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全背着个空瓶子又要出门了。那个瓶子像一个透明的旗帜。
我赶集去了啊。临出门他告诉女人。给你说了有剩粽叶儿,一把新粽叶要两块五,至少。女人不满地说,一边死眉耷眼地收拾碗筷。一辈子都这样,甭管高兴不高兴,都是一脸死眉耷拉眼的样子。一台落地扇站在墙角“呜呜”地吹着。苍蝇们大喊:台风来了!一面躲开恐怖的扇面区域。
七全回了一句,旧粽叶没味儿。一边迈上三个台阶,到了院子。是的,迈上三个台阶。七全家的屋地比院子整整低了三个台阶。院子里每年都要垫土,不垫土雨水就会倒灌。三十年前,屋里比院子高三个台阶。如今,外面的世界越来越高,屋里的风景越来越低。就像是重庆的洪崖洞。在重庆,那是一景。在陈家庄,是七全的耻辱。
枣花如绿色的米粒儿。七全漠然地瞅一眼,走出栅栏门。抬头看,邻居家的房子都是二层半的白瓷砖别墅,皇宫一样。南边是,东边是,西边也是。原来只是南边,后来是东邊,再后来连西边也是了。虽然这情景七八年了,但他还是看一次压抑一次。操!七全的脸上,依然会泛热。他的院落,要是从天空上看,肯定像是一处沦陷的土堡。
七全,你个王八羔子!怎么又背着这玩艺儿出来了?
了然婶子坐在大门口的小石头狮子旁,骂。她看见七全背着一根竹竿儿,一头儿插在他的腰带里,一头儿倒挂着一个空的输液瓶子。竹竿的中间,勒着一根发白的军用背包带子,在他的前胸后背缠绕了几圈儿,防止竹竿左右歪斜上下滑脱。起初,她并没有留意。一天天的,七全从她家门口路过,她终于看明白了。
了然是七全给她起的名字。一目了然。婶子就剩下一只眼了,另一只眼是七全的爷爷没的时候牺牲的。本来那个二踢脚点燃了的,半天不响,一圈儿的人都围了看,等着那一声的爆响……婶子慢慢地走过去,朝着二踢脚走过去,低着头……旁边的人惊呼,快走!婶子的耳朵不好使,她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喊,她就奇怪地张望着,也看到有人冲她摆手……七全也在场,他飞奔着朝她跑去,但还没到她跟前……“嘣”的一声,婶子的眼球就掉出来一只,就像是一个泻黄儿的鹌鹑蛋,哩哩啦啦地挂在她的眼睛上。
了然婶子是七全的邻居贞社的娘。
好玩儿。七全笑嘻嘻地回答。七全的娘活着的时候,她们经常在一起纺棉花、推石碾、炒黄豆辣椒酱、唠嗑……月亮升起老高,了然婶子还坐在凳子上唠,七全的娘“哎呀”一声,坐在门槛上一侧歪,从梦中醒来。你都睡着了,了然婶子说。她这才站起身离开。鸡们在槐树上的月影儿里挪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王八羔子!婶子看着越来越近的七全,还是骂。一辈子,婶子高兴的时候是骂,不高兴的时候是骂,懂的时候是骂,不懂的时候还是骂。婶子的骂就像是娘的骂,像是落在身上的痒痒挠。不挨骂,七全的心里就痒。娘活着的时候也是这么骂。
向我开炮!七全半蹲下身子,左手握拳,右手……仅有的两根手指也握成……拳头……其实就是大拇指跟食指,围成一个戒指环儿……当作步话机,朝着婶子叫喊起来。他把自己当成了王成。婶子“咯咯”地笑起来。她剩下的那一只眼就像深邃的夜空,里面满是星辰。她高兴地拿两只脚拍打着水泥地面,像个小女孩儿。七全脑后的瓶子,真的像个透明的旗帜一样,在他的身后飘扬。
了然婶子高兴,七全就高兴。向我开炮!七全喊了三遍。
等着昂,我赶集买粽子叶去,等我包了粽子,给你五个。七全说。
好,别光耍嘴儿。婶子说。
七全知道贞社的小媳妇不会包粽子。人家是大学生,人家比贞社小十几岁,人家是大槐树乡中学的音乐老师,人家给贞社生了双胞胎。人家……把贞社院里的石榴、毛桃、柿子树都砍了,种上了玉兰、海棠、紫藤……人家要把贞社的院子变成流星花园。败家娘们儿。七全私下里说。人家……怎么可能会包粽子呢?
