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伟杰,诗人、作家、评论家,文学博士、复旦大学博士后,大学教授。澳大利亚华文出版社社长、总编辑。
身后是现实里高原逶迤的巨大背景,面前是意念中河流蜿蜒的生命绝唱。此刻,坐享阿尔丁夫·翼人传来的那首千行抒情长诗力作《沉船》(长诗《沉船》,阿尔丁夫·翼人著,张智中译,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诗集《沉船》全文经典回放于《诗选刊》),脑际里依稀浮现出那位长期生活于青藏高原的撒拉族诗人的挺拔形象。他如同天神的子民,站在高地上,迎风放歌。时而用星星当种子,在天堂的入口处耕耘心田,或者发出“被神祇放逐的誓文”,映现出孤独的悠长和清晰的身影;时而沿着梦的密道,在诗性智慧和真理之光照耀下,用心灵运来天河之水,飘逸出太阳、大地和灵魂的回声,乃至挟带着悲悯荡漾的波纹……令人从中收獲到一束束“神秘的光环”,谛听到“漂浮在渊面上的鹰啸”,发现诗人总是把律动的诗意符号填满每一个空间,把蓝色中的无限澎湃传向四面八方。
通览这部被命名为《沉船》的长诗力作,整体印象颇为强烈。歌咏性的旋律、超现实的画面感、象征性的意符、浪漫式的激越,交相错落且有机地结合起来。无疑,这是一首沉郁而又腾挪跌宕的长诗,从题名《沉船》可见一斑。作为一部“献给承负我们的岁月”的长诗,诗人在开篇特别引用了大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诗句:“我在寻觅一个瞬间/一张在夜间的树林里/奔驰的闪电和暴风雨的脸/黑暗花园里的雨水的脸/那是顽强的水,流淌在我的身边。”看得出,这也是一首与时间(瞬间)、人类(脸)、自然(水)、存在(在)和个体生命(我)相关联相呼应的诗。确切地说,是一首吟唱我和世界对话和呼应的大诗,或如“一场劫火使神性勃然于世界之上/以鹰为伍以河为伴”而律动的歌。也许,诗人最本真最心灵化的表达方式是歌,因为真正的语言必须以歌的形式留存下来。诗人深谙其中三昧,于是深情地道出:“是颂辞 是悲歌/是风暴 是雷电/是钟声 是晚礼祷……”
面对世界似是而非,生命彰显无常,“触击沉默的土地 挥泪如雨”,诗人依然满怀豪情,“以一种潜在的力,合拍浪漫的诗歌”,仿佛无数朵浪花汇成内心的河流。因而,翼人诗里大量出现的是大自然的元素:太阳、月亮、河流、星空、山坡、大海、船队、灯火、化石、孤堡、墓园、戈壁、花草、麦穗、牛羊、马、风、雨、鸟、鱼、鹰……以及自己心灵的阵痛、泪水、欢乐、梦幻、幸福……无不尽情展示。因为置身其中,“我听见了世界以外的声音/在这陈腐的土地上/有我同样的脚印同样的歌”,然而,环顾混沌的世界,试问有谁“何曾有过同时绝唱一首歌/也何曾有过双脚同时跨进一条河的经历”。灵魂这首歌,唯有在词的旷野挣扎呼唤。正因为如此,歌声并非都是令人陶醉的,“它不属于我沉寂的河流/而只是一种遥远的对视”,甚至“沿着空谷 回响/一种凄清的旋律”,就像遥望中的大片风景忽隐忽现,哪怕阳光照样普照着茫茫尘世。而在此岸与彼岸间反复追逐,诗人敏锐地察觉到世事沧桑、现实严峻,而命运如同时间一样残酷,歌声里同样也有绝望、狂乱,也有切肤之痛。诗人面对沉默的土地,透过凝重的诗性文字,企图去破译“存在的背后”的种种遭遇和无奈,为生存际遇作证——
哦,沉默的土地啊
那是从遥远的马背上启程的儿子
亘古未曾破译这现实时间的概念
或有更多的来者注视:存在的背后
所蕴含的哲理被轻柔的面纱遮去
或是老远望去河岸的大片风景
在绚丽的阳光照耀下 步步陷入深渊
或是在绝望的瞬间谛听到
狂乱的马蹄声被血红的彩霞映照
或是世纪末新年的钟声吹圆了明月
便匆忙归巢便退至入潮
或是在小溪的脉管里陡然吹进一股
抖动的寒风将残酷地毒打着黑色的河流
将在痛苦中遥望星空 了却寂寞的回声
