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越鸟栖南

2020-08-11 07:33李静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28期

李静

许倬云把《许倬云说美国》看作自己可能的 “最后一部著作”。今年阴历七月初十,他将年满90周岁。

几年前,由于年事渐高,行动不便,许倬云夫妇卖掉了带花园的独栋房子,搬到有物业管理的公寓居住。2015年,邻居家失火,殃及池鱼,连带整栋楼都需要整修。两位老人不得不搬到保险公司提供的临时中转公寓租住,直到2017年才搬回整修好的家中。就是在这样的奔波客居中,许倬云完成了《许倬云说美国》的书稿。

1957年秋天,27岁的许倬云第一次踏上美国领土,到芝加哥大学深造,“盼望着理解这个人类第一次以崇高理想作为立国原则”的新大陆,能否落实人类的梦想。在超过一甲子的时间让他有机会近距离研读美国这本“大书”后,他却目击这个新的政体“病入膏肓”。许倬云不禁发问:“何以境况如此日渐败坏?”

一生沉醉于考古、中国历史、中国文化……在年届九旬时著书剖析一个帝国的变迁,他心中惦念的,却仍是他一直依恋,在著作中不断追溯其历史荣光又对其近代命运悲戚莫名的故国。期望着以美国的现象与中国的处境互相对比,由此警惕,避凶趋吉。他真正要问的,还是“中国向何处去?”

这些年,他一直在用不同角度和方式反复讲着他想说的话。“我们中国过去一直要赶英超美,但是西方现代文明到了第三期,已是穷途末路了。”“一切都要重新构建”“中国应该最有资格做这样的构建工作,但我们的本钱以前用光了,必须用全世界的文化资源来构建。”

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陈永发对《中国新闻周刊》评价说:“他是极端爱中国的一个人。”19岁起离开中国大陆,许倬云自认故国种种,他已没有发言的资格,只是塞马依风,越鸟栖南,总盼着“中国一天一天更好”。

家国离乱

许倬云生于1930年,江苏无锡人,他和双胞胎弟弟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出生时他只有三磅重,因为肌肉发育不良,一直不能动,直到七岁才能坐在椅子上。8岁以前的记忆在许倬云心中已经模糊,1937年全面抗战开始后跟随家人一路撤退逃难的颠沛流离,才是他真正有意识的心灵经验的开始。

许倬云的父亲许凤藻在海军任职,孙中山曾坐他指挥的军舰到上海勘察。湖北沙市沦陷前,许凤藻在此任职,抗战時兼任货运稽查和筹办粮饷,上班时都背着枪支随时准备打仗。

许倬云记得,那时常有人到沙市投奔他们。有一回,一个姓廖的海军军官带着两个小兵在他家住了一周,天天给他讲故事。有天深夜,廖队长辞别,许凤藻身为将军却还向廖队长行军礼。原来,当夜廖队长带着两个小兵乘小船,装了一船炸药划到日本军舰旁,自杀攻击,连人带船一起炸掉了。

许倬云青年时期在台湾。

在逃难的路上,许倬云数次目睹轰炸后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上午还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下午已变成一堆残骸,日本军机对着路上、船上的难民俯冲扫射。不良于行的许倬云只能由家人背着,挑夫挑着,辗转流徙。某个深夜,挑着许倬云的一个挑夫突然倒地而亡,前面的队伍已经走出很远,另一个挑夫忙跑去追。深山野岭,年幼的许倬云独自坐在翻倒的滑竿和死去的挑夫旁,过了许久,才看到家人来寻他的火光。

那时留下的悲伤和恐怖太过稠密,几十年后还不能散去。1957年到美国读书时,许倬云在睡梦中听到“呜呜”而过的警车还会惊坐而起,恍惚中以为是“鬼子”的飞机又来了。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讲师陆远在2004年到2010年间常伴于许倬云身边,许倬云曾对他讲起一段对自己童年影响极深的往事:他永远忘不了一个清晨,只有八九岁的许倬云坐在门边的台阶上,一排排年轻的川军小兵从他面前经过,他们从沙市取道信阳,直奔台儿庄。母亲说:“不知道这些人还有多少能回来。”很快,许倬云就知晓了什么叫轰炸与流亡。

