就来取手机。她扎上了头巾,显得整个人精神许多。睡眼惺忪中,她把黎姐的手机充电线拔下来,而黎姐仍是没有进门的意思。斐斐在晨光熹微中问黎姐接下来要去哪,她没有答话。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斐斐打开洗手间的窗户,却已经不见黎姐的帐篷。
那之后她们很久没见,斐斐甚至有些埋怨黎姐那天突然就走了。直到这次黎姐打来电话,斐斐才想起来问她:“你那天去了哪?”
黎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或者根本就忘了那个晚上,很快又把话题拐到了自己正在盖的房子上。她说想在房子前留几张照片,说工地施工结束,她没有免费水泥拿了,又问斐斐能不能帮她录一段小视频,她想上传到网上。接着,她又不说话了,许是坐了下来,气息平缓,却不想放下电话。斐斐问她造房子这段时间住在哪里,黎姐说住帐篷,但最近有雨,她赶工盖好了其中一间的屋顶,就不出去睡了。
“其中一间?”斐斐有些诧异。
“我打算起三层屋呢。”黎姐又开始喘,似乎在登高,步子迈得也大,斐斐感觉她背着的重物也在上下颠簸。
“没有地基能起三层?”
“矮矮的三层,不打紧。”黎姐说完,发来一张圆珠笔画稿。尽管描绘工具过于朴素,透视倒大体准确,显然下过一番工夫。只是画得到底不够整饬,也许有一些错误隐藏在线条中也说不定。斐斐细看下来,觉得除了第一层,上面两层都像杂物堆积起来的,建筑材料多是各种工地上淘来的废料,它们堆叠在一起,在黎姐的描绘下,活像一幅《哈尔的移动城堡》。不过,黎姐显然没看过宮崎骏的这部动画片,她只是费尽心思地把所有能作为造房子工具的材料都拼接了上去,也遵循着基本的建筑逻辑——第一层必须坚固,所以使用了珍贵的砖头。
“最下面一层的红砖是我买的,往上就是旧砖块了,再上面是碎砖。”黎姐道,“我晓得最上层住不了人,所以只规划了一间,到时候用来放东西。”
“可是怎么上楼呢?”斐斐问完,就觉得自己过于老实了。黎姐或许本就没打算修楼梯,房子低矮,黎姐可能只是把它当作一个遮风避雨的巨型棚屋罢了。但很快,斐斐又收到了两张图,一张画的是房子后面,一条碎砖块和水泥垒就的小楼梯弯曲攀过一楼和二楼。另一张是房子内部,一楼房间的正中央矗立着两排蔬菜架子,种着番茄、青椒、黄瓜等等。而一楼往二楼去,还有一段三合板做成的内楼梯。
“这些要全做完,那不成了别墅了?”
“这些不算什么。到时候,我还要种满一墙的爬山虎。”黎姐说着,又笑了,“但现在只有一间,蔬菜还来不及种。”
“可你把一楼的屋顶封上了,怎么做内楼梯呢?”斐斐认真地说,“如果做成了再撬开,怕是屋顶要重做。”
“你说得对,所以我暂时只用塑料布把一楼的屋顶捂住,我这趟出去,就是去半山腰背石头的。”
“半山腰?”斐斐诧异道,“你的房子不是造在郊区啊?”
“靠近农村的郊区。你不记得了吗?这里本来有座野山,现在要开发成景区,在修山路,我就来拾一些废石料背回去。”黎姐语气轻快,尽管喘着气,仍旧没有走远路的疲惫感。
斐斐想问她住这么远怎么生活,却想到黎姐本就是与土地更亲近的人,大概也不需要她来操心,最终问了句:“房子安全吗?”
