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济海
张树芝(1915-2001),湖南华容县张黎家屋场人,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中国共产党第九届中央候补委员、第十届中央委员。
张树芝14岁加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从普通战士到营长,经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曾在红军大学、抗日军政大学、摩托学校学习。从抗战时期到解放战争时期历任团长、师长。抗美援朝战争中任志愿军副军长。1958年率部回国,历任河南省军区副司令员、司令员,大军区副司令员(武汉军区),河南省生产指挥长,中共河南省委书记。
张树芝戎马一生,并曾理政一方,经历过难以想象的艰危苦难,也曾迎来一次次辉煌胜利。无论环境地位如何变化,他始终秉持初心,坚守为人民服务的宗旨,留下了许多口碑相传的故事。下文所记的是笔者及张树芝将军亲友记忆里最为真切的一些小事。
太小气,也太大方
从长征路上地当床天当被、吃草根咽树皮,到“三年困难时期”不领工资、餐餐白水咽馒头,张树芝所经历的可以说远远不止九九八十一难。按说革命胜利、国家形势好了,应该享受享受了,至少可以过像样一点的生活了,但直到晚年,他和夫人刘去非的生活仍然极其节俭,某些方面,甚至还不如普通干部职工。作为高级干部、老红军,日子竟过得那么寒酸,似乎小气得有点过头。
有件小事,当事人至今难以忘怀。
那是“文革”中期,工农业生产严重不能满足人民需求,连牙膏肥皂之类的日用品都得凭票限购,人们的肚子更是常年饿着,许多产妇都奶水不足,又从没见过奶粉什么的,婴幼儿往往只能靠米粉糊糊充饥,根本找不到可以模仿奶甜味的东西……
饥荒当前,作为带兵将军的张树芝竟被拉来“外行领导内行”,做了全省生产自救的指挥长。上任后一阵冲杀,饥荒有了缓解,他就急忙绕开“以粮为纲”的大政策,冒着掉乌纱帽的风险,拿出部分粮田种上甘蔗,同时突击兴建了一座制糖厂。
投产后,厂长兴奋地给省里领导每人送来一包样品“喜糖”。当时干部也缺吃的,见了晶莹的白砂糖都如获至宝,高兴地拿回家了。作为糖厂“送子观音”的全省生产指挥长,张树芝一见“喜糖”更是笑成了弥勒佛,连忙用指尖沾了一点糖,抹到舌尖上再咂了咂嘴,随即又细心地把糖包好,对面前的厂长说:好啊!不错!好了,快拿回去吧!
见厂长似乎不明白,张树芝又说:就现在这点产量啊,全省老百姓每人还摊不上几调羹呢,要让他们先尝,让小伢儿都吃上有糖的糊糊!我们这些人嘛,嘴巴要管严点!
厂长立时觉得眼里有泪水忍不住了,急忙拿上糖包“逃”出了将军办公室。那包没有送出手的样品糖,他就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厂部会议室,通知厂里的干部职工们都来沾一手指尝一点,而全厂~生产的红糖、白砂糖,一粒不留全部供应给老百姓。
张树芝在河南省军区工作期间,办公桌椅、台灯、沙发等用具,据说都是从旧军阀手上接管过来,省军区首任司令员陈再道上将用过的。到他接手的时候,办公桌椅已经陈旧得没了油漆颜色,台灯的金属外壳和支架则锈迹斑斑,玻璃灯罩上布满裂纹,还破了几个小洞。二十几年间,工作人员多次提出换了这些老古董,但直到离休时,老将军都没让换过。
房间的床铺,是刚到任时公家配备的半旧棕绷床,后来用得久了,棕绷和木方就时不时闹出点乱子。到了晚年,因为伤病交加,担心旧床摇摇晃晃又太窄小,弄不好一翻身人就会掉到地上,于是将军就带了勤务员,去军区的材料库找了些旧木板,给那老爷床“全面加强领导”,还另派“增援部队”——在床边上加宽了几寸。这张床一直陪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客厅里的一套牛皮面沙发,严重超期服役,表面有许多裂纹和小孔洞,身架子和几条腿不时打战。将军同样自己用木方“加强领导”,又要夫人找灰布做了个沙发套,形成“防空伪装”。然而里面的弹簧不服管束,时不时企图逃脱。警卫人员非常担心酿成误伤,只得找了几个厚点的坐垫放在沙发面上,同时天天检查,发现折断了想出尖的弹簧就及时安抚。