你知道人家怎么包粽子吗?前几天,贞社一边给人们散软盒中华烟,一边笑得抽风。贞社给七全说,给七全的女人说,给大街上扛着铁锹的男人们说,给村西制革区里的经理们说,给坐在经理室里翘着二郎腿的外地客商们说,给村主任说,给村支书说,还给陈家庄诊所的医生、看病的老人小孩儿说……一边说,一边给人们散软盒中华烟,一边笑得抽风:她把江米、红枣,咯咯咯咯咯咯咯,新疆大干巴枣,三十块钱一斤的那种,还有粽子叶,都搁在压力锅里,加上水,就那么煮……等我晌午回去,一看,我操!咯咯咯咯咯咯咯,人家说,进到肚里早晚也是混在一起,味儿一样……人家就是这么包粽子的。她还不让说,也害臊!好玩不?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贞社原来的老婆害乳房癌死了。贞社也真是个好脾性。老婆害了癌,脾气坏的像是得了狂犬病的狗,见什么毁坏什么。屋里的东西,电视机、茶桌、电脑、梳妆台、组合柜……都让她砸完了。她拿刀片儿,把真皮的沙发割成一条条。她点把火,把真丝的裙子烧成一把灰儿。她说,我这么大家业,我得把它祸祸完,哪个孙子都不能接手。我费下的劲,挣下的钱,我得把它带走。她说得也没有错。贞社的皮革厂、制衣公司,都是她一点点吃辛苦攒下来的。当初,就那么两个搅毛皮的大缸,不嫌腥、不嫌臭,雨里水里跟着他干。大冷天,穿着到腰的防水裤,下到村西的臭水壕里洗皮毛……人一上岸,都站不住,恨不能钻到火里烤死。
砸吧,摔吧,砸完了摔完了再买,要是嫌碍事就不买。贞社眯细了眼,笑着看病老虎发威。老婆砸累了,烧累了,就趴在床上“呜呜”地哭。骂皮革,骂臭水,骂甲醛跟树脂,骂村西的制革区,骂雾霾,骂苏丹红跟敌敌畏……然后,她突然从床上跳到地上,拿手指戳着贞社的眼珠子说,我要吃饺子,吃三样儿,韭菜虾仁、茴香鸡蛋、猪肉大葱……贞社就到村里的超市去买。好在超市挺大,跟中昌县城的差不多,就是服务员少点,总共有五六个。大晚上的,超市等着打烊,空荡荡的。贞社拎着几个塑料袋,走过空荡荡的大超市。回到家一样儿样儿地做完,都凌晨两点了。
她才剩那么几天了,还不让她舒舒妥妥啊。贞社说。
村子里害癌症死的人像大风里的枣儿,不到季节就噼里啪啦地落,落到地上一层。然后,又像那种人参果,不等人去捡,捡也捡不起来,就遁到土里去了。遍地寻她不见,从此阴阳两隔。贞社在老婆死后八个月,就娶了小媳妇,音乐老师,大学生。人们说他无情。贞社说,她都病了四年了。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亏待她。
音乐老师不仅把贞社的院子弄成了流星花园,她还希望有个后花园。
就是七全家的院子。
了然婶子就是不明白,七全为什么老背着这样一个空瓶子。她思忖了半天,还是不明白。她瞅瞅七全往集上走的身影儿,越想越糊涂。他犯病了吗?
