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夫
退休谈话那天,我突然接到电话,说是父亲快不行了,要我有空马上回去。接完电话,我立马挂通妻子的手机说了情况,连家也没回,就开着车子往邵武奔。
给我打电话的是侄儿标,他是我二弟的小儿子。二十几年前,二弟、三弟在邵武城关买地合建了一座房屋,几个侄儿结婚后就各住一层。标跟他爷爷特别亲近,他们爷孙就同住一层。
往年父亲都是在我身边过春节的,四五月份开春之后再到我两个弟弟那去住。无奈我的小孙子出生不久,妻子要去照顾更小的,加上我还没退休,今年春节就没把父亲接来身边。本也想一退休就去接父亲,有空了,好好地侍候侍候他,不想刚接受组织的退休谈话就接到这样一个电话。
汽车闷闷地飞奔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了弟弟家的楼下,我也闷闷地飞奔到父亲的床前,只见父亲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嘴巴张着,任凭我呼喊抚摩,嘴里只发出“啊啊”的声音。他已经连我都认不得了,两个弟弟站在床前手足无措,给我打电话的侄儿标也立在一旁,眼睑下滚动着泪水。
“怎么会这样啊,过年时还好好的,这才过个把月,怎么就成了这样?”我简直怀疑自己的眼光。
“前天还好好的呢,还会自己出门去玩,可睡一觉醒来就下不了床,今天早上起连话都不会讲了。”
“脑溢血了,肯定是脑溢血了!”
“又没摔没跌,没磕没碰的,怎么可能会脑溢血呢?”弟弟们说。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什么可能没有?先送医院再说!”我大声责备着弟弟、弟媳。大家手忙脚乱地把父亲抬上汽车。
挂号,急诊,检查,经脑CT一照,父亲果然是大脑皮下缓慢出血,已经达到25毫升之多,正好压迫了运动和语言中枢神经。
由于父亲已是93岁高龄了,医生建议不冒开颅危险,只能住院采取保守治疗。于是我们全家总动员,按上、下午和上、下半夜四班倒排班陪护。尽管我们家人口多,父母养育了我们3个兄弟、3个姐妹,下面还有十几个孙辈男女,可大多在外地工作,好在从上海赶回的妹妹菊夫妇和在邵武的侄儿楠恰在重新择业休闲期,便全身心投入了对父亲的陪护。
对脑溢血病人的治疗,无非就是打点滴降颅压和溶血瘀。起初几天,由于颅压高,脑出血也还没开始消退,父亲基本处于迷迷糊糊的半昏迷状态。这种状态的陪护工作倒是大家相安无事,无非喂饭喂水、擦澡更衣、擦屎倒尿和叫護士换点滴药瓶。但随着脑腔瘀血的逐步吸收,父亲进入了疼痛狂躁期,没得过这种病的人可能谁也无法体会他的这种痛苦。那种痛苦似乎间歇性阵发,直疼得父亲喊爹叫娘,拔针掀被,让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无不揪心发瘆。
医院陪护工作的辛苦是可想而知的。医院的治疗每几天就做一次复查,由于父亲个大体重又无法行走,每次复查都要我们多人在场,把他搬上手推台乘电梯到一楼的CT室,之后又搬送到7楼的病房,每次折腾晃动他的脑袋,都使他疼痛不已。父亲一入院就插上了导尿管,可怜的痛苦他只能忍受,开始的几天他神志不清,大便只能任由解在身上,无非就是给他常换纸尿裤。后来父亲渐渐清醒过来,就再也不肯在床上大便,虽然他语言中枢被压坏无法清楚表达,但每当他咿咿呀呀烦躁示意时,就要将他抱起在特制的椅子上出恭。每次方便,都要两三个强劳力才能伺候。有一次只有我一人在旁陪护,父亲内急得又嗷嗷大叫,无奈之下我只好硬气一把,将体重将近两倍于我的他抱到出恭椅上,虽然没跌倒,但我却闪了腰,只好连忙手机呼人来帮忙后续。
父亲的脑溢血吸收还是挺快的,由于年纪太大,被损坏的脑神经已无法恢复,但认知还是有了些微的好转,偶尔短暂也能认出我们,只不过坚持不了3分钟,又开始了南腔北调的胡言乱语。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白天呼呼大睡,晚上狂躁不安,一会儿呼天抢地,一会儿喊爹叫娘,扰得整层楼都不得安宁。医院的患者人满为患,父亲所住的是一间三张床病房,住里面一床的是一位从入院起都没清醒的脑溢血老者,陪护他的家人只好自认倒霉,而住外床的一位车祸肢伤病人经不起他的喊叫,一到晚上只好叫家人将他扶回家。