1993年春,笔者随湖南省委的一个考察小组路过郑州,晚上抽空去拜见这位传奇的伯父大人。伯父坐在那张蒙着布套的沙发上,高兴且中气十足地说着话,纯正的华容乡音让人倍感亲切。只是我总觉得坐着的沙发似乎颇有些“不友好”。
后来听说,在中央工作的老首长老战友要是去了郑州,也免不了到家里找他拉拉话。20世纪后期在任的中央军委首长,好几位也曾感受过他家里沙发的“不友好”接待。于是有的首长当时就说,自己掏腰包给换套新的。面对北京来的首长,张树芝似乎不好直接推辞,就半开玩笑地说:坐着这样的位子,心里就时时记得过去,就觉得安稳呢!话说得很朴素很委婉,但含意却是深长的。
将军还有一把古董刮胡刀,全身上下发黑脱了形,仍然走到哪里都带着、用着,每次用完还要细细擦拭,小心地收好。一次,新来的警卫员说要给将军换上时髦的进口剃刀,说那个既好用又好看。将军却严肃地说,这可是个宝啊,你们哪个敢看不起?!见战士们大眼瞪小眼不明白,他才解释说,四七年(指1947年解放战争时期,张树芝第十一次负伤住院)我又受了一回伤,在养伤的时候啊,老乡王尚荣(1915-2000,开国中将,出生于湖北省石首县调关镇,距湖南的张黎家屋场不远,与张树芝是同乡、同年,且早期同为华容桃花山游击根据地的“娃娃兵”)来看我,送来这么个宝贝,说是从国民党大官那里缴获来的。那时候,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啊!如今嘛,你们看不上眼了,可老子舍不得!……直到生命的最后,将军一直用着他那“宝”刀。
張树芝家用节俭,在饮食上同样很“抠”,平时素食为主,蔬菜也主要靠自己种。他南征北战,吃尽人间苦,也尝过八方味,却始终没忘少年时学到的劳动本领,没忘家乡口味。最拿手的,就是自己打理菜园子,以及做坛子腌菜。离休以后,他和夫人在将军楼的小院子里种了好些蔬菜,平时可以自给,旺季还不时送点给别人。将军栽种菜苗很是讲究,一定得横成排纵成列斜看也成行。走进菜地,他似乎又找到了检阅部队的感觉。
到了市面上菜价便宜的当口,他会去买些蔬菜回来,自己洗晒切揉,做成坛子腌菜,有模有样且品种齐全。什么红辣酱、青辣酱、酸豆角、水盐菜、腌白菜、雪里蕻、干洋姜、梅梗菜、糖蒜等,不一而足。等到开坛上桌时,人们就免不了为那诱人的香味和口感而连连赞赏,而将军则像打了大胜仗一样,自个儿得意着。平时他饭桌上可能没什么荤腥,而坛子菜总会有几样。这样过日子,老人自得其乐,而家用开销自然就压到了最低限度。
将军夫妇自己日常生活“小气”节俭得似乎不近常情,而一旦大方起来,也足以让人吃惊。20世纪“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将军曾给好几位乡亲多次寄去救命钱,至今被救助的人们还念念不忘。20世纪90年代,他又先后为家乡华容县怀乡中学建设、贫困学生上学等,捐助现金4万多元。世纪末期连年特大洪水,听说家乡华容县溃了堤垸,他们老两口几天没睡好觉,后来找到单位上临时借了几千元,凑成万元现金,捐给县上救灾。
在第二故乡河南,他更是不时拿出钱物捐助,善事做到了许多乡村。至于前前后后到底捐过多少,谁也说不清了。只记得1998年河南遭受水灾时,将军就前后两次给不同的地方捐了款物。
那时候,一般企业职工月薪才百十来元;农村里的“万元户”,就是非常稀罕的大“土豪”了。将军省吃俭用留下工薪,再凑成那些捐助,如今看来数额不大,但在当年、在普通百姓眼里,都不亚于天文数字。能够拿出这么多捐赠,可谓出手十分大方,非常不容易。
从不“开后门”,却时常“打招呼”
张家过去不时有人感叹,咱们出了个大官,可惜家里却没有哪个得到过关照。
这说的是实情。
在华容特别是张黎家屋场,很多年轻人知道,只要身兼军队和地方双重主职的树芝司令员哼上一声,他们就可以跳出“农门”,挤进“官军”甚至军官堆里去,实现人生大逆袭。然而,大家更知道将军的脾气,谁也没敢去试着求他发话“开后门”参军。张黎家屋场子弟,没有谁通过将军的关照走进军营。