了然婶子向七全的家里走去。她要问问七全的女人到底是咋回事儿。就二三十步,往北走路西第一个门就是。胡同里的地面也都硬化了,水泥路,好走得很。了然婶子还是走几步扶一会儿墙,扶一会儿墙再走几步。婶子想,这个七全,一辈子没有出息。他爹他娘白费了那股子劲儿。他上面是六个姐姐。他爹,那个大个子的庆海,就一直努劲儿,非要弄出个儿子来不可。七全的娘,白白净净的玉梅,整天累得说话都没有力气,却笑着。一笑一口白牙。总算生了个七全。哎,七全又是个绝户命。两个闺女,干劲就不足。整天把工夫耗在麻将桌上。玉梅活着的时候,生气,一回气得?了他的麻将桌。七全也改不了。
其實七全是想过挣大钱的。制皮革最红火那几年,他借了六个姐姐的钱,也热火朝天地干过几年,但他不行,不是那块料。别人买他也买,别人泡皮他也泡皮,别人剋层他也剋层,别人脱酸他也脱酸,别人都卖了,挣了,他还压着,想卖个大价,等别人第二鼓皮都出鼓了,他的第一鼓皮掉价了。卖?赔钱。不卖?赔得更多。他后来还制作过狗皮衣服,革皮硬得像块纱纸,全砸在了手里。后来,七全就把工夫全耽误在麻将桌上了。横竖两个闺女。
七全成了陈家庄最没出息的男人。
了然婶子推开栅栏门。三十年了,七全连个偏房都没有盖。三十年前,他爹给他盖成啥样儿,现在还是啥样儿。也不对,他在院子的东南角搞了一个石棉瓦的棚子做饭。院子的西南角,还是那个猪圈。早些年还喂猪,现在连猪也不喂了,只剩下个旱厕。毛桃、葡萄、柿子、茄子、西红柿、韭菜……种了半个院子。有机蔬菜。七全也知道这些是有机蔬菜,比集上买的干净,不喷甲胺磷,不灌敌敌畏。
屋门上是个绿色的冷布帘子。中间是一道磁铁,人一撩开走过,“唰”地又自动吸到一起。落地扇还在吹着。了然婶子听见苍蝇们在大声喊:台风来了!
哎呀,婶子坐。七全的女人高个儿瘦身,半弓着腰,像个饿极了的虾米。
七全老背着那个空瓶子干嘛?了然婶子并不坐。
嘻嘻。虾米的笑像一道闪电,亮了一下儿又迅速黑暗。他那手,不是受伤了么……有三个月了。右手的三个手指,从这儿到这儿,一下子让三角带给咬下去了……虾米比画着。
哎呀,我的娘哎,疼死了。了然婶子龇牙咧嘴,仿佛三角带咬掉的是她的三根手指。
输液了么?她问。她觉得输液是治疗伤痛的最佳方案。
输了,输了半月;后来他不管不顾地又洗手沾了水,套脓了;就又输。这不反反复复地折腾了两个月,差不多才好了。虾米缩着肩,眨巴着眼。
那怎么还背着个瓶子?了然婶子还是不解。
咯咯咯咯咯咯。虾米开心地笑起来。开始,他嫌坐在诊所里输液耽误工夫儿,等医生给扎上了,他就背着瓶子跑出来,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后来,不输了,他也背习惯了,不背着瓶子不舒服,背上还舒服吧……
王八羔子。了然婶子说。
他都花了两千多块钱。虾米说。
花得不少。了然婶子说。我那会儿……才花了四五百。她拿手指戳戳自己空洞的眼窝儿。
那会儿是什么时候啊。虾米低下头。她也知道是七全的爷爷死的时候,婶子才变成了然婶子的。
我那会儿……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你公公,你婆婆,还有你奶奶,那会儿都到医院去看我,非要给我撂下二百块钱。我说嘛也不留。乡里乡亲的,他们的日子也不够过。那会儿,你公公刚盖了这处房子,到处借钱。我就没留。我还让贞社他爹管了他们一顿饭,在医院食堂里,吃的包子稀饭……了然婶子念叨着。又问,他在哪儿受的伤啊?