敏感的诗人,总是把诗歌作为一种思考方式,而且总是处于诗性的状态,时时用诗眼观察,处处用诗心思考,并从寻常事物中发现别样的诗意。当诗人以美学家的目光打量一枚矗立的麦穗、废墟中长出的一枝荷花、一幅跳动的画、一对恋人、一棵树……“乞灵于酒 乞灵于河/穿过生命 穿过痛苦 穿过死亡/穿过新月下崭新的/街道、工厂、广场、宫宇和楼房”,便开始歌唱,同时声称:“河流 生命的绝唱/万象众生的意念”。直面巨大而空旷的原野,仰望辽远而苍茫的天空,诗人以自己独特的发声方式,歌唱着伤感而美丽的一切:“世界的象征宛如血色宛如黄昏/宛如废墟中长出的一枝荷花/以最动人的笑脸 四面捭阖/呈现出无数血腥的花朵。”同时带着莫名的钝痛发出呐喊的心声:“试问何处是我美丽的家园/何处是我肥沃的土地。”诗人既若即若离地感受到尘世的残酷,又若隐若现地流露出对生命的热爱,对家园的寻找。“湿润的眼睛早已化作蒙昧的花园/在期待和迷恋中 返回/幽幽的灵魂深处——/叩伏于母亲的营地/在旭光中向内陆挺进”。于是,他以一咏三叹的形式,借“沉船”这个负重的载体,歌唱家园,歌唱生命之河,歌唱大自然中的人性与神性,歌唱一切应该歌唱的。因为“唯有生命的体验创造奇迹/唯有诞生或死亡 在爱的阴影下/流淌成长长的谣曲”。诚如圣琼·佩斯所言:“诗人不由自主地同历史上种种变迁联系着。在他的时代悲剧中,对任何事物他都不会感到无动于衷……因为他是伟大的、新的——这是他重新发现自己的时刻。”(转自刘小枫等著《流亡与栖居》,第121页,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佩斯同样说过:“对诗人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他能体现自己时代历尽创伤的良心。”( 转自邹静之《广大爱心——读冯文权的几首诗》,《三月风》,1995年第01期)。翼人正是依赖时代的良心才得以维持其痛楚的歌唱。确切地说,他的歌是哀歌、是悲歌、也是圣歌,是关于时间存在、自然存在和人的存在之歌。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自己所处时代悲剧的见证者和记录者。
要弹响一曲如此沉重又如此神圣的岁月悲歌,谈何容易?这取决于诗人的内在定力、诗性智慧和语言爆发力。《沉船》以横流的气势运思妙想,结构篇章。全诗给人一气呵成、气脉贯通之感,其所传达的精神气场,应该博得我们的掌声。记得笔者曾经说过,诗歌应该展示气象,那是对物象中生命感的撷取。这种气象源自于天地自然之气,给人以流动而鲜活、充盈而隽永的富有生命力的感觉。诗歌应该具备气势,那是呈现生命和精神的一种形式。诗歌之势,如阴阳二气在互为作用中相摩激荡。“气势生乎流便”,意指势是源自气的流动和变化。气势是诗人内心外化的力量或精神姿态,在往复回环中通过语言符号构成一种视觉张力。气势的生发流注,是诗歌慑人心神,动人心魄的缘由(参见庄伟杰《用精气神重建汉语诗歌逻辑》,《中国诗人》,2015年第1卷)。当然,翼人诗歌并非是在传统的抒情中取得气韵和气势,而是在现代意识中获得创造性直觉把握的力度和厚度,追求主体感悟的整体效应。在《沉船》中,诗人用自己的言说方式和历史想象力,以真诚、弥满而大气的书写,以敏锐 、激越而动人的力道,以浪漫、悲悯而充满忧患的质感,把岁月、历史和时代生存的重大命题最大限度地诗化,显示出某种巨大的整合能力。“长河呵,当思想的船只沉入深深的河底/属于我的船只得搁浅在何处?”可见,“沉船”这个比喻性的意象,所带来的质询和诘问,包裹着诗人对存在、对岁月、对生命理解的磅礴之气,而给读者留下的是沉雄苍凉之感和恢宏悲壮的声音。
值得一提的是,由56个诗节(段落)组合的这首长诗,其本身构成了一种潜在的撞击、纠结和交织呼应的关系。那里面有对灵与肉的体悟、有对生与死的喟叹,有对光明与黑暗、存在与虚无的感慨,有对神圣之物的道说,有对琐碎事物的叙说,有对无从逃遁的时间与人性的幽微,有对难以磨灭的斑驳记忆和历史画面的浓缩。它们原本散落于世界各个角落,但在翼人笔下,统合到一个舞台上,共同构筑为奇妙对应关系的诗意空间。诗人以存在去书写虚无,以瞬间去指涉永恒,以此在去言说不在,这是翼人诗歌的辩证方式。他咏叹着周遭或身边包围我们的琐碎之物,且怀抱一颗悲悯之心。悲悯生、悲悯死、悲悯爱,悲悯天空和大地,悲悯命定中一切活着之物。这让笔者想到著名作家曹文轩所说的“文学在于为人类社会的存在提供和创造一个良好的人生基础。而这一‘基础中理所当然地应包含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悲悯情怀”(曹文轩:《文学应给孩子什么?》,《文艺报》,2005年6月2日)。而这,恰恰是这首长诗的基调或精神底色,也是它引人关注和值得不断探讨的缘由。可以肯定,诗人是以悲悯情怀来传达内心盎然的声音。这声音,不仅属于他所处的时代和民族,也同样是属于人类的。