到了20世纪90年代,家里一位至亲的孩子大学毕业,按当时的“国家包分配”政策,可能去企业也可能去机关。于是做家长的就想,只要爷爷打个招呼,就肯定能分到党政机关里去。这并不违反什么政策原则,他应该可以发个话吧。结果将军的答复倒也干脆:“你要我给你‘开后门?那好!就给华容的县委书记说说,分几亩责任田给你,先好好种田,等锻炼好了,再凭本事去当官(指进入党政机关工作)。”这孩子听了,还真怕老爷子又让他回去务农,只得老老实实任由“国家分配”,结果去了一家工厂,做了普通职工。
张树芝对亲属“不讲情面”,对自己的子女也一概公事公办。将军的大儿子高中毕业时遇到“文化大革命”,考大学的路被中断了。等了两年,仍然没见着一点指望,只得去舟山群岛当了水兵。海岛,上烈日暴风雨交替来袭,环境非常恶劣。连淡水供给也是定量的,有时应付口渴都不够,洗个澡也成了奢望。然而他苦苦坚持,并且努力争先,后来终于被选荐进人海军舰艇学院深造。毕业归队后,多次立功,还获得“状元舰长”等称誉。
待到张树芝离休以后,一次去舟山海军基地,与那里当领导的老战友见了面,对方不禁吃了一惊——没想到手下那个优秀舰长,竟是自己老战友的儿子!于是就问:老哥你家公子在我这里,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啊?
将军只是微微一笑说:要是还靠老子打招呼,他小子好意思嗎!
张树芝对子女亲属不开后门,不打招呼,但有时候他对打招呼又特别积极,甚至很勇敢,不辞劳苦也不怕风险。
华容是全国商品粮生产基地县,为增加产量,曾特地建了一座氮肥厂。这样的工厂,其实就是以煤换肥,以肥换粮,产一吨化肥要烧掉大半吨优质煤。但那时候煤炭的采购、运输都非常困难。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县氮肥厂煤炭吃不饱,眼看就要饿死。无奈之下,县里想到了张黎家屋场出去的老将军。他曾经当政的河南省,煤炭有的是,又便于运过来,只是听说那老爷子历来不讲情面,就怕他不肯帮忙。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死活得派个人去,碰碰运气才甘心。
待到听说了煤炭就等于化肥、等于粮食,有了煤炭,本县老百姓和吃着公粮的城里人就不会饿肚子时,已经年过七旬的将军竟二话没说,自己冒着炎天酷暑,跑了矿山跑铁路,一家家说情、求援,终于解决了煤炭求购与运输的种种难题,让工厂维持了生产。后来县上特地派人带了一点家乡土特产过去,表示感谢,将军却严肃地说,这些东西,我是一定要付钱的,不然你们就带回去。来人拗不过,只得按市价足数收了钱,才求得将军首肯,总算完成了任务。
郑州郊区有个农民小杨,当年在城里挨家挨户收潲水喂猪,让身穿布衣的张树芝在街上遇见了,不意间拉上了闲话,渐渐成了忘年之交。有天小杨突然找了来说,他们村上的干部侵害群众利益,有个村民站出来揭发抵制,反而被公安给抓走了,请求“城里大干部”“帮忙把人捞出来”。这么“屁”大点事,将军竟还当了真,马上找了军区的同志去乡下详细核实,材料证据什么的弄了一大沓回来。细细看过之后,他亲笔给当时的省委主要负责人写了“纸条子”,随后还打了电话跟着催问“打招呼”。不久,有关部门依法释放了不该抓捕的农民,违法违纪的村干部也受到了查处。
这样一些求情“打招呼”的事,符合政策原则的,将军会做,而不合时宜、弄不好“招呼”没打上自己先被“招呼”了的事,他也敢做。
“张军长说真话救群众”
1959年深冬,“大跃进”正火着,时任解放军某部副军长的张树芝回华容看望母亲。县负责人听说了,就特地跑来,请他去看看“大干快上”“超英赶美”的典型大场面。
宝慈观水库(现名华一水库,东距华容县城十多公里,1958年始修,1965年扩建,为库容1000多万立方米的中型水库,最大蓄水面积125公顷)工地上,北风夹着雪花,刀子般割得人脸生疼。张树芝和几个县干部爬上正在修筑的大坝高处,就看见山坡沟底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蚂蚁般爬动着,但男人们大多只穿条短裤,光着上身和腿脚,在冰天雪地里显得非常怪异。
将军急忙问道:“这天寒地冻的,他们怎么都不穿衣裳?”
