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
初秋时节,远在北京当保姆的堂嫂给母亲打电话说,急需八万元为儿子买房。母亲颇感为难,体谅她一个女人带孩子不易,便给了她两万元,说不用还了。
堂嫂向母亲张嘴借钱,比旁人更有资格更加气势。论起来,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仅是婶侄,另有学生及干闺女之说。以前她百伶百俐,风铃似的,一吹就叮咚作响。这也是母亲从师三十年、学生数万人,唯独对她青睐有加的原因。堂哥个头矮模样丑,脾气火爆,且家境贫寒,在农村想讨媳妇儿,难得很。能娶到她,全靠母亲做大媒,换个角度,她是看在母亲面上才嫁的。反正这桩姻缘,堂哥称心如意,她呢?婚后对母亲的态度不冷不热,明眼人便猜到一些缘故。
堂嫂说从北京回到了石塘村,忙于收拾院落,让我把钱送去。驱车半小时到了老家,一进院,便看到她在侍弄空地那片绿油油的小白菜儿。见是我们,招呼一声,扔下锄头,让屋里坐。我们和以前一样称呼英姐。一瞬间,她掀帘子的手停頓下来,似乎沉浸于往事之中,低头弱弱地笑一下,尔后,恢复惯常的漠然神态。
五年没见,堂嫂并没想象中那般苍老,面色略显枯黄,神情飘忽,语气低沉,让人感应出岁月在她灵魂中刻下的痕迹。进了屋,黑暗和阴冷袭来,淡淡的霉味弥漫整个房间。靠南墙放着一组布沙发,分辨不出颜色,隐约看到上边满是黑色的污垢。对面有一台二十一寸的旧电视,褐色的电视柜做工粗糙,同样落满灰尘。地上还有几把小板凳和破椅子。二嫂看出我们为难,提起板凳说到院里坐,空气好些。
四方形的院子,原本铺着红砖,一些杂草从缝隙间顽强生长。左侧厨房木门破损了,能看清里边半塌的锅台,同样布满污泥肮脏不堪。自从五年前堂哥因尿毒症去世,她便带儿子去北京打工,女儿嫁到青岛,这个家荒废下来。唯一的生机是那片小白菜及边角的几株棉花,正沐浴九月的阳光舒适地盛开。棉花是秋天最有人情味的花朵。以前,老家是有名的产棉区,所有土地都种棉花,村人靠卖棉花吃棉油过活。如今不似往年,棉花成为乡村的一种装点,或许为欣赏花朵,又或许为自家小孩子做棉衣、棉鞋。但这种手艺也几近失传,如今年青媳妇们嫌式样老旧,不给孩子穿手工衣物,老辈人便懒得再做。
见我们四下打量,堂嫂解释说今年第一次回来,小白菜是前院婶子帮忙种的,今晚自个就住她家。一番寒暄,无非问候母亲身体,说没时间拜访了。关于她在北京的打工经历及孩子们的状况,似乎不想多说,我们也未细问,一时无话。
不知为何,我眼前总晃动少女时的她。一众女学生中,清清瘦瘦的她,开朗、活泼,说话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那时天真烂漫的少女,变成今天忧心忡忡的妇人。逝去的岁月带走她所有的激情,又或许婚姻是她一生的转折点。自从嫁过来,一头栽进命运之中,就像跌入万丈深渊。也不能全怪母亲,毕竟成亲是她自愿。她终于说到正题,这次谢谢母亲了,等手头宽裕,一定还钱。这些话她说得疲乏至极,仿佛劳累的旅人在雪地里走了好几天。尔后垂下头,不安地搓弄粗糙的双手。我们赶紧转达母亲的意思,八万元不是小数目,一时难以筹到,这两万抵不了大用,权当救急,千万不要提还钱一说。她又是一番拒绝,越发没底气,声音逐渐沉下去,依旧沉默。当她的目光和我们对接时,很快闪过去,几乎没有表情。生活的洪流把我们冲得七零八落,彻底击碎了年少的梦想,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曾经像亲姐妹一样嬉戏玩闹的我们,如今连聊天话题也难找,唯有唏嘘。大姐对我使个眼色,找了托词,便起身告辞。
“如果当时她走了,会比现在过得好吗?”在车上,姐突然说。我握着方向盘,一时难以回答。
那年秋天,堂嫂刚嫁到石塘,村庄正被棉花包围,像一群群白羊集聚在绿色的原野上。村里的女人们穿梭在棉花丛里摘棉花,堂嫂手脚最利索,棉花摘得又快又净。她摘下一朵朵棉花,回家剥了壳,将棉花揉搓,让阳光喝饱它的水分,等“弹花匠”来村。那是一种古老且受欢迎的职业,走乡串户,每到一家,必好酒好菜的侍候。弹花匠酒足饭饱,调好弹弓,面对白花花的棉花,快乐地调拨木棒,哼着“哐锵锵、哐锵锵”的小曲弹棉花。张家弹李家等,李家弹王家等,初雪落了,弹花匠才心满意足离开村子。这次到村里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青匠人,手脚麻利,能说会道,长相俊俏。在堂哥家弹棉花时,最爱和嫂子逗嘴,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不知怎得,二人惺惺相惜起来。在她听来,弹花声是最奇妙的音乐,使世界变得闲适、优雅。而弹花匠愈加卖弄劳作,唱起爱情的欢歌,撩拨堂嫂的心弦。那段时间,全世界都散发了阳光和棉花的绵软,还有弹花匠陌生充满阳刚的气息。他们爱得难分难舍,约定一起逃离。堂嫂自觉愧对母亲,临行前对她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母亲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极其敏感,很快从她口中就套出一切。如此,私奔一事泡汤了,弹花匠被暴揍一顿,赶出村子,永世不得踏入。原本将老婆捧在手心的堂哥将她锁在家里,鞭打辱骂。她喝过一次农药,被救后变了心性,寡淡过活,再无往日的活泼劲儿。十几年后,堂哥患上尿毒症,花光家中积蓄后,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我想起方才堂嫂转头的一瞬间,那是一张带着厌倦的、松弛的脸,似乎冰冷、无情。甚至眼神落向曾给她美好幻想的棉花上也不复温柔。生活将她磨得越发迟钝,如今买房子成为最大的负担,她只能被捉摸不定的命运推着木然前行。或许在梦中,会飘浮一朵朵棉花,虽带凄凉和伤感,却有难以言说的温暖,成为她永世无法抹灭的心灵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