“就怕不安全,才造得这么矮。就算塌了,废料掉我身上,也不会有啥。这些年,天天搁外面睡,被赶过没千次也百次了。我想要有自己的房子。”
斐斐记得,黎姐上次说“要有自己的房子”,还是在她那间棚屋里。只是那时候黎姐更像来赚些钱、见见世面就回老家的女子,对简陋的居住环境也很满意,仿佛自己和城市里的每个人都一样。此番她仍旧心态积极,却似乎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和那些不需要为栖身之所困扰的人是不同的。只是这么一想,斐斐便对自己厌恶起来。她明明把黎姐当成特殊的朋友,却仍不免想到这些词。斐斐不禁回想起给黎姐免费饮料的时刻。黎姐微微低头的眼神,还有把饮料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塞的情景。那时斐斐不觉得这些是问题,此番再次想起,竟觉得自己早已冒犯过了黎姐。甚至连她一向不谈论的自己的生活,也许在黎姐那里,早已是一种优越感的存在。但斐斐又觉得,黎姐定然不会像她这么敏感,否则,她不会继续跟自己保持联系。只是,黎姐不曾请她帮任何忙,除了想上电视那次,可那居然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房子打算盖多久?今年能完工?”
“到夏天也许就可以了。”黎姐停顿了一下,“如果不下暴雨的话,我担心这房子撑不过暴雨。”
“可以多几层塑料布加固下。”斐斐道,“只是,一楼你打算种蔬菜?日照怎么解决?难道要做个塑料大棚?“
“自己吃,菜不用长很大,窗户敞开,也就够了。再说现在小盆栽也很多呀哈哈。”
黎姐的语气再次轻快起来,斐斐也跟着笑了,想问她春节有没有回老家,但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便说:“打算在这里不走了?”
“房子在哪,哪就是家,能一直住着,就不走了。”
“如果能把地买下来最好。”斐斐说完,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幼稚,黎姐现如今怕是连租房资格都没有,何谈买地。
“我真去打听了,那块地,这些年都不会有人动,也没人管。我的房子又矮又窄,这几天有人看见,还以为我要养什么动物。”
跟黎姐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斐斐又去她的短视频主页点了几个赞。接着,把抽屉里的卡片机拿了出来。斐斐曾经用单反给黎姐照过相,但黎姐觉得那玩意儿笨重,没必要,她更喜欢斐斐的卡片机,说它像老百姓用的东西。也是因为黎姐说过这话,斐斐干脆在二手交易网站上把单反卖了出去。现在,一边擦拭着卡片机,一边想起黎姐一帧帧的笑颜,斐斐突然觉得,这些年来,只有和黎姐的友情延续了下来。但这样没有太多共同秘密的友情,斐斐又有些困惑,转念一想,她和黎姐之间的细节,她并未对第二个人说过,黎姐和她虽未彼此提及太多私人生活,可她们又怎能说对对方完全不知?当时黎姐在斐斐楼下住了一夜,斐斐连续几日都遭遇到门卫异样的眼光……她们早已经有过许多不能与外人道的日常。清理干净的卡片机泛出银色的微光,斐斐又拿出拍立得,还有护照夹里她和黎姐的合照。黎姐很少发朋友圈,但曾经po过一张和斐斐的合照,就是她们一起用拍立得照的相片。照片里黎姐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斐斐却是老成的样子,长发盘在脑后,眉头微微锁住,仿佛看不清镜头,又仿佛是紧张。斐斐已经忘了她们是在哪里照的,但确定不是在电影院,不过能确定是一个公共场所,因为有人从她们身后走过,还有人朝她们望过来。当时黎姐面色潮红,斐斐不断安慰她说:“他们看我们只是条件反射,并不是真的在看我们。”黎姐则连忙:“嗯嗯。”
