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奈
1823年,描绘奴隶在加勒比海安提瓜岛上产糖的版画
2014年,美国当代艺术家卡拉·沃克在弗吉尼亚州威廉斯堡的一家废弃制糖厂里,展示了她的装置艺术作品《微妙》。这是一尊白色雕塑,以狮身人面像的形式描绘了一个具有非洲特征的女性,但通体是“霜糖白”—象征了贩糖贸易中的黑奴贩卖。
18世纪的加勒比海上,英属殖民地西印度群岛(诸如巴巴多斯、牙买加),种满了甘蔗。
那里曾是一片毫无秩序的土地,盗贼、海盗、失去名声的女人、罪犯、二十几岁因酗酒而挥霍了家产的人、流亡贵族,都来寻求翻身机会。他们中间很多也如愿了,比如亨利·摩根,一个赤贫的威尔士农民,在巴巴多斯种植园做仆人后发家,成为当时加勒比海最有钱和影响力的英国人之一。
2011年,出生于西印度群岛的历史作家马修·帕克出版了一本《糖业贵族》(The Sugar Barons),详细描述了18世纪西印度群岛上贩糖贸易的风云诡谲。
1642年,背靠荷兰势力,巴巴多斯的种植园主詹姆斯·德拉克斯去到巴西,从荷兰人和葡萄牙人那边学来制糖技术。
他回西印度群岛以后产制的甘蔗糖,以每英担(约51公斤)5英镑的价格卖给英国。这个价格是烟草和棉花价格的4倍。烟草和棉花是当时西印度群岛的流行作物。而17世纪中期普通农民的收入是12~15英镑。
1650年代,英国每年从巴巴多斯进口5000吨糖。1655年,这个数量增长到了8000吨。17世纪最后40年,英国糖进口量翻了4倍,1700-1740年又翻了3倍,到1770年又翻了2倍。而巴巴多斯的岛屿面积只有430平方公里(约等于厦门市面积)。
甘蔗种植需要酷热、潮湿的环境,跟烟草与棉花比起来耗时更久,约15个月成熟。其间,要提防老鼠、病虫害。甘蔗要在成熟期立刻收获,收获完迅速榨出汁液,不然很快腐烂。这就要求种植园主拥有可以就近使用的磨坊。当时的磨坊,主要由公牛、马和奴隶驱动,1650年代改为风力。碾碎甘蔗的过程非常危险,经常有奴隶手脚被搅入机械轮轴里,甚至因此丧命。
裝置艺术作品《微妙》以狮身人面像的形式描绘了一个具有非洲特征的女性
17世纪英国的人均预期寿命是35岁,在巴巴多斯是10岁。
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甘蔗种植园的一个奴隶说:“在磨坊工作会送命。”
接下来,甘蔗的绿色汁液需要快速送往蒸馏处,否则在巴巴多斯酷热而潮湿的环境下会很快发酵。蒸馏处通常在磨坊旁边,里面4~5个大铜壶依大小排列。奴隶们先在最大的铜壶煮沸甘蔗汁,去掉浮沫,接着依次倒入较小的壶中。
随着容器变小,甘蔗汁越来越热,最后在最小的壶里面呈现厚的、黏稠的、深棕色的糖浆。这个过程温度极高,奴隶不仅必须长期处于高温湿热环境,还极易被烫伤。
接着加入生石灰,帮助结晶。结晶后的棕色糖,还混着液体,要被放在陶瓷器皿里,在阳光下晒一个月,晒成金棕色—类似于我们现在的红糖;再被装入皮革袋,装入大桶,送去欧洲贩卖。
当时,邻近非洲的大西洋群岛,诸如马德拉群岛(15世纪末,西方最大的甘蔗糖产地)、加那利群岛,以及南美的巴西,都在种植甘蔗。1620年,巴西制糖工业产值达100万英镑。
1795年,制糖产业开始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扎根。
18世纪的糖,就是“猪都能飞上天”的风口,相当于19世纪的铁,与20世纪的石油。当时,英国连穷人家庭都把收入的8%用来买糖。
1640年末,一年约有100只船抵达巴巴多斯。船舶四处漂流,适合传播疾病。船舱拥挤,卫生条件又差,且食物短缺。欧洲人带来天花和流感,西非奴隶带来黄热病、疟疾和新的未知传染病。西印度群岛本身又有热带流行病。
殖民地的镇子通常布满垃圾和排泄物,这些都成为野狗、秃鹫和老鼠的食物。尸体被直接丢入镇子附近的沼泽,污染水源。再加上酷热、湿气大、多样的昆虫宿主,这里简直是瘟疫的天堂。
大约1890年,巴巴多斯岛上的甘蔗农田
1648年末,巴巴多斯岛上2.5万人里死了6000人。接下来的150年内,1/3的白人在抵达殖民地后的3年内去世。
同在加勒比海的另外一个甘蔗种植地—牙买加,根据18世纪一个欧洲访客的记录,岛上的每个居民都貌似病态。牙买加的金斯敦镇(现首都),在1740-1750年每年死亡20%的人口,相当于伦敦、马赛大瘟疫时期。
17世纪英国的人均预期寿命是35岁,在巴巴多斯是10岁。
奴隶的遭遇就更凄惨。在他们从西非被运到加勒比海岛的过程中,1/4的人会因脱水或疾病去世;到了巴巴多斯等西印度群岛的岛屿,3年内再死掉1/3。种植园主因此每年都要更换5%~8%的奴隶。但这不仅仅是因为疾病,更可能是奴隶遭受的虐待。