身旁的县干部说:“大干大流汗,大家自愿赤膊化……”
见有个精瘦的老农民挑着两箢箕冻土,颤抖着向坝顶爬了,上来,张树芝就过去要他放下担子,问道:“老兄,冷不冷啊?”
老农冻得嘴唇发紫,打着哆嗦,拿眼扫了眼前这伙人,颤声应道:“不……不冷……”
张树芝摇了摇头,脱下身上的军大衣,给那农民披上,问:“这样,好受些吧?”
“是,是……不,不行的,老总!老总!”
被农民称作“老总”,张树芝心里很吃惊,很难受:“群众是不是把我们看作国民党军阀,了?!我们,你们,还是共产党人吗?心里还有群众吗?冰天雪地的,光着身子,就不怕冻死人?什么大干大流汗?你们自己怎么穿着棉.衣不流汗,怎么不敢打赤膊?!”
晚上,张树芝没有按接待规定住进相对舒适的县委招待所,而是回了张黎家屋场的老房子。等找来聊天的几个亲友离开后,他仍然没有一点睡意,在屋里反复徘徊。
这两天,他从长江边的调关一路骑马走到张黎家屋场,所见所闻,触目惊心。过去一山连一山的大树老林,如今都被砍光了,唯有张黎家屋场后面仅存一小片古树,听说是搭帮自己的老母亲天天坐着守着,才勉强保住。附近乡下的人,都被集中起来,挤到几处大房子里,睡觉大通铺,吃饭大食堂。以致许多农家屋都空着,长满了荒草,一片破败景象。凡是动得手脚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去外地充了劳工,只有病卧在床的老人,瘦得皮包骨的儿童在留守着。又听说因为饥饿劳累,许多人都患上了浮肿病、夜盲症,年轻媳妇大多数不能生孩子了,偶尔有人生下小孩,也往往因为饥饿多病而夭折!去年回家时还见过的几位堂兄弟,也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再见到了……
严冬深夜,农家屋里冷得厉害。张树芝呵着手,就着昏暗的小油灯,开始写信,想把看到、听到、想到的如实告诉地方党委,为老百姓求求情。
在组织内部向上级写信反映现实情况与看法,本是作为党员的合法权利与应尽职责。但在当时,却是极其需要勇气的。
但眼前的实际情况,不只让人良心不安,更让一个老红军、老党员脊背发凉——我们当年为什么不要命地去闹革命?为什么舍生忘死、九死一生去打江山?还不是为了天下百姓有条活路?但如今眼下情形,要是弄得不好,将会走到什么地步?我们几十年的浴血奋战,我们无数战友的流血牺牲,将会落得怎样的结果?身为老党员老红军,不如实向组织反映情况,这怎么可以?给党提意见,就是死也要尽到心!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天明时分,信写好了。他叫人寄给了当时的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也是自己当年所在红军部队的首长(张平化曾在贺龙率领的红二方面军负责政治工作,对时任贺龙警卫排长的张树芝比较熟悉)。他希望張平化能够像下到基层看看真实情况,为人民群众说说话,减轻一点苦难,也为来之不易的人民政权减少一分风险!
张树芝离开华容的时候,水库工地的“赤膊化”之类摧残群众的过头做法,终于停止了。
从此,“张军长说真话救群众”的事,一直口碑相传。有一段时间,华容农村各地为落实上级指示,把许多老百姓集中起来,召开忆苦思甜大会,许多人记忆里相对真切的,还是“大跃进”的那段经历,往往说着说着就自然而然扯到了“修宝慈观水库的时候”,“那几年啊,真的好苦好苦,好凄惨啊!要不是张军长回来,打了招呼,不知还要搞死好多……”
1971年11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毛泽东在中南海接见河南省委几位主职干部时,曾指着时任武汉军区副司令员、河南省军区司令员、河南省委书记的张树芝将军说:“整个‘文化大革命,名声比较好的,他算一个,群众没有意见。你们看怪不怪?没有得罪群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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