在陪护父亲住院的日子里,弟弟、妹夫和侄儿体谅我年纪大体质弱,一般不让我陪下半夜,但看到他们陪下半夜的第二天都满眼血丝,我也强抢了两个下半夜陪护。还真难怪弟妹说父亲对我偏心,居然这两个晚上父亲似乎都能听懂我的话,安安静静地睡到天亮,让我趴在床边也能打盹,而他们陪护的下半夜,父亲大多是狂呼乱叫到天亮,陪护的人也就通宵未眠。
当父亲偶尔清醒的时候,我们就考察他的认知,让他回答“我是谁”“想吃什么”之类的问题,可他清醒的回答总不上两三句,之后就是你问东,他答西,你用普通话问,他就用老家话答,你用老家话问,他又用江西腔答,有时说出的句子恍若外星球人的语言,谁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往往搞得大家啼笑皆非。为了防止他长期卧床引起血栓和便秘,我们总想给他按腿和揉腹,可一接触他就“哎哟”不断,好像疼痛难忍。可怜的父亲,这一病真不知对他的肉体和内心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住院20天,复查显示父亲的脑出血已全部吸收,但人是不可能再回复到能说会走的从前了。折腾了这么久,陪护的家人该上班的也该上班,该去做生意的也要去做生意,大家毕竟都还得挣钱养家糊口。于是我们兄弟一合计,让父亲出院转移到了同城一家医养结合的养老院,白天由住在同城的弟妹轮流煮些父亲爱吃的东西送去,晚上则固定一人陪睡。似乎真应了“吉人自有天相”那句话,父亲转到养老院后,病情一天天有所好转,能清醒认知的时间也在一天天加长。这正是我们做子孙的所期盼的。于是我也回到我自己工作的南平,处理自己的一些事情,只是每隔三五天再开车去看他。
看到父亲一天天好起来,我长久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似乎着了地。我开始盘算过几天将他转移到与我居住同城的一家养老院,因为那里的伙食标准和护理级别更高一些,如果要个单间并雇个专护,可以让父亲的余生过得更好一些,白天妻子也可以骑个车子想探望就去探望,我又可以经常去陪他住夜。可当我刚和养老院联系好,我又接到电话说父亲快不行了,已没了知觉,牙关紧闭,掐他都没有反应。
接到电话,我赶紧又驱车赶到邵武。一到父亲床前,结果父亲给了我一个他这次发病以来的第一个微笑,接着又立马正色用老家方言对我说:“怎么穿这么点,就不怕感冒?”
父亲是在医生抢救后又清醒的,但这次清醒超过他自住院以来的任何时候。父亲先是和我说要回我在南平的家,不久我妻子和在南平工作的儿子一家也赶到了。父亲见到我的妻子和儿孙,又改口闹着要回乡下老家。见到这种情况,大家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回光返照,医生和护理人员也赞同这种说法。
弟弟在父亲昏迷时用微信在家人群发了通知,在外工作的子孙得到消息都陆续赶回。担心真是父亲要求“叶落归根”的情怀,第二天一早,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陪着父亲回到了老家他亲手建造的老屋。
回到老家,父亲似乎又见好起来。一大家子人在老家陪住了几天,又陆续该上班的去上班,该挣钱的去挣钱,最后我和妻子带着未满周岁的孙子以及帮助带孩子的妻妹留下侍候父亲。侄儿标刚好在隔壁村做农业养殖,白天下田劳动,晚上就坚持陪同护理。
我的老家是一个文化底蕴很厚的千年古村,虽然大多数村人都外出创业或打工去了,一个百余户人家的村落只剩七八十口人留守,但见到我的父亲回来,大家都来看望,尤其每天晚上,许多人都来陪在父亲床前嘘寒问暖,一再地说着宽慰的话。一些辈分高的,还直接坐在父亲的床沿上,呼着父亲的名字,抚摩父亲的手和脸。最让我心里承受不起的是乡亲们家家户户把自己老母鸡下的蛋都省下来送给父亲吃,没养老母鸡的也从进村卖菜人的车上买来鸡蛋、鸭蛋或是猪肉送来给父亲。可在村里留守的,也基本是七老八十的老者啊!
