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岚
第一次听到隔壁响声时,小柯还是兴奋了一下的,他也要!他悄悄对着罗丹的耳朵说,咱们也热烈地“法克”一下好吧,罗丹翻翻眼睛,说这算什么?!大喊大叫搞得邻里皆知,这俩是粗坯吧,只有野兽才会像隔壁那样。于是小柯把自己想象成豹子,狼,老虎,甚至是海陆两栖的超大型鳄鱼,但主要是豹子。最后这只豹子咬罗丹的耳垂时咬得重了一点,罗丹疼得叫了一声,随即气恼地用力把他推开,小柯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他生气地光着脚跑到阳台上,想看看隔壁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隔壁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小柯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偷偷抽了一支烟,然后回到卧室里,说睡觉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不知道别人,罗丹和小柯尤其尴尬。 他们自己风平浪静,完全是按部就班的夫妻生活,无论是频繁度还是激烈程度,跟生命的呐喊比起来简直弱爆了。小柯也想搞得声音大一点,对抗一下。但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喊出来的,结婚六年了,床上生活平淡无奇,没有任何创造性。更何况现在两人都惦记着怀孕,严格按照《怀孕百科》规定的时间表来进行,每天早晚两次测体温,作记录,科学规划。他每次看到老婆测体温,就想嘲笑她几句,说她久病成医,你中文系毕业的才女,现在已经成生理卫生知识的专家啦!什么时候你去考个执照呢?
久病成医这句,说了一次,罗丹哭了一整天,对他爱理不理一个星期,小柯绝对不敢再说了。
隔壁莺歌燕舞的派对声,没过多久就会低下去。罗丹知道的,他们从来不在夜里派对。喝香槟,放音乐跳舞,都是生命呐喊的先声。罗丹有时心里蛮羡慕隔壁的,住同样的公寓,人家过得多么有滋有味啊,为什么她和小柯却总是身负人生重任的样子呢?要读书,要找工作,要生孩子……
小柯这时已经垂着头,坐在床头,用一个瘦瘦的背影对着罗丹,他穿着旧T恤,背都有点驼了。
小柯沉默着,过了很久,他推推假装睡着的罗丹,说:“哎!你想不想我们周末去城里,住两晚酒店,改善一下?我昨天收到一张酒店的推销coupon,买一送一。你要愿意,我明天就去订酒店,下周末,好不好啊?”
罗丹点头再点头,自从上次她流产,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出门。小柯躺下来,熄了灯,紧紧抱住罗丹。他的热情中带着对自己的歉意和怜惜, 也带着身体里那个野兽的力量。他的头发里是好闻的薰衣草洗头液的香气,罗丹把身体动了一下,跟丈夫贴紧一点,除了按照《百科》上开列的科学时间造人,他们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热情洋溢地抱在一起了。小柯的身体在洗完热水澡后,像一个温暖美好的热水袋,在充满冷气的卧室里抱着很舒服,这拥抱有点绝境中恋人的浪漫。
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来吧来吧,干吧, 来吧,不要等明天!”
听到明天,小柯忽然泄了气,放开罗丹的身体。罗丹说怎么了?小柯回答睡吧,明天早上公司有例会,我不能迟到。我一定得好好睡一觉,不然英文都说不过那帮印度孙子。罗丹失望又理解,小柯部门的印度同事很凶,让他压力蛮大的,小柯已经主动考过两个编程执照了,就为了摆平这些气势汹汹的竞争者。
罗丹刚刚被抱得热血沸腾,浮想联翩,忽然小柯就丢下自己睡觉了,不久还打起很响的呼噜,她晾在一边睡不着。罗丹很沮丧,他们最近的关系总是这么疙里疙瘩。“年过三十”,罗丹想到这句就要眼泪汪汪,真是结婚太久,彼此兴趣缺乏啦?罗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隔壁已经安静下来了,罗丹想起身走到阳台上,不远处是哈德逊河,河对岸就是曼哈顿中城,要不是为了怀孕,她一定会偷偷抽一根烟,再抽一根烟,然后把烟蒂随意丢到楼下。虽然她知道乱丢垃圾是不好的,但她真想撒一点野……
小柯不是罗丹最想嫁的人,但却是她的追求者当中最持久的一个。罗丹不喜欢小柯蔫蔫的性格,老实是老实, 但是不够激动人心。她甚至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跟以前的男友相遇,发生一夜情。但嫁了以后,尤其是移民来美国以后,她的人生似乎永远跟丈夫绑在了一起, 从来没有发生任何浪漫的偶遇,更不要说一夜情了。小柯赚钱,她持家,申请信用卡都是小柯是主卡,她的是副卡。小柯说你可以出门读一个学位,然后工作, 我们又不是交不起学费。但罗丹又下不了决心。 不是她成绩不好,恰恰相反,她是学霸。她读书,小柯订了一份《华尔街日报》从來不读,下了班回到家不是吃饭, 就是追剧。她读那张报纸, 每天读。被知识和英文武装起来以后,罗丹对丈夫的工作有点看不上。但叫她去申请学校———去到国内的母校开成绩单,请人写推荐信,准备GRE考试,她又嫌麻烦。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罗丹心里就是这么千回百转,想自己的人生,想不出什么结果,最后也就慢慢睡着了。
