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思齐
第一次读稼轩词的瞬间,就让我想起了杨华的一首小诗:“人们看不见叶底的花,已被一只蝴蝶先知道了。”稼轩便是那只蝴蝶,在山林草木中间徘徊,会寻到开得最繁盛的花丛。虽常言“山月不知心底事”,可是在稼轩词中,他的风月与山水都是多情的,掩藏着他超越语言的感情与冲动。
读稼轩词会有一种激荡与碰撞之感。稼轩词不同于苏东坡词的旷达与磊落,而是带有个性化的牢骚气在其中。他的词也不是放松的,而是具有循环往复的转折和层层叠加的密度。稼轩经常会在词中用时空交叠与不同主体发出的动作穿插的方式来营造词中风月世界,可是他的风月又不同于柳耆卿笔下的风月。柳永的风月带有十足的众生气象和不时的粉红书写,而稼轩的风月,都是他设置的符号,隐藏了他苦闷的心情。
从一开始在江湖两淮时期那求而不得的愁怨和统一河山的渴望,到闲居带湖时期闲而不适的寂寥,再到七闽瓢泉时期“欲飞还敛”的矛盾与两浙铅山时期“老来笔自闲”的无奈,稼轩一生都在经历“士不遇”,也一生都在发出“不平之鸣”。他笔下的景物都是他的代言人,他喜欢在笔随眼动的过程中,将视线中的景色进行编排,而这样的写作手法就会造成铺叙的效果。稼轩的长调铺叙会比较多,而且中年以后的词多用散文化的写法,杂有赋笔。稼轩不仅喜欢以景寓情,还擅长以典寓情,这使得稼轩词中的意象非常丰富,而有些意象的选择就运用了“兴”这种朱熹《诗集传》中定义为“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的诗歌表现手法。
稼轩在写作《破阵子》这首词时,正处于带湖闲居之时。稼轩于宋孝宗淳熙九年至宋光宗绍熙二年居住于上饶带湖,上饶城北有一处空地,稼轩于此兴建庄园,取名稼轩,并且将其作为自己的号,开始了近似隐居的乡村生活。而这首《破阵子》便是终日与鸥鹭为盟与松竹为伴的稼轩不再像以前一樣将自己的悲愤隐藏在那些闲而不适的词作中,而是像压抑了太久的呐喊,将胸中的郁结和豪情吐露出来,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中悄悄敞开胸襟。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稼轩在标题中就表明了自己写作此词的缘由。词人失意之时无处可以倾诉,这时他的好友陈亮的出现让词人拥有片刻的喘息。陈亮也是主战派的一员,对于收复山河统一祖国的信念一直坚持不懈,稼轩与他惺惺相惜,所以愿意同他分享自己的内心想法,将他最真实的面目暴露于词中。这首词是他为陈亮写的一首以豪壮为感情基调的词作。
赋在没有成为一种文体的专称之前是一种从《诗经》而来的表现手法,流传甚广的解释是朱熹在《诗集传》中所讲的“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可见赋即直接陈述,直接描写景物,直抒胸臆,直言其事。这种铺叙状物的表现手法在诗文中运用的十分广泛,在词中也会有许多体现。而“兴”这种表现手法即宋人李仲蒙谈的“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是指外物对人的感情产生了作用的一种心理过程,并且“兴”会带来一定的隐喻色彩,会让意象充满复义性。箫驰在《中国诗歌美学》中提到“兴强调的是物的再现与人的表现的自然统一”,他认为这不同于西方的“移情说”,移情是指主动的情感外射,是客观外物的人格化,而不是“兴”的被动性的感受。这种将自然的物理与主体产生的私人化情感进行多层次多维度融合的表现手法,在词作中也常常不经意间被使用。而《破阵子》这首词中就运用了赋与兴这两种表现手法。
本词上阕首二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可以有三种解释。首先可以理解为此时作词的稼轩正在痛饮,想把自己灌醉后暂时忘记求而不得之苦,可是“举杯销愁愁更愁”,喝醉后在摇曳的烛火下看见自己十几年未出鞘的腰间宝剑。下一句便是回到了过去年轻时带领起义军攻破金军营帐的峥嵘岁月,少年才俊骁勇善战,号角已经响彻军队驻扎之处,正是整装征战豪情壮志之时。这种解释从现在时空回溯到过去时空,用一连串的动作描写与场景描写串联起开篇两句,正是运用赋笔写词的方式。而第二种解释也是在这种时空转换的前提之下,将看见的剑当作是“兴”之引起后文的“他物”。