成年后,他专门去翻看了那段历史,川军派出的一个师,从士兵到师长在台儿庄全体阵亡。多年后,他回想起那一幕仍忍不住眼含泪光,那个画面切开了他的童年,他的心境从那时起不再是无忧无虑了。

许氏兄妹抗战时在后方农村。

许倬云的父母许凤藻、章舜英。

许倬云夫妇与母亲、孩子,摄于20世纪70年代初。

与同龄的著名历史学家余英时抗战8年在老家安徽潜山县闭门读书不同,年少的许倬云不得不直面那段家国离乱,饱受国难沧桑。也许与这段经历有关,许倬云与余英时等同时代学者相比,对中国传统文化更多是遥远的同情与依恋,而较少苛责和批判。他总是从中国文化过往的辉煌中寻找传承,希望以此为今天的中国思索出路。

在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中国思想史学者葛兆光看来,那个家国有难的时代,是许倬云年轻时代的记忆,这种记忆会伴随一生,这是许倬云那一代人家国情怀的来源之一。

那段“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不知道下一步境况如何”的日子,让许倬云看见每个个体的苦难,也看见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帮助。许倬云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看到人类的精神”。

在重庆吴家营的广场上,许倬云曾看到大批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兵,开刀没有麻药,大哭小叫。后来医官忍不住了,一枪打死一个,一枪再打死一个。许倬云说:“教我怎么能不恨日本人?”但他在50岁后,逐渐“把偏狭的国族观念放在一边”,尽管并不容易,也不舒服,“要常常跟自己在脑子里打架”。但他看到,狭义的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这两个观念,在历史上都可能是冲突的祸源。

现在,他只把人类和个人看作两个实在的东西,姓氏也罢,族群也罢,国家也罢,都变动不居。许倬云曾举例说,读古代史时看到荆轲、田横都壮烈无比,“今天看起来不是开玩笑吗?”吴王和越王打得昏天黑地,也是为了国族,“但是今天江苏跟浙江分得开吗?”

现在的他,珍惜每一个人的价值。

在这个过程中,许倬云发现一些观念深藏在每一个民族、每一种文明的潜意识里,这促使他开始以更宽远的尺度衡量文明的发展,逐渐脱离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观。

整个的突破

许倬云直到16岁抗战胜利后才正式进学校接受教育。在此之前,他没办法走崎岖的山路去上学,只能在父亲的书房里看书。许倬云说,那时的阅读“大半是自己瞎摸而来”。不过一到周末,父亲就会给他讲数学、讲历史。父亲许凤藻喜欢阅读名臣奏议,常常自己读着就跟许倬云说:“这一段好,你听听……”许倬云得益于父亲这套像英国式的全科教育,学得很杂,也使他发现自己对史地特别有兴趣。

1946年初,许倬云进入无锡辅仁中学,考进去时,中文、国文、史地分数非常高。学校隔壁就是东林书院,只用一排矮松树隔开。许倬云记得,每当有学生不听话不用功,老师就会把他拉到松树林边罚站,对着里面的东林祠堂说:“你对不对得起你祖宗?”

40年后,他的学生葛岩在匹兹堡大学兼职教学助理,遇到美国学生问“你们中国人没有上帝,你们怎么忏悔?” 许倬云笑着对他说:“你去告诉他们,我们中国人谁犯了错,他的爸爸就会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丢到祖宗牌位的面前,大喝一声,‘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许倬云家中就一直保留着一卷祖宗轴子,上面写了历代祖宗世系表,是当年赴美时哥哥抄给他的。每到春节,他一定把轴子供起來祭祖,他自小在美国长大的独子也会在祖宗轴子前三鞠躬。