虾米努努嘴,把话咽了回去。一会儿又说,别问了,你管不了。
了然婶子出了七全家的栅栏门,就又糊涂了。七全既然手伤好了,怎么还背着个输液瓶子?背着就背着吧,怎么还是个空的?他出啥洋相呢?这个王八羔子。
了然婶子又坐到了小石头狮子的旁边。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盘石碾。一盘多年不用的石碾。只有鸡在上面登高远眺。这石碾本来都扔到了街角,当垃圾一样处理的。后来,有人提议把它还复到原位,说是一景,代表了陈家庄的文化沉淀,就又把它弄到了老地方。了然婶子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她只看到石碾去了又来了。当年,她就是跟七全的娘一起,在这盘石碾上磨黄豆、磨辣椒,冬天炒了,掺在一起刺激大家的食欲。还磨棒子面、磨山药面……冬闲的时候,请了滹沱河南的一对男女,据说是姑姑跟堂侄儿,唱“河南坠子”。一人手里夹着两片黄铜,月牙一样,叮哩个叮,叮哩个叮,叮哩个叮……也有弦子伴奏。那弦子像一根马尾似的,扯裂着陈家庄的空气。刘罗锅头戴乌纱,足蹬朝靴……那堂侄儿,沙哑的嗓音勾引着全场男人女人的心。一直到深夜,人们都倦了。唯有台上的汽灯还发出嘶嘶的声响。姑姑唱起了一小段洞房荤曲儿:你猜,那褥子上头儿,被子下头儿,软软乎乎,热热乎乎……七全的娘就开始小声地骂。了然婶子倒张起了嘴儿,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听着下文。那一轮皓月当空,星辰隐匿。在广袤无垠、黑色深沉的平原大地上,唯陈家庄一片儿承尽人间欢乐。
白天,围绕着石碾,则是另一番景象。十几米远,那眼老井需要深挖、清淤。一班挖井人如期而至。一条街上的男人女人都在帮工。男人拉绳,女人蒸馒头、熬菜。孩子们在人堆儿里追来追去。一个男人脱光了身子,只披了一件旧麻袋片儿,腰里捆根草绳,扯着辘轳上的绳子的一头儿,准备下井了。有女人不安分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有男人喊,扯紧啦!一排,几十个男人,手上的绳子就绷上了力气……一寸寸地,开始松动,脚下也一点点地往井口挪动,把男人一寸寸地送到井底。井底的土筐终于装满了淤泥,井口上的男人,又开始大声喊,拉着哟拉着……因为是淤泥,拉绳的男人们不担心安全,就一溜烟地向远处跑去。那是释放荷尔蒙的最佳时机。拉着哟拉着……男人们异口同声地喊起来。迈着杂沓的步子,一齐向远处跑。一排男人,排山倒海一样地向远处跑。那真是令女人们兴奋的场景!孩子们在人堆里钻。小心踩死你。有男人威武地骂。
了然婶子笑起来。那时候,她的目光就是诸多的不安分之一。她好想把那个下井男人身上的麻袋片掀掉。咯咯咯咯咯咯。一群女人彼此都心怀鬼胎,不要脸地笑起来。
婶子,笑啥哩?七全已经买了粽子叶回来。手里还拎着猪肉、粉条。
婶子,是不是想我振海叔啦?说这话的是跟七全并肩回来的另一个男人,叫小五子。他是村里的清洁工,整天开着拖拉机定点定时清理,一天一百。当初分配这活儿的时候,村里先找的七全。七全说,丢不起那个人。这才找了小五子。小五子不嫌丢人,挣钱就行。他老婆不是当地人,原来在中昌给人洗脚,或者还洗别处,小五子不嫌弃,就娶了回来。给小五子生了一儿一女,后来就安安分分地给小五子一个人洗,还有他的一对儿女。
七全,你个王八羔子……
七全就又在了然婶子的跟前半蹲了身子,喊,向我开炮……
他背上的空瓶子就像是一面透明的旗帜。
了然婶子还想问个究竟。七全说,了然婶子,了然大师,我包了粽子至少给你五个,最多十个,等着啊,再过五天就是端午节,我肯定让你吃上。贞社家的小嫂子不会包粽子,我也不能让我婶子吃八宝江米大枣粽子粥……
七全年年给我,每年五个。七全把我当成他娘了,反正他娘也看地去了。他没处儿行孝。了然婶子对着小五子说。她不知道七全给了她多少年了。或许从他娘死后就一直给。
七全是个大孝子。小五子也说。
七全的娘活着的时候,七全至少保证他娘每顿有一包方便面吃,一个鸡蛋。七全认为,方便面是天底下最好、最方便的美味。鸡蛋就是最好的营养品。一直到把他娘吃死。
一包方便面,七全坚持了有十年。
他背着个空瓶子干啥?了然婶子不解地问小五子。七全已经拐进胡同。
婶子,你还不知道啊?七全是给你家贞社的制革厂干活儿的时候,把手给伤着了。小五子凑到她的耳边说。
是啊?了然婶子惊讶地说。
她听明白了,七全的手指,被三角带咬下去三根儿。一堆肉沫儿,血呼哩啦的……她的眼睛里一片血。再想七全背上的瓶子时,里面全是血,晃晃荡荡,在阳光下缓缓沉淀着……那里面的血,有七全的,也有她的,还有贞社爹的,还有七全爷爷的……七全变成了一棵树,那针扎到了他的皮肉里,枝脉里……
那他……贞社赔他钱了吗?