斐斐还记得,那天听到黎姐的“嗯嗯”,她是惊讶的。因为在那之前,黎姐多半只会看她一眼,点头,或者表示沉默。斐斐则是擅长表示同意的,尽管她心里明白,一旦多次表示同意后,谈话也到了可以终止的时刻。但黎姐未必是明白这一点的。她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却又喜欢跟斐斐待在一起。又或者,她也没有太多可以待着的地方。黎姐说过,自从不再往家里寄钱,老家的人就不太欢迎她了。
“他们哪知道,我在这里,也是要花钱的。”黎姐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说这话时,她还租住在城市里的某个老小区,有一间小小的次卧住着,有固定的废品收购区域,虽然经济状况谈不上好,但能存下钱。她一直希望能存下更多的钱买下一间小房子,不管在哪里。但那之后,黎姐因为自身的变故,只得放弃了在城市或者老家有一间自己的房子的愿望,甚至表现出享受住在帐篷里的生活。她偶尔还会网购新的帐篷。最近,黎姐睡在她的工地上,周围有两三个跟她一样在搭建小屋的人,不过他们的屋子就是普通的铁皮棚屋,不像黎姐,需要各种材料,还需要考虑稳定性。用黎姐的话说,他们只是住到房子撑不下去的那一刻,但她是要一直住下去的。
“可惜这里什么都买不到。没有水和电,要自己生火,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房子呀。”黎姐道。
“真的不考虑回老家造房子?”斐斐道,“在这里建,还是有风险的。”
“老家的房子跟我没什么关系了。”黎姐道,“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早晚会回去,可是在这里待久了,又觉得那里已经不是家了。长辈们很多都过世了,同辈都有自己的生活,小辈,更不会理我的。在农村,女人得有丈夫有孩子,否则怎么活下去呢?”
斐斐明白黎姐说的“活下去”是什么,黎姐是极爱面子的人。
“在你们老家,像你这样的多吗?”
黎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或者只是想跳出这个话题:“她们似乎很快就都结婚了。我们出来的,如果能进工厂,算是好的……像我这样,脏一点,累一点,但收入其实比她们好。不过那也是当时,现在不行了……不过她们一出来就能找到对象,快的三个月,慢的两三年也总能碰到,很快就结婚了,更不可能跑出来收破烂。年轻人谁愿意跟着我拾破烂啊……我出来的时候不算年轻了,但也比一般拾破爛的年纪小。一开始大家都愿意带我,后来我觉得不太对,就退出来,等到再想找人合伙的时候,他们都只愿意让我打下手了……”
斐斐还想继续问,但黎姐已经不愿意说了,嘱她过段时间一定要来给自己拍照,然后就挂掉了电话。很快,黎姐的主页更新了一段整理木料的短视频,镜头不断晃动,黎姐则时不时挥手。斐斐想,这也许是某个路人的手笔,但黎姐似乎很满意,在视频中笑得很灿烂。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斐斐再次看到黎姐发来的改良过的房屋结构图,斐斐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稿。她和往常一样询问了房屋的进展状况,黎姐说基本搭好了,但是四边墙还想再装饰一下,爬山虎难长成,她准备贴墙纸,还向斐斐打听她曾经买的是哪家的墙纸,但看了斐斐发去的链接,又连连说:“太贵了太贵了。”