1949年春天,许倬云跟随家人赴台,考取台湾大学时,他的历史和中文考卷被阅卷教员推荐给校长傅斯年,在傅斯年的建议下,原本报考外文系的许倬云在念了一学期后转入历史系。当时的台大历史系,汇聚了李济、沈刚伯、严耕望等一批从大陆过去的名家。在名师指导下读完本科、硕士又在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一年后,1957年许倬云得益于胡适的帮助,到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留学美国被他视为人生转折,“整个的突破”。在芝大,他师从写出《中国的诞生》的美国第一代汉学家顾立雅。顾立雅给许倬云很大的自由,由着他“乱七八糟地选课”。20世纪中叶,正赶上美国汉学研究划时代地转向,汉学从传统东方学分支的地位中独立了出来,关注点从古代中国转向现代中国,研究方法也开始引入社会学、统计学等其他学科的方法理论。

许倬云那时住在神学院宿舍里,舍友有犹太教教士、天主教神父、不同宗派的牧师,甚至还有一两位和尚,他们晚上常在大洗澡间边淋浴边讨论各种问题,“一抬杠就没完没了”。因此,许倬云对宗教理论特别有兴趣,选修了著名宗教史家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的宗教课程,又选了和宗教学密切相关的社会学课程,还开始关注城市经济学。

在这个过程中,许倬云发现一些观念深藏在每一个民族、每一种文明的潜意识里,这促使他开始以更宽远的尺度衡量文明的发展,逐渐脱离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观。

那些看似“杂乱”的选课给许倬云的博士论文《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变动》很大帮助,譬如他发现中古欧洲城市的出现与春秋晚年的城市出现完全合拍。在论文中,他将两千多个《左传》中的人物排出一百多个家族谱系,根据这些人物的家世与社会背景,测量各时代社会变动的方向与幅度,做了一项系统性的分析。

许倬云将自己的学术思考形容为四面四角立体型,即文化系统、经济系统、社会系统、政治系统,每个系统本身又可分为几个层次,且都是动态的。在这种立体治学体系中,文化是有生命的生物体。在当年,学术界还没有明确的系统论。

1965年,斯坦福大学出版社以“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为名出版了许倬云的论文,并拿这本书当做亚洲研究丛书的第一本。这使许倬云很快在国际学界获得了一定发言权。费正清1967年写给史语所所长李济的一封信中说:“顾立雅手上有个学生,是你们史语所来的人”,“他写的这本书已经是小经典了”。

2006年,大陆出版了许倬云论文中译版《中国古代社会史论》。葛兆光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80年代中期就已经听说过这本书,《中国古代社会史论》和晚一些出版的《西周史》,“在我们这一代学者中很有影响”。

不只学问长进,许倬云还在留学期间参加了当时波及全美的黑人民权运动,目睹了芝加哥选举的舞弊,得以深入观察美国。

“我本以为美国民主制度下是一个公平、公正的社会,却在民主自由的背后看到那么多的丑陋东西。”许倬云说,“那五年我从青年人一步跨到成年人”。

带来新观念的老师

1962年,许倬云32岁,博士毕业。他对“三十而立”有自己的理解,“立”不是建功立业,而是“自立,不跟着人走”。他要在“读书以外,做人,处事,关心社会,关心世界,找自己的路”。尽管美国有五份工作找他,他还是回到台湾,接受“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和台湾大学的合聘。

1964年,台大历史系二年级学生陈永发被上古史课吸引,因为授课老师许倬云的课堂让人“耳目一新”。他不但中外古今涉猎极广博,常从社会学、政治学等不同角度讲课,而且课堂非常开放,指引学生去看大量资料,喜欢有人提出不同观点,甚至从校外找不同的学者来给学生讲述当前最新的研究成果和心得。

許倬云在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旧址留影。

如今,已经成为“中研院”院士的陈永发回忆起50多年前的那段记忆还非常感慨。“那个时代的老师视野普遍都很窄,上课讲一讲,听完了就考试。” 很多历史系学生都很迷茫,不知道历史学用来干什么,许倬云对本科生都会花力气指导,不是简单地传授知识,而是“给学生启发性,给我们开眼界,让我们对历史有不同的理解,告诉我们做学问的途径。”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1964年,才担任副教授两年的许倬云就升为教授并很快接任台大历史系主任。同年,还当选“十大杰出青年”。