嘻嘻嘻。小五子也没有说清。
当年,“嘣”的一声,那个二踢脚就响了。了然婶子真不知道那是个没有响的炮仗。她以为是响过的,或者是个哑炮。她就是想过去把它踢开,不让它挡在路中间。谁知道,“嘣”的一声,就响了。她的右眼,就感觉像突然挨了一闷棍。她听到了人们的惊呼。她伸手一摸,眼球就像一枚泻黄儿的鹌鹑蛋一样,挂在她的胸前。她没有感觉出疼痛。
贞社他爹跟三四个男人把她?上拖拉机,裹上个被子,就往县城跑。他爹的手里还托着那枚鹌鹑蛋儿,一直想把它放回原处儿。她这才感觉到钻心地疼。一跳一跳地疼,扯着神经地疼。她拿手捂捂眼睛,空洞洞的就像一個没有了老鼠的窝儿。
七全的爹,那么个大高个子的男人,一脸蜡黄,满头是汗,也往拖拉机上爬。
去去去,下去,忙你的去。贞社爹把他推下去。
他的身上还裹着一身孝衣。他已经把戴着棉朵的孝帽摘掉攥在了手心。他想跟到省城,帮着一块看病、拿钱,以弥补内心的愧疚。再怎么讲,她也是在现场帮忙刷锅洗碗干着活儿的。他认为他是有责任的。
忙你的去。贞社爹把他推下去。
忙你的去。贞社爹把他推了三五遍。
七全爹张张嘴,皱着眉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脸的苦相真的像是刚死了爹。
七全的爷爷刚出完殡,七全爹就来到医院。那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缠上了绷带。她知道自己永远只有一只眼了。另一只……就像一个没有老鼠的黑洞……无论她看什么东西,以后,只能瞄准……就像战士打靶一样。按照科学的说法,是再也不能给事物准确定位,两条光线交叉,聚焦到一个位置。只能是一根永久的射线,而事物只能存在于这条射线上的任何一个端点。这真是可悲的一幕。
七全爹把二百块钱撂到桌上。这也是他们借来的。她知道。
七全娘一进屋就拉着她的手哭,说,要不剜我一个眼给了你吧。
还有一篮子的水果。带着红绸儿的那种篮子。
怪我自己。婶子说。
二百块钱,贞社爹留了五十,剩余的一百五十块让七全爹带回。两个男人打架一样在病房里推让。贞社爹说,是她自己瞎眼……我要是要了你的钱,就没脸在陈家庄待了。你就是想让老乡亲们戳我的脊梁骨。七全爹说,你不拿上,我就没脸见你,见嫂子。老乡亲们会说我不懂事儿……最后,还是婶子要跳下床,说,你们要是非给我这二百块钱,就先把我这只眼珠子也抠出来。七全爹哆嗦着嘴唇,眼睛有点潮。他说,嫂子……
一整天,了然婶子晕晕乎乎。一会儿想以前的事,一会儿又疑惑现在。七全的手……了然婶子在餐桌上问。贞社蒸了螃蟹,煮了红虾,给音乐老师吃。音乐老师递一个给婆婆。了然婶子一扭脸,哼,还不如吃片猪肉。贞社大笑,夸张地笑,哈哈哈……娘,你知道这一只螃蟹能买多少斤猪肉吗?了然婶子说,爱买几斤几斤,不稀罕。死鱼烂虾,了然婶子一直不喜欢吃。准确说,是小时候吃不着,大了吃不起,老了就没有这个口福。人家有这个福气……了然婶子说小媳妇。小媳妇奓叉着两只手,弄得一手蟹黄儿、一嘴油腻,鼓嘟着嘴让贞社给她擦一擦。贞社像给孩子擦一样替她擦。那一双大奶,鼓得要擂到贞社的鼻子上。了然婶子看不惯,小声“哼”了一声。
空调上红绸儿扑簌簌地吹。二楼拐角处,鱼池里的小金鱼追逐着。楼上的保姆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安然入睡。了然婶子也进了一楼自己的屋子,带着满世界的疑惑。
那个瓶子里面,我看装满了血呢。了然婶子对儿子说。
睡吧,别做梦了啊。贞社说。
把娘送回卧室,贞社回到客厅坐下。你那次去看他,都带着点儿啥?贞社靠在欧式大靠背沙发上,跷起二郎腿。他想抽一根烟,摸了摸烟盒,但一看到音乐老师瞟过来的眼神,就把烟盒又扔下了。
不是给你说过了吗?音乐老师说。她正拿遥控器打开中央15音乐频道,里面有她喜欢的男神。那电视,足有六十英寸。随着一声“咔哒”响,巨大的屏幕亮了起来。那次去,我带着一箱牛奶、三盘鸡蛋,还有香蕉、草莓……大概花了有二百块钱吧。
不多。贞社说。
也就是看看他。音乐老师说。
他总共花了多少钱?