近来的几次面试,斐斐都自觉不错,穿过人流渐渐变少的地铁站时,她还自信一定可以得到这份职位。然而,事实并非如她所想。自从把租住的小屋买下来之后,斐斐一度觉得自己已经变成城市的一员,却在求职路上再次感觉自己仍是一个外乡人。许多企业纷纷增加了招聘条限,无论男女,年龄超过三十五岁的不要,女性则已婚未育的都不要。并且,合同规定,试用期为一年,中间不许辞职。仿佛那些离开的人,并没有腾出空间给余下的人,而是压缩了生存空间,增加了城市的密度,抬高了生活的成本。过去,斐斐觉得自己生活在城市的缝隙中,穿梭于陌生人群的影子大军里,疏离,但仍似有若无地参与着周围环境的生成,她也享受这种状态。而现在,她必须密切参与其中,接受被打量,同意被批评。
接到被拒信息的那几个晚上,斐斐频繁地在招聘网站上投简历,除了睡觉,其他时刻都密切关注着面试消息。直到经过一轮轮不靠谱的语音轰炸,终于有一家做电商直播的创业公司打来电话,希望能跟她正式见一次面。这次斐斐投的职位是文案师,可她没有做过电商的直播文案,不过,对方似乎也不是很在意,仿佛能招到人,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幸运。斐斐也没有提出过高的薪资要求,内心希望这份工作成为自己的职场缓冲。只是临近面试,她又犹豫了。仿佛这份工作将是她人生的重大转折,又或成为重大转折的背景板。她突然想起黎姐的房子,那房子的一砖一瓦,她都未见过,却通过黎姐传来的“设计图”,仿佛已经认识那房子很久了。而眼下这份工作,似乎也是如此,她从未进过他们的直播间,却仿佛通过一行行职位描述,窥见了那间小小的直播室里主播及其助理忙碌的身影,还有一个藏在暗角的人时时回复网友的提问。但这想象仍旧是向着好的一面。斐斐明白,更大的可能是,他们的直播间根本就不会有流量,她的工作,和这个摇摆不定充满变数的行业一样,随时可能被抛弃。这么想着,她再次滑动着鼠标,像把内心的焦虑电波释放出去般,又发出一波简历。但这一次,她久久也没收到一条站内信,和一个电话。
打开手机推送,都是关于暴雨的,说它压垮了几条刚刚统一墙体颜色和招牌的新商业街,说它冲干净了城市中心的标语,带来了近几年最严重的交通拥堵,说今天的菜价开始飞涨……这些信息在新闻窗口弹跳不已,斐斐突然一阵恍惚。
她以为自己和这些信息生活久了,早已经熟悉这些信息的口径,可此刻她只觉得陌生,仿佛那与自己整日面对面的城市不是眼前这些信息中描述的城市,但她也不能说这些描述的是假的。
她感到自己生活在不真实中,那通过观察获取的城市细节并未真的和她的生活融为一体,而她正在经历着的,也根本不可能走进这些妄想概括现有生活的网络信息。她想着,后背突然一阵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在桌前很久了。拿起手机,再次看见黎姐不久前发来的信息,想着这些信息其实也和刚才那些信息掺杂在一起,她感到些微弱的宽慰——她并不完全处在枯燥忧闷之中,起码还有一个黎姐在造房子。
她想问黎姐,暴雨会不会对房子有影响,却又想,和黎姐相识那日,也是暴雨,还是更大的暴雨,黎姐的棚屋却没有大碍,想必这次也是如此。这样想着,她就忘了回复黎姐的信息。
投简历的事,讓斐斐觉得自己变回了初入职场的菜鸟,没有猎头给她打电话,更没能在朋友圈看到可以尝试的职位。仿佛几年的锻炼只是一种体验,教不会她面对新环境新职业应有的坦然和老练。她只是隐约察觉,需要取悦的人变得更多了,可是,做事的逻辑并没有变。这么一想,斐斐又踏实起来。回复了“可以按时到”几个字。
长久没有出门,斐斐有些不会穿衣。时而披上秋冬外套,时而又穿上牛仔服,真正出门的时候,却发现只需要穿一件衬衣加马甲就够了,可厚实的衣物让她觉得安全,最终还是披上了一件棕色外套,套上了沉沉的马丁靴。走出家门的一刻,她发现一阵久违的踏实感追随着自己,甚至觉得周围的人流再次变得密集。她像走在人群的侧影里,有时能看到自己,有时又觉得自己完全不存在。她拖着鞋晃荡在大理石地板上,又滑过水磨石地板,再走到光滑的木地板上,最后,终于钻进那间灰蒙蒙的直播间。