许倬云出任系主任后的第一桩事,就是把当时由于政治原因被“教育部”派到台大历史系的一些“国大代表”“立法委员”的兼课取消,一年后干脆对这些人停聘。这在当时是没人敢碰的“马蜂窝”,但许倬云非常反感当时国民党对于中国近代史的“粗糙”解释,坚持学术上的自由,拒绝政治干预。

许倬云任职台大历史系主任时与毕业生合影。

对于那些主张自由主义又有骨气的学者,许倬云内心都很敬重。当年台大自由主义代表人物殷海光家门口有个馄饨摊子,是为了暗中监视他的掩护,别人都不敢上门,许倬云照样登门拜访。殷海光在台大申请演讲总不批准,有一次许倬云就去申请,演讲时他和殷海光一起上台,说:“今天我不想讲了,请殷先生代打。”

“中研院”院长王世杰也是块硬骨头,按当年的体制,“中研院”直属于台湾当局领导人办公室,有许多公务要向上汇报。蒋介石有时候批个东西,王世杰不能接受,退回给蒋介石,蒋介石气得撕掉。他捡起来,贴好了再送回去。“蒋介石受不了他这一点。”许倬云回忆。后来,遇到公务上的事,王世杰就派许倬云去,借此机缘,许倬云得以颇早就与蒋经国等政坛高层有了往来。

许倬云和蒋经国熟悉之后,两人的谈话常不限于公事,美国社会、工会力量、民主制度、自由的意义,都是他们谈论的话题。许倬云一直记得蒋经国谈话时,“两眼直盯住你看”,不插嘴,问:“然后呢?”“还有呢?”一层层追问下去。许倬云常常对他说,思想管制不得,永远管制不得,就是秦始皇想管思想也失败。

支持自由主义又大力改革台大历史系系务,许倬云得罪了不少人。在回台之初,他还和老友胡佛等人创办了独立经营的刊物《思与言》,介绍新知,希望通过学术讨论,理性地为台湾找到出路,这更成了他的罪状,越来越多地受到打压。

多年后回想起来,许倬云坦言,60年代台湾的气氛令人窒息,32岁到40岁生活在台湾,日子外面风光,其实并不好过。他的母亲常常不放心,觉得他在外面会不会一下子失踪。1969年,许倬云收到匹兹堡大学的邀请,决心再次赴美。

2008年12月, 许倬云以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的身份出席颁授学位典礼。图/香港中文大学

人虽然去了美国,但随着蒋经国时代的到来,许倬云仍然在参与整个台湾的民主化进程。1972年蒋经国就任“行政院长”后,每年夏天召开“国家建设会议”都会邀请许倬云参加,他们也有过多次单独的深谈。

70年代,陈永发正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深造,他几次拜访许倬云都感到其对当时台湾政治走向的关心。“他很反对国民党当时的威权政治,他透过他能接触到的高层管道,谏言了很多。” 陈永发说,“不过,他晚年看到台湾的现状也是很失望的,因为很多东西跟他设想的并不一样。”

在2013年出版的《许倬云说历史:台湾四百年》中,许倬云“恨铁不成钢”地批评了台湾发展过程中的缺陷,并将这些缺陷陈述出来,“提供给大陆作为发展的参考”。他对大陆读者说,希望“能够以同情之心、以彼此谅解之心来理解台湾”。

对于残疾,许倬云的态度一直坦然,并不因此自卑自弃或是有所忌讳,有时还会自嘲。他在芝大读书时,要上米尔恰·伊利亚德的课得去三楼,他在书中提到这段往事:“爬上去很辛苦,得用屁股坐在楼梯上,一阶一阶往上爬,到了三楼,楼梯都让我擦得干干净净了!”