在回到老家的日子里,父亲虽然明显比在城里见好,但到下半夜的时候依然闹人。他再也不是住院时那种疼痛的叫喊了,而是总喊叫他的父親母亲,他的每一声叫喊,都让我的毛孔紧缩。特别是他叫喊“哎哟,妈呀”“哎哟,娘呀,可怜哦”的时候,在一板之隔床上的我就心疼如割,也让我一闭眼就不禁想起母亲的死。十三年前也是在这间房,我请假回来看望病危的母亲,将骨廋如柴的母亲揽在怀里,她的眼里满噙泪水,用微弱的声音并摇着头对我说:“我不甘心哪,就这样死我不甘心哪!”可我只能语噎陪泪,连一句宽慰的假话也说不出口。
现在是父亲的叫喊声一再响起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内心不禁在问:老天,为什么要让人的一生总是在痛苦中终结?
父亲回到老家的第13天是2019年5月1日。这天是父亲发病以来最清醒的日子,连我的小孙子抱到床边挠他都会报以微笑。这天,我的一位好同学夫妇特意从南平开车来看他,居然父亲能认出他们来。看到父亲能够这样,我不禁打心底高兴。我又给之前联系过的那家养老院打电话,说准备过两天就把父亲送那儿去。那天吃午饭时,同学说很想顺道去看看她的一个学生,只是不知道乡下的路。恰巧我也想开车子到城里做个保养,因为车子已过了保养期。午饭后,我还告诉了父亲,他点了头,我便开车给他们带路。到了大阜岗芜窟的一座山上看望了她的学生,时间已是下午的5点多钟,她的学生留我们在路边店吃晚饭,准备吃完晚饭我再把他们带到高速路口,他们回南平,我进城住宿。可就在我们放下筷子的时候,妻子的电话来了,说父亲已经走了。
这个电话真是晴天打雷!我匆匆地告别同学,开着车子往回赶。回家一看,父亲果然静静地睡着了。妻子说父亲走得很安详,他是清清楚楚、干干净净走的。原来我们离开后,父亲要求把他抱上轮椅到村子里转一圈,侄儿按要求推着轮椅陪他从村头到村尾转了一圈回来。或许是由于震动的原因,回到家父亲就想出恭,直把腹中几天的积食排得干干净净。在侄儿帮他擦洗了全身并换上干净的衣裤之后,父亲说他有点累了,要上床休息。在家的人就干脆自己先吃晚饭,然后再去喂他。就在妻子自己吃完端碗去喂他时,发现父亲已永远地睡着了。真没想到父亲是在他最清醒的时候确认了在他的老家才睡着的,居然他的离去没有当着一个子孙的面。
父亲就这样走了,他是静悄悄地走的,虽然之前受了将近两个月难以忍受的折磨,但他正如妻子所说,走得很安详,走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闻讯而来的邻舍还说,这老头还真精,连最后一口晚饭都不舍得吃,都惦记着要留给子孙。
时至今日,我想起父亲发病时曾跟妻子说过的一句话,意思是这老头早不病晚不病,我刚要办退休他就生病。妻子笑笑地说,老爹心疼你呢,你没退休没空陪他,现在退休了,有空了。但更巧的是,父亲回到老家撑了十几天,偏偏选择在5月1日离世,居然没让一个在外工作的子孙因他的离世向单位请假。难道这一切,都真在安排之中?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