三个平均年龄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的助理蹲在角落里吃着炒饭,其中一个发出很大的声音,一个主播模样的年轻女孩在对镜补妆。斐斐注意到,她的鼻影修得过于浓重,可她却对此毫不在意。几双尖头漆皮高跟鞋在角落里泛着光,一个年轻人指挥着另一个更年轻的人给它们擦去灰尘,而那个更年轻的人一边额头冒汗一边重复擦着鞋头,对鞋子其他部位的灰尘似是没有看见。
十几分钟后,斐斐的面试正式开始。她被要求做一段自我介绍,并现场讲一段商品售卖文案。中途,一个低头吃炒饭的年轻人突然抬起头,问她最近印象深刻的广告是什么,还提到晚上有两个美术学院的人会来面试设计岗位,问斐斐有没有美术设计基础。直到面试结束,斐斐才意识到这是一群平均年龄比她小五岁的创业者。只是,他们脸上都是老练的气息,也没有对斐斐宣讲自己的企业背景,关心的都是具体问题,并提出试用期只需三个月,三个月内磨合不了随时可以走。
“试用期工资是正式期工资的百分之七十。如果顺利,可以提前转正。”看起来最老成的那个年轻人对斐斐说,“我们希望你明天就能来上班。最近我们几个吃住都在这里,电脑都在宿舍,只多出来一台,但是比较卡,我们希望你自带电脑。”仿佛看到了斐斐的疑惑,他又补充道,“五险一金我们都会交。试用期交通费也可以报销。”
老成年轻人的声音刚落下,主播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参与满减的,我们参与满减,点满两万赞,可以送满一百减五十优惠券……”
斐斐瞥向角落里那几双漆皮高跟鞋,揣测它们会被什么样的人买走。而老成年轻人则立即说:“那不是商品,商品在幕布后面,那些是等下面试的主播要穿的。”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斐斐也走近了那些鞋子,它们的跟高少说也有八厘米,皮子近看比远看更硬。
“这能穿吗?”
“能不能穿也只能穿了。那是最近流行的主播鞋,穿上有踮脚的效果。”老成年轻人小声道,“我们直播文案是随时调整的,一套是通常的词,还有一套应对无销量的词……不过你也别太紧张,我们业务广泛,不只是卖东西……”
“你们还卖什么?”
“我们推人……人推出来了,他可以自己接工作,但需要跟我们分成……反正大小vlog主都有……”老成年轻人似乎不介意被镜头拍到,一边偶尔晃动一下左腿,一边不时看向手机里的数据。那到底是真的数据,还是做出来的数据,斐斐也不清楚。她似乎也没有找到工作的喜悦,只是如释重负。穿过灰蒙蒙的直播室,还有一排新的床铺和另一批高跟鞋,在一扇只是写给面试者看的公司招牌前,她的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是黎姐新发来的画稿。斐斐突然想,也许这房子根本不存在,只是黎姐一直在说罢了,那些造房子的材料,很可能只是她收购的废品。这么想着,她突然回复黎姐道:“房子还不给我看吗?”
半晌,黎姐毫无反应。斐斐觉得腹中空空,却也不想买份吃的,只是在地铁站徘徊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仿佛下不定决心走进人群中。
新工作和斐斐设想的完全不同,她再也没有机会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便是朝九晚七也不可能。办公室人手不足,有时,她需要给主播买盒饭,随时随地跟进补货进货流程,充当客服回复顾客各式各样的询问,不过这零碎的忙碌,倒让她突然变得对生活热情起来。
最艰难的一次,斐斐被要求整理城市中不同年龄段人群的兴趣点,做一份详尽的“城市生活地图”。斐斐走街串巷,甚至把街边小店都算了进去,范围扩大到黎姐造房子的城郊,才终于完成了工作。当主播在节目中用购物地图中的信息回答网友时,斐斐甚至激动地拍起了桌子。