走进翼人的诗歌世界,有一个举足轻重的关键词——神秘,仿佛粼粼波光掠水而起,在诗行字词间闪烁或荡漾。确切地说,其诗歌创作与神秘主义思潮悠然心会,这是诗人对人生与命运、历史与现实,乃至存在与梦想、瞬间与永恒的独特体验、理解和感悟使然,又与二十世纪以来持续高涨的西方神秘主义诗学对中国当代文坛的影响有关。
应该说,神秘主义是东西方共有的特殊而重要的文化资源,而作为一种审美思潮,一直贯穿于人类思想史上。在探索自然、心灵和生命存在的奥秘中,神秘主义一旦将神学与诗学勾连互动,运用一种玄妙幽深的言说方式,可以展示人类在认识世界过程中的诗意体验和智慧把握。“神秘”一词源于希腊语,其原意是闭上眼睛和嘴巴,把秘密放在内心,不要泄露出去。《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使人摸不透;高深莫测的。”可见,中西词源学都认为神秘的本质特征乃是一种不可言说或触摸的感觉。如此神秘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富有创造性的思维活动,往往伴随着心理暗示及丰富的想象和猜测,同时与人的个性气质、心理素质和生命体验有关。长期生长于西部神奇土地上的翼人,天生似乎就擅长于捕捉生活与生命中的独特感觉去发挥自身的艺术审美想象,甚至结合大量的直觉、梦幻、预感、象征、意识流、蒙太奇等艺术手段,为我们呈现出一个神秘而多彩的诗歌世界。
自然家园,常常是一个诗人情感和灵魂扎根的处所。以此观之,翼人诗歌神秘的梦幻与感觉、情绪与想象更多源自于广阔的自然。在那片富有传奇色彩的高地上,在天堂的入口处,起伏着一种连绵的姿势,生动着一种蔚蓝的表情,弥漫着一种不羁的自由,流淌着一种素洁的淳朴,大自然从来就为神秘主义创造取之不尽的源泉。中国文人的诗性思维素来与大千自然息息相关,才有那“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如果说,翼人对自然神秘性的读解是得益自身文化的传统,那么,诗人的自然神秘性书写则是同生命体验相互交融的。尽管这种感知方式并非完全是传统文人倾向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移情式自然观,却与西方象征主义的契合论强调自然是一个有生命的主体颇为相近。可见,翼人对自然神秘的种种表现,是中西思潮融汇的结晶体。
只要我们静心凝视,便可发现,在《沉船》这首长诗中,对于自然纷呈异彩的神思,似乎笼罩着一层浓厚的神秘气息。“此刻 碧空如镜/苍鹰的蔚蓝之上留下深深的划痕/而人的走向依然是河流的走向”;“你攀沿河之树梢 心为之所动/除了行尸走肉其间没有任何蜕化/观河者悠悠 桥头的风景悠悠∥太阳独自蹲在沉默的渡口/没有垂柳 也没有幽静的湖泊/造访你 初萌的情思”;“即便一只黑狼的嗥叫/撕破长夜星空 其无数/久远而神秘的呼唤”;“或许是晴朗的天空/唯有几朵烈日的笑声 悬在中天/有着自命不凡的开阔地/收获青春、命运和梦幻”;“即使/这样的时辰再度降临/风蚀的河随风旋转/水,升为云/泥土踩成苔藓”。这些自然景物的描写生动而传神,诗人把风物缥缈的意识及复杂难言的心境融为一体,产生一种独异的感觉。具体地说,自然不再只是被看或被欣赏的对象,也不只是单纯地成为陪衬或铺垫的背景,而是携带着生命、情感和色彩,成为一个独特的符号,有的甚至与写作主体构成同呼吸、共命運的内在关联。诗人对自然的这种感觉与想象,实际上是揭示了世态万物之间具有某种内联的互通和感应关系。而这,恰恰是西方象征主义所追求的艺术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