那会儿还输着液,还没有完,不知道花了多少。我问了一下儿,七全说,没多少,别管了。他说不让管的。我说给他撂下两千块钱,他不要。他非不要,我也就算了。
你该把那两千块钱撂上。贞社说。
……
我打听过律师了,按照法律条款,他断那几根手指,够八级伤残了。他要是起诉,咱得赔十八万。音乐老师说。
十八万……
他又不起诉,又不找人协调。他老背着那个破瓶子,什么意思?音乐老师不懂。
他这是臊我的脸呢,贞社说。他这是告诉全村人,他的手受了伤,一直没好。
他等着套大钱呢,音乐老师有她的理解。让他告吧,法院判多少,咱就赔多少。一分钱也不少给他。等他告完了咱,咱再告他,名誉损失费,让他赔二十万。
你就不懂人情世故!贞社骂。
你懂!音乐老师不服气。亏你整天还出国,跟外国人做生意。什么人情世故?无非就是陈年老风俗。她只懂得法律。
陈家庄人有陈家庄人自己的处理方式,贞社说,我就是围绕世界转三圈,回来还是陈家庄人。你就不懂人情世故!他又说了一遍。
他的话很重,重得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得音乐老师的心口疼。他很少这样对她说重话。她有些尴尬。她意识到,他们的思维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所以,她干脆就闭了嘴。她觉得没有必要再浪费口舌。
他就不是那种人,贞社说,陈家庄也没有那种人。
要是有,也早就臊死了。贞社停了一会儿,补充说。
贞社没有告诉小媳妇另外一件事:关于后花园的事。他托小五子让七全说个价,把他的房子买下来,然后,在村子的另外一个地方,再重新给他买一处儿,让他搬走。这样,小媳妇的后花园梦想就能够实现了。五万,七全第一次开口要。他们都知道,一块三分地的宅基地,大概价值三万块。贞社一笑,说,给。隔了几日,小五子讲,七全又涨价了,八万。贞社又一笑,给。小五子说,哥,你这出得忒爽快了。贞社说,又不是别人。又隔了几日,小五子又捎过信儿来,说,七全要十五万。贞社皱一下儿眉头,说,也给。小五子说,哥,你这事儿,忒出漂儿了,我不敢管了。贞社说,没事儿,只要他敢开口,多少我都给。最后,七全要到四十万,贞社也答应了。贞社说,从小一块玩大的,又缺钱,没事儿。但他心里就有些不快。所以,七全出事儿后,他就一直没有露面儿,只是让小媳妇探望了一趟。七全,大概也就是挑了这个理儿。贞社觉得别扭,七全也觉得别扭。但两个男人,谁都不说出口,只是暗中较劲。
贞社站到自家的阁楼上,从窗子里往楼下望。七全低矮的房屋,昏暗的灯光,就在他家的眼皮底下。屋里旋转的电扇造出一圈圈虚幻的影像。每当从七全家门口路过,他就隐隐觉得有些心疼。他没想到七全三四十年来,居然把日子过成这样。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耍,在麦秸垛里捉迷藏,在打麦场上学骑自行车,贞社一个猛子扎到村西的壕沟里差点淹死,是七全一把薅住他的头发从水里拎出来……贞社开始做皮革,钱不够,第一鼓皮,还是从七全的爹手中借的五百块钱。当然,七全结婚的时候,贞社随了二百块钱,那是全村第一份大礼。一般人家,也就是二十元,最多不超五十元。對于七全家,贞社是用了心的。甚至……七全开口要十五万的时候,他都没有生气。就像是自家的弟弟开口一样。钱挣来是干嘛的?就是开心的。至于四十万,贞社就觉得变了味儿了。四十万,他可以在中昌县城买一套三居室了。