然而,也就是在这次工作中,斐斐发现,黎姐造房子的地方附近,开始建新的居民区。虽然城区的外地人锐减,但郊区的外地人没有变少。像黎姐这样长期远离故土的人,早已经没有办法回到故乡。城市无法居住,他们只能住到郊区。也是看准了这个契机,郊区房价开始上涨,甚至出现了一批针对外地人的廉租公寓。有职业资格证的优先购买,没有证书的,也可以凭借在城市的纳税记录,获取租房或者买房的资格。黎姐除了租房税,没有交过任何税,自然无法入住廉租公寓。而她造房子的那块区域,也在一次本地新闻的推送中,显示即将被辟为新的商业区。斐斐把那条新闻截图保存下来,想见面时问问黎姐怎么办。
距离她们约定的见面日期越来越近,斐斐每天都要看一眼黎姐的账号,可黎姐始终没有更新。直到见面前一日,斐斐突然接到黎姐的手机简讯,是一串错别字百出的乱码。黎姐很少用简讯,斐斐觉得一定有了情况,赶紧打电话过去。
先是一阵好似卸货的轰隆声,接着是一串欢叫,然后是时近时远的吼声——仿佛有人跑过来又很快跑走。
“刚才发错了。”黎姐声音有些疲惫,“本来是想说,明天不能到车站接你。”
“没关系没关系,我走过去。”斐斐说完,觉得自己的口吻很像那日来找她的黎姐。斐斐突然感到一阵放心,又有一些失落,还有一些微弱的惊喜。她突然期待见到黎姐,哪怕并不谈论什么。
过去这些时日,斐斐一直处于打鸡血的状态,适应了工作的忙碌,一旦有松懈的机会,她就完全放空,思维混沌。每天十四个小时随时待命。有时年轻老板一个电话,她就得把刚煮好的晚饭温上,马上出门。她一边熟悉业务,一边似是在重新进入这座城市,发现许多步骤都在变化。比如进地铁站开始需要指纹,甚至为了防范病毒,安检人员会给每个乘客一枚一次性酒精纸巾;比如公交车增设了安检通道,随时检查体温,检查随身物品;又比如从城东到城西的快速公交每天三点就要下班,地铁线路也会适时关闭几条。新闻上说,城市人口必须控制在一百万以内,尤其是本市这样的大型城市。
“一百万人口也算是大型城市?”她对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而周围两排闪烁的荧光下,都是不同形状的严肃的脸,没有人回答她。
斐斐所在的公司,主要就是挖掘因为就业限制和相关管控而失去工作机会的素人,在其中筛选有可能收割网络流量的人群,再进一步筛选,把他们培养成小分类网红主播。等到这些主播中有人足够幸运成为网红,能享受粉丝红利,则会被要求带新的小网红。也因此,除了必要的形象投入,主播说什么,怎么说,变成每场线上直播活动的关键。
但所有这些主播,主要的工作都不是直播和卖东西,而是经营网络形象。斐斐就曾亲眼看着一个长期不露脸的女孩,在镜头前表演自己一天的生活,主要是一日三餐,和学习打卡。看起来既枯燥,又琐碎,可依然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观看,仿佛激动于自己如此平凡的生活居然被滤镜注视,并写进了长长的镜头中。斐斐还记得,女孩第一次的露脸直播,卖出去八百三十一套手账,比她想象中要多许多。而那场直播快结束的时候,屏幕完全被提问弹幕遮蔽。不少人从最初只向主播提问,变成直接在弹幕区自行互动。虽然他们并不是在和彼此说话,可这些言语同时出现在屏幕上,就像一场精彩纷呈的对话,因为他们无论说什么,都像在谈论一种东西,那就是相似的自我。
斐斐想,果然人还是只关心自己那点事。
黎姐说了看房子的话,那房子必然是存在的了。斐斐心下欢喜,仿佛去看的是黎姐的研究成果,而不是一个光看图纸就知其简陋的房子。她一边在手机上安排着明日的工作,一边挑选要送给黎姐的毛毡玩具,可很快她就打消了念头,决定送她蔬菜种子。可现在种子都被限制购买了,斐斐还是借了一位同事的名额,在线购买了几包,又联系好了跑腿员,提示他必须在明天晚上七点前送到。跑腿员在电话那头不住地对着屏幕点头,因为太用力了,头磕在手机上,手机掉到了地上。然后,斐斐好像听见推土机的声音,又像是一阵大风。她感到一阵戛然而止的失落,在想象的风中给黎姐发了条语音:“明天我们野餐。”