精神的健美

尽管在台的几年气氛比较压抑,但许倬云在这期间有了意外收获。1970年再次来到美国匹兹堡大学任访问教授(1972年转为长聘教授)时,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带着结婚一年的妻子孙曼丽和8个月大的孩子。

刚结束博士学业回台湾时,嫂嫂们担心他的残疾,曾劝他:“老七(许倬云排行第七),去乡下随便找一个女人回来,可以生孩子管家就行。”许倬云不肯,“为什么?我为什么要那样就行了?”许倬云心中一直存着一道界限,要找到那个能识人于牝牡骊黄之外的女孩子,“能看得见另一边的我,不是外面的我”,不是这样的人跨不过他心中的界限。

孙曼丽是陈永发的大学同班同学,也曾是许倬云的学生。不过在学校时他们并无过多交往,直到孙曼丽毕业两年后,因为工作的事情两人有些书信往来,才发现“凡事都谈得拢”。

与许倬云夫妇熟识的南京大学人文社会高级研究院行政人员马敬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们夫妇一直相濡以沫。认识他们十几年,从未见他们有过争执。“每次许先生外出,师母都送到门口,还要亲昵地摸摸他的头。”

对于残疾,许倬云的态度一直坦然,并不因此自卑自弃或是有所忌諱,有时还会自嘲。他在芝大读书时,要上米尔恰·伊利亚德的课得去三楼,他在书中提到这段往事:“爬上去很辛苦,得用屁股坐在楼梯上,一阶一阶往上爬,到了三楼,楼梯都让我擦得干干净净了!”

在匹兹堡大学留下任教后,和自己当年的导师一样,他也给了学生很大自由度。“从精神上来看他是非常完美的一个人,学问好,文笔好,对人还非常诚恳,没有任何偏见,哪怕你是一个不起眼的学生,他也能和你很平等地交谈。” 著名社会学家李银河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评价自己的导师。1982年,她和王小波赴美攻读硕、博学位,他们都是许倬云的学生。

有一段时间,王小波上许倬云一对一的“个别指导学习”课程。由于心脏不好,王小波“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许倬云身体残疾也坐不直。师生二人“东倒西歪”,倒也自由自在。许倬云对王小波无所设限,允许他不受专业课题的拘束,东提一问,西提一问。

1987年,葛岩也作了许倬云的学生,下课后还常去许倬云家里做客。每年春节,他都和几个大陆、台湾的同学聚到许倬云家里包饺子。遇到台湾或大陆学者访美与许倬云一起吃饭,许倬云总要找葛岩相陪。有一次,葛岩到了餐厅门口才知道要求正装,但那时候他刚到美国不久,既没有车也没有西服。许倬云让孙曼丽赶紧开车带葛岩去找人借衣服,在楼下等他换好了正装,又开车把他带回餐厅。

“那个时候懵懵懂懂,现在自己也带学生,才体会到老师的用心,为我了解前辈学者、开阔眼界创造机会。”如今已是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特聘教授的葛岩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

葛岩记忆中,导师有很多令他感怀的大小事。小到为在南京萍水相逢的一个裁缝专门从美国带去拆线器;大到将岗位让给暂时无法回国的大陆访美学者,为解决别人的困境自己做出牺牲。许倬云也从不支使学生,哪怕是查阅资料这种小事,都不会请学生代劳。

1992年,许倬云拿给葛岩一本书,是王小波寄来的成名作《黄金时代》。这本书获得第十三届《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那便是由许倬云推荐给《联合报》的。正是因为这次获奖,王小波才真正下决心辞职做全职作家。后来,王小波对刘心武说,尽管导师身有残疾,但导师精神上的健美给予了他宝贵的滋养。

许倬云作品(部分):《万古江河》《说中国》《许倬云说美国》

一直被许倬云视为“守护神”的孙曼丽在一次闲谈中也对马敬说过:“外人以为你们许老师什么事都要依靠我,他们不知道,我要是没了他才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我精神上的力量。”

重庆南山一盏油灯旁,许凤藻常常给无法进学堂的幼子读欧阳修的《泷冈阡表》,“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也总讲“苟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许倬云明白,这是父亲让他了解何为仁者的用心,他用一生去践行、追寻着父亲教他的这个“仁”字,期望有一日“唯其义尽,所以仁至”。