七全没有经商头脑,又有两个闺女,干劲不足。这些,贞社都懂。
七全不肯给人打工,觉得丢人;后来看打工的人多了,他才放下架子。
幸好他是两个闺女,好歹总能嫁得出去。贞社想。
端午过后,夜里,下了一场雨。院子里还晾着一盘蒸熟的金针菜。七全起床,正收拾着,听胡同口一阵忙乱。七全便开了门,眼见得贞社家门口,灯火辉煌,人车忙乱。他便趿拉着拖鞋,赶紧凑了过去。小五子说,了然婶子病了,送省城了。
你给婶子送粽子了吗?瘦虾米从床上坐起来,问。她每天起早贪黑,到外村制革区打工。
送了十个。七全倒在床上,拿起蒲扇。半宿的落地扇,吹得他有点儿感冒。
热。一动一身汗。七全又打开电扇。苍蝇们又大喊:台风来了。
第二天,临近中午,省城的120急救车把了然婶子送了回来,“呜哇呜哇”地叫着,街上一片哭声。人们说,了然婶子没了。大概是心脏病。享年八十八。
停灵三天,七全就守了三天,就像守自己的亲娘一样。其实,七全跟贞社并不是一个院房,早就出了五服。七全也随了五百块的礼,不算最多,但也不少。一般的都是一二百元。我不能随一二百,七全在账桌前说,她是我亲婶子。七全人微,抛头露面的事儿轮不到他。他就抱柴、烧火、端盘子、洗碗,忙得一身是土,满头是汗。有人打趣他,七全,你的输液瓶子呢?七全正色道,这不是时候。我要是这会儿背瓶子,我婶子又该骂我了,王八羔子!一面偷偷地拿眼寻找贞社。贞社正戴了孝帽,穿了孝衣,拉着一位客人的手下跪行礼。
夜饭是炖牛肉。吃过夜饭,灵前玩牌的人渐渐散去,院子里只剩下七八个人。已经是凌晨两点。夜色微凉。空气中开始有些潮湿。七全还坐在杂乱的凳子中间,不肯离去。贞社瞅见,递一只烟,说,你也忙了一天了,回去歇会儿吧。
七全说,不,我再守我婶子一会儿。
贞社就搬个凳子,跟七全一块坐下。一面替他点了烟。
两个男人都沉默着。
院子里只剩下他两个了。
音乐老师催他们,七全,睡会儿去吧,让你哥也睡会儿。她也一身重孝。院里灯火通明。灶子深处,还有几星没有燃尽的柴火,闪着星星一样的眼睛。
俩人都不动身子。
七全抽着烟, 一根接一根。
我看看你的手爪子……贞社抓过他的手,仔细看了一会儿,说,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七全笑了一下儿。
贞社说,你要四十万,我给你。多少钱都给你。
我就看不惯你这样子——钱是老天爷,想咋就咋。七全说,我要一百万。
贞社咧一下嘴儿,听出来他是在赌气,说,你到底要多少?说个准数儿。
我就要三万。
贞社抓过七全的残手,拍着,拍着就掉下泪来。一句话涌到喉咙,又被他咽回去。七全,你知道你婶子是怎么死的吗?七全说,心梗啊。贞社说,不是,是吃了你送的粽子,卡了枣核儿,憋死的。这些话,他又在肚里说了一遍,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七全听不见。他也不许音乐老师对外人讲。
(扁担,本名李东权,河北无极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见于《当代作家》《短篇小说》等刊。)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