说是野餐,其实只是两只装满外卖饺子的饭盒。斐斐在路上还买了一把青葡萄,几只擦干了卤汁的鸡蛋。她带了黎姐喜欢的蒜瓣和姜片,还有凉拌松花蛋。斐斐知道黎姐的地界空旷,特意备了帐篷前去,和黎姐之前的那只十分相像,只是看起来更坚固些。斐斐把它塞在久不使用的棕黄色登山包里,还穿上了登山用的鞋,久违的舒适脚感,让斐斐差点忘记,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想让黎姐试一下公司的素人项目。比如安排个一百天造房子的活动,以黎姐现在的资质,只需要补录一些视频和照片即可。又或者增加一些黎姐的成长片段,说不定真有不少人会观看。
斐斐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功利,又想打消这个念头。心里嘀咕了很久,在车站的长椅坐到了下午两点,她也没等到黎姐。这是天气晴朗的中午,说晴朗而不是热,是因为尽管是中午,周围却依然留有一丝早晨的气息。斐斐站在一根大理石柱子背后,时而看向车站里皱着眉头的行人,时而看向那些戴着墨镜的外乡人。不知何时起,城市的紫外线越来越强,仿佛海拔在变高。有一些很像假新闻的报道专门描述过这种奇特的现象,认为这是在提醒政府,要考虑经济中心北迁。斐斐完全不相信这些论调,她认为,所谓海拔变高,只是人的心理反应。人想通过对外部事物的过度关心,来转移自己内心的焦虑。
此刻,她一会儿走在阴影中,一会儿走在阳光下,而手机,在她口袋里只跳跃了两下,就归于沉寂。好在,简讯是黎姐发来的,内容也十分简单,只说自己有事暂过不来,嘱斐斐多走三条马路。
“前面还有马路?”斐斐看着荒地间孤零零的车站,如果不是行人突然多起来,斐斐会觉得就连车站也是新造的。她先是在出站口徘徊,接着又在地下停车场找到了一辆空的计程车,可是司机不知道斐斐说的地方。
“没有那个地方。”司机摆摆手,“没有的!”
斐斐一阵诧异,在地图APP上搜索,发现目的地一会儿能搜索到,一会儿又突然无搜索结果,只好向黎姐发出一个位置共享的请求。
一路上没有斐斐想象中那么荒凉。没有商店没有超市沒有汽车旅馆,但有背着布篓的人沿途兜售凉掉的烤玉米和掺了水的饮料。看见斐斐手中的饭盒,有的人向她投来不友好的目光。她不禁想起年少时随父母来到这座城市的途中,火车突然停下来,他们被告知要在野地里等待十二个小时以上。困倦之中,对面的旱稻田突然蹿出一帮人跑向斐斐和她的母亲。等到他们走近了,她才发觉他们并不是走向她,而是走向整列火车。他们手中的篮子里是烤肠、卤蛋还有花生。斐斐当时想,原来他们的车站零食也是这么枯燥。再把目光移向整节列车,斐斐觉得车上的人也没有那么独特。那种进站时以为吃的是法国料理的心情,一瞬间变成了咬合便利店法棍的疲惫。她咀嚼着心中的失落,也咀嚼着母亲递到嘴边的烤玉米。等到这艰难的一餐吃完,列车居然缓缓启动了。父亲在一旁笑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久。”
现在回想起来,斐斐总觉得记忆把那场漫长的等待进行了剪辑,使她忘却了许多枯燥和烦闷,只留下一丁点失落。她不知道若干年后,当她回想起这天,是不是也会忘记今天寻找黎姐的过程,而只记得城市交通的变化,还有郊外的陌生感带来的些许兴奋。这般设想着,她的脚步突然再次慢了下来,到后来,她几乎是挪动着,走到了地图上黎姐的红心。
只是,黎姐并没有站在她说的位置等她,而是站在对面向她挥舞了一下手。斐斐看见她难得穿了件红色的上衣,站在蓝色的帐篷旁,丝巾系在脖子处,没有扎在头发上。不远处,几辆推土机正对着空荡荡的地面运动着,像刚进行了一场复杂的清理,伸伸胳膊伸伸腿。
“怎么在这儿?”斐斐脱口而出,“房子呢?”