跨学科研究

90年代末,许倬云从匹兹堡大学荣休,当时正赶上与许倬云私交甚笃的台湾新闻界泰斗、《中国时报》创办人余纪忠捐资成立“华英文化教育基金会”,奖助母校东南大学、南京大学学子。余纪忠盛邀许倬云担任董事,借此,许倬云得以与大陆高校有了较多来往接触。

在一直未被系科僵硬界限框住的许倬云眼中,当时大陆的学科间隔之严格以及师徒一对一相承的传统,使得学科很难进展。科技还好,人文社会只能闭门造车。

1992-1998年,许倬云曾在香港中文大学开设通识跨学科课程,名称叫做“宇宙与人生”,动员了许多人和他一起讲,连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鸿沟都跨过去了。

许倬云着急现在的教育把很多年轻人圈在一个学科当中,没有机缘打破,陷入重围。“求知的经验,其实可以比求得的知识更有意义。”许倬云说。

2002年余纪忠去世前,专门委托许倬云:“南大是我的母校,如果他们有什么事,希望你帮一帮他们。”许倬云一直未敢忘记老友嘱托。2005年,许倬云在南京大学筹划创建了中国大陆高校首家“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推动大陆高校开展跨学科研究。彼时,欧美国家在此领域已经先行了很多年,斯坦福大学1980年就成立了人文学中心,普林斯顿社会科学院高级研究所成立于1973年。

南大创办了“高研院”之后,华东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北京大学……大陆有足够资源的高校纷纷开始跟进,“高研院”逐渐成为大陆人文社科高等教育制度里的一环。

从那时起,许倬云每年都有几个月在南京忙碌,除了参加会议,作学术讲演,一个重要的工作是与每个院系在“高研院”的驻院学者长谈,为他们的研究做指导,帮助他们按课题整合成不同队伍。原本南京大学要聘许倬云做院长,许倬云说:“我不做你们的官,只尽心意,也不拿任何报酬。”仅要求南大提供住宿和每天接送的车辆。

许倬云与费孝通(左)、金耀基(右)。

除了几位驻院的学者,众多南大各系科的教师也慕名而来,希望和许倬云探讨问题,只要时间能排开,他统统都接待,有时和一个人谈,有时和五、八、十来个人一起谈。

许倬云在南大的那几年,南京大学社会学院讲师陆远一直陪在他身旁,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大家对他的学术根基之深广都非常敬佩,无论哪个院系哪个专业的学者,他都能谈。”

常在南京的那段时间,许倬云又寻回了儿时记忆中的生活,听昆曲,吃小笼包,和许氏宗亲及辅仁故友相聚。他回到了阔别半个多世纪的故乡无锡,尽管他还能说一口标准的无锡话,小时候居住过的那个承载上百口人的大宅“既翕堂”和门前的弄堂却已消失,如今已是无锡市检察院的大楼,仅在东林书院,他又见到了自明朝起就立在家门口的“抱鼓石”。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许倬云感慨:“先人遗宅,从此只能在记忆之中而已。”

2013年,许倬云动了脊柱手术,身体状况使他不能再长途跋涉回国。在他手术后不久,南大几位学者赴美交流访问时专程去看望他。他含泪哽噎着说:“我今年八十三岁了,余用很少,不能再飞行了,不能回去与大家共事了。”但如果“派人过来或送年轻人来,我拼着老命教他”。

为常民写作

许倬云一生都在思考,少时无法像别人一样去外面玩耍,他只能在室内看书思考。青年时在美国动五次足部矫正手术,手术后不能去上课,就在病床上思考。他认为经历这些痛苦值得,不仅磨练他的性情,也逼着他去想大问题。

荣休后,许倬云终于有时间把他一直思考的大问题形诸文字。海外生活多年,许倬云总听到有人说:“我们中国人就是优秀,你看学校里成绩最好的都是中国人。”“一些思想史好是好,但論的都是天大地大的问题,老百姓看不懂。”有一次他去餐馆吃饭,老板问他,中国菜这样那样的烹饪方法,是从哪里开始的?许倬云一想:“哎,中国通史上还真没交代。”