如果奴隶走出了种植园的范围,就会被棍打50下,如果是更严重的违规,就会被暴打。法国传教士比耶,1650年在巴巴多斯亲眼目睹了一个奴隶被打到浑身是血,五官被割下来,只是因为他偷了一只猪来吃。
50年后,另一个法国传教士拉巴特写道:“比起奴隶,奴隶主更重视驴子。”
这些岛屿上的奴隶暴动,周期性发生。
“这个跨太平洋的贸易产业链是三极的,一端是从非洲运来奴隶,一端是从西印度群岛和巴西运来糖,一端是从欧洲运来钱和工艺。”哈佛的历史学家华特·强森说,“奴隶在食物链底层被交易,种植园主等资本家在顶层拿到利润。”
种植园运作有一个假设,奴隶会在很短时间内死亡,需要持续补充。对奴隶的巨大需求,与成百上千的枪支出口,导致了西非地区大规模且旷日持久的战争。
制糖产业一开始就跟奴隶制挂钩。
穆斯林的扩张,把甘蔗带入地中海和北非,而在当地种植甘蔗的劳力,一部分是自由人一部分就是奴隶,包括一些被穆斯林掳掠而来的欧洲的基督徒。在13世纪到15世纪中期,地中海附近绝大部分的奴隶是白人;斯拉夫人(slav),也是奴隶(slave)的词根。而最早开始远距离贩卖非洲奴隶的,也是穆斯林。
1444年,葡萄牙人也開始贩卖非洲奴隶。在靠近非洲的大西洋群岛上葡萄牙和西班牙的甘蔗种植地里,黑奴是主流劳力。1518年,黑奴进入加勒比海,取代快要灭绝的原住民。
巴巴多斯的糖业兴起以后,20英镑可以买到一个女奴或者一个儿童奴隶,一个5年任期的爱尔兰仆人价格则是40英镑。但奴隶属于财产,奴隶主也拥有奴隶的后代,只是奴隶的孩子在巴巴多斯岛上的存活率很低,仅约7.5%。
仆人和奴隶,早上6时开始工作,在9-10时之间有半小时的早餐时间,中午有1~2小时午休时间,日落则停止劳作。
到1750年为止,英国贩卖了20万奴隶。利物浦在1770年左右,一年内向非洲送去100只船。如今遗留在布里斯托的宏伟建筑,见证了18世纪初英国繁盛的奴隶贸易。
银行业、保险业、造船厂和中间商,都从中分得一杯羹。有经济学家认为,在西印度群岛的劳力,刺激欧洲的经济活动翻倍或者翻了3倍。糖和奴隶贸易是18世纪英国扩张和它的全球商业活动的马达。
18世纪中期,在长达60年的甘蔗种植之后,巴巴多斯的土壤元气大伤。在奴隶数量增加了1/3的情况下,甘蔗产量却下降了20%。
巴巴多斯在贩糖贸易中的地位,逐渐被牙买加取代。
“七年战争”结束时,很多苏格兰人,也包括一些巴巴多斯的种植园主,在西印度群岛的其他殖民地寻求机会,诸如多米尼克、格林纳达、多巴哥等。那边的地价因此狂涨,刺激了奴隶价格的上涨。1755年花25英镑就能买到一个黑奴,在1770年需要花60英镑。
巴巴多斯岛
在13世纪到15世纪中期,地中海附近绝大部分的奴隶是白人。
另一方面,在全球范围内,因甘蔗产地增加,糖的价格在降低。因此,许多投资人损失惨重,甚至破产。1700年,格林纳达的甘蔗种植园主欠款达200万英镑,直接导致了1772年一家大型苏格兰银行的破产。
18世纪中期,启蒙运动兴起,启蒙思想家们反对奴隶制。孟德斯鸠于1748年写道,奴隶制本质上极坏,无论对于奴隶主还是奴隶都不利。卢梭在1755年的论文和1762年的《社会契约论》都反对了奴隶制度。狄德罗在其主编的《百科全书》中1765年的一册里,谴责奴隶制,称其违反宗教、道德、自然法和人类权利。
1780年,美国北方政府开始废奴。1787年,美国种植甘蔗的罗得岛州,率先废除奴隶贸易。
在18世纪最后几十年,西印度群岛上的甘蔗种植主纷纷回到英国,转而将产业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经理人不诚实,且善于盗窃,再加上连续的自然灾害,比如飓风、干旱、虫害,都将这一批种植园主的事业推上绝路。到了1787年,巴巴多斯岛上的大部分种植园主的产业,都在伦敦、利物浦、布里斯托被抵押。
1833年,英国殖民地废除奴隶制,解放了包括巴巴多斯在内的加勒比海、非洲南部和加拿大的80万个奴隶。1848年,法国殖民地废除奴隶制。
19世纪后期,随着糖价走低,加勒比海的很多甘蔗种植园陷入破产。
然而,制糖工业里的奴隶制,至今仍未远离加勒比海地区。
在多米尼加共和国,距离第一座甘蔗磨坊建立500年后,成百上千的海地人因为欠债,被困在劳力集中营里,每天采摘甘蔗12~14小时,却只领到1美元以下的日薪。这其中又涉及人口贩卖等诸多黑色产业链。
这些都被记录在比尔·哈尼2007年的纪录片《糖价》中。
责任编辑谢奕秋 xyq@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