这把剑同时也带有自身的隐喻内涵,它再现了稼轩过去壮志满怀的飒爽英姿,再现了想收复失地的爱国忠义,也寄托了词人必须接受这种退隐的无奈与悲凉,还有这中间巨大的失望产生的强烈悲剧英雄情怀。并且这种外物的出现与后文“吹角连营”的军营描写过渡自然,“剑”自己所带有“物理”就会让人产生与杀伐有关的联想,再加上稼轩赋予“剑”的隐喻意味,就更加与后文的营地里漫天的号角声所指代的军旅生活统一在一起。可见此句用“兴”的笔法来解释也有几分道理。第三种解释是从全词的一开始就进入了过去的时空,二十年前稼轩还没有南渡的时空。词人在要上沙场的前一天晚上微醺时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自己擦拭了无数次的宝剑,在微醺中入睡,而睡梦中被营帐的号角声惊醒,知道自己即将要上战场了。这种赋笔描写的方式带有一定的追忆感,对于表现词人的无法言说的压抑与不平有更充分的空间与时间,让读者体会到回忆从开始到结束的那个过程里,词人有多少心酸和郁结的心事,全部都寄托在那二十年前的一个喝醉的夜晚。
上阕的后三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也是在过去的时空中诉说。这里运用了两个典故描述塞外沙场上军队集结的场面,像是一个带有琴瑟演奏背景音乐的战争纪录片的长镜头,由近及远地在推动摄影机,展示军队战士与将领在面对即将开始的战役所表现出的团结与英勇。“八百里”是牛的名字,这句话不是运用夸张的写法在说行军八百里之后分肉,而是借用《世说新语》中王君夫与王武子比赛射箭而输掉的名为八百里驳的牛的典故,而这头牛被王武子当场杀掉吃了牛心。稼轩用此典故是想表达将上好的牛肉与部下们一起分食,此时还有悲凉的瑟乐一直在塞外响起。“五十弦”是指《史记》中记载的太帝因为听了五十弦的瑟乐觉得太过于悲伤,于是改瑟为二十五弦。这三句是带有强烈现场感的场面铺叙,用带有冲击性的宏大场面将读者带入了词人此时的内心世界,感受那毕生志向无法达成的悲哀。这里也可以用“兴”的手法解释,“八百里”和“五十弦”都是具体的物象的名称或代指,都是带有萧瑟凄凉的氛围的物,所以也更容易引起壮志难酬的痛苦。八百里驳是一头不可多得的骏牛,却被主人随意作为押注,输给了别人而后被残忍地杀死,这就像稼轩从拥有带兵打仗的奇才到如今被弹劾而遭免职的隐居的命运。而五十弦的瑟弹奏过于悲凉又做错了什么,只因为上位者的不喜欢而被更改为二十五弦,从此再也没有五十弦的瑟了。这不是也正好与稼轩坚持的主战被君主不喜,而后遇到有人弹劾就顺势将其免职,赶出朝廷的经历吗?稼轩在这两种物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做到了物的再现与人的表现的自然统一。
整阕都是赋笔的运用。的卢马是刘备的坐骑,快马与弓箭是沙场的代表意象,在战争中战马飞快地跑着,弓箭射出的声音如霹雳一般惊人。这两句依旧是在回忆的时空里描述沙场混乱的战争场景,稼轩选择了两个具有豪迈气势的事物作为描写对象,用夸张的修辞在向读者与他的老朋友陈亮传达战场艰辛和残酷的现实。可是这样的现实中确是词人高涨的激动与豪情,他渴望战场,渴望国家统一,也渴望再一次拥有那样的飒爽英姿。只可惜一切都是幻想,只能在回忆与词作中获得慰藉。而后两句有两种解释,既可以在过去的时空中表达少年将军忠君爱国的心声,也可以回到现实时空,中年的杜甫在直抒胸臆,想为国家舍生取义,报效祖国,为君王收复河山,一直压抑的话终于脱口而出,并且直接说出这就是他想达到的“立功”的不朽。而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最终回到现实时空中,可悲可叹,如今鬓角斑白,就算是可以出征也体力不够,错过了最好的年纪,可是稼轩明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他一生的愿望都不会被允许实现,他一生都在这种苦闷之中无法挣脱。
稼轩词中的赋与兴的用法很多,尤其是长调中具有镜头感的翻转的景色铺排写法具有词人的个人特色,可以进行专门探讨。稼轩词的魅力在于其表里不一的言外之意与留白,这也是读者阅读稼轩词最大的兴趣所在。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