就这么琢磨着,许倬云决定为常民写作。写老百姓读得懂的书,写日常生活的“零零碎碎”,写中国并不是自古以来就这么大,而是在历史上不吝啬“给出去”,也不惭愧“拿进来”的大大方方、磊磊落落的状态中,慢慢长大的。

2006年,《万古江河》出版,与他之前出版的《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西周史》等上古史研究专著不同,许倬云第一次下笔撰写大历史。尽管展现的是大历史,但书中没有武力,不讲开疆辟土,只讲文化圈的扩大,讲国家下面的广土众民,关注老百姓的衣食住行、思想信仰,而不像传统史书将更多笔墨放在帝王将相身上。他努力将中国历史和文化这样的大问题,讲得通俗易懂。

许倬云说:“为生民立命,就是为世界帮忙,这是儒家的本分。我将《万古江河》写得很浅,就是为了这目标。”

《万古江河》出版当年就卖出了20万册,次年获得第三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2019年,《万古江河》被清华大学校长随录取通知书一起,寄给了每一个考取清华大学的新生。

2010年和2015年,许倬云又出版了《我者与他者》和《说中国》,同样是大历史著作,讨论历史与文化中的对外关系及历史与文化中“中国”的变动。

学者葛兆光最喜爱这三本书。他认为这才是大学者放下身段,为一般读者写的历史书。“大历史要有大判断,非博览硕学之士,不能下大断语。在许先生这种大历史著作中感受最深的,就是那种‘截断众流的大判断。如今,历史知识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歪曲、遮蔽和改写,特别需要真正专业的学者,用不是‘戏说或‘歪批的方法,来给大众普及和清理。” 葛兆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研究和思考,对于许倬云已经成为习惯。2013年动大手术的前一夜,他还在思考如何合并儒家的董仲舒与《西铭》、佛家华严宗的圆融观照与新教、丹麦宗教心理学家克尔凯郭尔,以及法国哲学家德日进与英国哲学家怀特海的思想,合并众家,找出原点。他认为这个原点是宇宙的原点,这里有存在(being),没有神。无法动笔记录,他就用小录音机录音。

陆远对一个场景印象深刻。和许多名人一样,许倬云也有不少“不得不去”的饭局、会议、应酬。这种场合,他常常会用一只手搭在拐杖上,下巴往手上一靠,闭上双眼做打盹状。进入晚年后,许倬云的两道眉毛越长越长,向下耷拉,每次靠在拐杖上假寐,用陆远的话说,“那样子好像一尊佛一样,宝相庄严”。其实他并没有真的打盹,只是进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去思考萦绕在内心的问题。这时要是谁提起他感兴趣的话题,他马上就可以睁开眼,接着话茬聊下去。

也许是时刻都保有思考习惯的原因,许倬云几乎是最高产的历史学家。在两岸出版的专著超过四十本,合著超过二十本,最近十年在他80岁后出版的新作高达八本。

曾有人问许倬云“著书立说的乐趣何在?”许倬云回答:“在它的过程。有些人喜欢下棋,有些人喜欢打麻将,都是过程。我喜欢研究工作的过程。”

既然是过程,就只是到现在为止暂时得来的结论,这个结论还可以往前推,还可以改变,还可以修正。在他年近六十撰写《许倬云问学记》时曾说,尽管年龄在中国旧日观念里可以算老头子了,但并不认为自己的性格和思想已经定型,还继续有成长的机会和需要。

今年,他已90岁,认为自己还是没有定型,随时准备有新问题来的时候用新的思考方式去处理,也不会只用同一种思考方式去处理过去一直面临的问题,而是尝试新角度,每天学习新东西,每天对于过去的思考方式有质疑之处。许倬云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已养成习惯,我们做学术研究的人,永远不会认为自己到了终点站,前面永远有更长的路,更远的空间,更复杂的问题等着让我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