一说完,她就为自己的急躁不好意思了。但黎姐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她脸上甚至涌起期待的色彩,像在回想,又像只是在谈论一件感兴趣的事情。
“房子有三层了,一层撒了种子,我没有摆花盆,就撒在地上。卖种子的说,不用深埋进土里就能长出来,我信了……我好久没有种过地了,居然还真的信了,这边的土怎么可能跟老家的一样呢……”黎姐看向推土机,“二层我本来要住的,可是塌了一块,是被我塞进去的沙发压塌的。说起沙发,还是我捡过的破烂里一直收着没卖掉的。从前我把它放在同乡那里,后来我把它放在棚屋里,最近为了把它搬过来,还花了将近一百块呢……”
黎姐仰头,看向上面,接着直接躺进了打开“门”的帐篷里:“三层……其实我还没想好,我觉得二层不够稳,三层就更不用说了,可我不能住在一楼,不能跟菜住在一起吧……我觉得还是二楼好,我就躺在沙发上……除了不能洗澡,一切都很好。”
斐斐张了张嘴,最终没有问出口,只是循着黎姐的目光看向那几辆推土机。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远了,但也许一开始就是离她们这么远,只是声音总像是很近很近,通过黎姐的手机,通过她们共同的目光。
斐斐打开盛满饺子的饭盒,一盒递给黎姐,一盒给自己。黎姐找出帐篷里的水杯,又从角落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这是昨天打开的,你……喝吗?”
斐斐没有回答她,接过瓶子喝起来。
自问自答
《绿洲》中的背景看起来像是现在,但又像是以后,
这是故意的吗?这样处理,会担心被认为“失实”吗?
对我来说,细节的真实远比故事本身发生在什么年代,是现在,还是过去,还是以后,更为重要。经历了这次全民宅家“运动”后,我发现,再看许多小说,许多艺术作品,包括自己写的一些东西,都让我觉得有一点“过时”。那些在几个月前还很重要的主题,突然变得不再重要了,可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呢?又或者说,以前我们可以坦然书写十几二十年前的经验,但经历了这么几个月,我们还能说现在的世界和之前的一样吗?这个问题,或者说这个困惑,在写作《绿洲》的那段时日,一直在刺激着我,我渴望能书写自己这种感受,但我不愿意只是处理新题材,我更期待新洞见。所以,在写《绿洲》时,我有意把时代背景放置在仿佛是当下又仿佛是几年以后的一个空间,一方面这是虚构的必要,另一方面我也想看看自己对现实世界的判断,是不是可以在未来得到验证。
一个办公室lady和一个废品收购者之间,真的会有友谊吗?
虽然斐斐和黎姐的身份看起来是不同的,但其实她们都是城市的外来者。我没兴趣去写物质生活的困境,我更关心多向度的人和多向度的内心,还有所谓城市化,所谓全球化,所有城市的设计者对它的秩序和职能进行的改造,它们到底对我们具体的生活,对我们具体的精神世界,有怎样的影响。从青年的求职,到普通打工者的去留,从归属感,到处境的变化,以及应该如何面对这种影响和变化。在这个层面上,斐斐和黎姐可以说是面对着相似的问题,她们的友誼也不是什么阶级跨越,而是看起来不同的物质基础和知识背景,让她们成为了面目不太一样的人,但其实城市的设计者们正在取消她们的不同,把她们重新归拢成一种人,让她们面对看似不同实则相似的筛选。
《绿洲》中涉及到对城市人口的控制,还有严峻的就业形势,
这是你最近关注的问题吗?
确实是。我也很好奇这些是不是真的可以人为控制或者扭转的。我常常在想它们背后更大的问题是什么,以及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应对因此带来的一些变化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