生孩子是两人的共同目标,这是没有错的。
小柯定的买一送一的酒店附近就是 MOMA, 也就是现代艺术博物馆,这个地方是罗丹非常喜欢的。 他们把简单的行李放进房间,就进了博物馆。博物馆里的讲解员是一个高大的拉丁西班牙裔, 穿着白色的夏装,脖子上缠一条彩色大丝巾,她一开口,罗丹和小柯睁大眼睛对视了一下,这不就是那个“干死我吧”的烟嗓子吗?原来她在这里上班!讲解员现在说英文,小柯恨不得跟她说你换成西班牙语试试。
在小柯的印象中,烟嗓子应该是一个丰腴大骨架的拉丁女人,眼前这个女人身材苗条,但脸已经不年轻了,窄窄的瘦脸上颧骨高突,抹了厚厚的脂粉,但看得出皮肤不好,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上晒成赤棕色,布满了太阳斑。她叫罗西雅,干死我吧正式有了名字,小柯对罗丹挤挤眼,罗丹抿着嘴偷笑。罗丹今天心情很靓,第一次戴着那条结婚纪念日买的银链子、银耳环,穿着白亚麻底上印着蓝绿色热带大叶子的连衣裙,又潇洒又妩媚,小柯又心动了,不无得意地想,出门住酒店这招还是管用的。
罗西雅带他们一行人去看一个新展,“战争与人”, 小柯还没有来得及阻止,罗丹已经拉着他跟着大队人马沿着MOMA宽阔的旋转楼梯往二楼走。小柯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美丽的太太后面,他对现代艺术兴趣不大,主要是欣赏罗丹的身影。
二楼灯光黑暗,除了墙上的一幅幅大幅照片被顶灯照亮,其余的空间都在混沌的暗中, 那些发亮的照片,好像是一扇一扇的窗口。展厅中挂的照片都是黑白照,都跟战争有关:列队而行,双目呆滞的战俘;躲在战壕里抽烟的卫生兵,旁边是被炸掉一半身体的步兵;闷罐子火车里下来的密密麻麻的犹太人, 扶老携幼……
罗丹紧紧拉着小柯的手,他们站在队伍的最后,她很关注罗西雅的讲解,脖子伸得很长地听着,表情像一个小学生。小柯对那些不是凄苦就是惨烈的照片无感,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其中一张,照片拍摄于1943年东乌克兰的犹太小村子,严冬,一群男女老少,十四五个人,脱得精赤条条,正面对着镜头。其中一个黑发盘在头上的女子,瓜子脸,眉目乍一看跟罗丹有点像。她身材纤细,匀称,这点也像罗丹,赤裸的躯体呈现奶油一样的白色。她右手五指分开,盖住自己两腿之间的私处,另一只手和站在她旁边的男人的手紧紧拉着。要不是旁边架着枪的纳粹以及四周严冬的旷野,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像波提利切的维纳斯在海上诞生,旁边那个应该是她的丈夫,一个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年轻男子,他害羞一样地低着头,头顶心浓密的黑发上压着一片小小的黑色颅顶帽。照片下有一行字说明,这些人被德军用枪从家里驱赶出来,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冬,在旷野里脱光衣服,然后德军架起机枪,把他们全部射杀。
如果半夜被纳粹军砸开门,用枪指着头,他和罗丹从泽西城公寓的舒适的大床上踉跄地起来,被驱赶着走到哈德逊河边的空地上,他们会有力气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吗?强迫脱了衣服,赤身裸体,面对冲锋队的机枪,他和罗丹是不是也能这么手拉着手这么笔直地站着呢?小柯心里飘过一丝的怀疑,他甚至有点羡慕照片中那对夫妻。
太压抑了,小柯不想再看,他决定退出二楼这个厅,去看看别的艺术品。罗丹这时正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不肯退出,她松开小柯的手, 在他耳边嘀咕:“亲爱的,你下楼喝一杯,到花园等我,我一会儿就来找你。”这时他们的队伍已经往下一个展厅走,罗丹加快脚步赶上他们,丢下小柯在原地。
插画/苏向宁
小柯有点失望,但想想自己对现代艺术以及所有的艺术都没有那么大兴趣。来MOMA,本来就是为了投老婆的喜好,她一直喜欢博物馆啊画展啊这些文艺的东西。既然来了,就让她尽兴吧,没有什么不好的。想到这里,他从原路出了展厅往一楼走。来过MOMA多次,对这里的布局基本熟悉。小柯在正门旁边的小餐厅买了啤酒,举着就往露天花园走,那里一般会有座位,实在找不到座位,还可以坐在鱼池边的草地上。
花园里人很多,尤其是鱼池边,围满了人。小柯好不容易挤过去,才发现鱼池是空的,不仅里面养的锦鲤一条都没有了,连池里的水都被抽空,鱼池变成一个地上的窟窿,一股呛鼻的漂白粉的气味,从窟窿里散出来,飘在这些围观者的头顶上。为了防止人失足跌进去,池上像创可贴一样横七竖八拉了几条黄色的塑料带,塑料带上印着黑色的字:Keep Out, 请勿进入!
小柯这才注意到花园里气氛不太对,那些衣冠楚楚的人都面色凝重,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旁边几个老太太脱了太阳镜,在抹眼泪, 鼻尖红红的,看来已经哭了一会儿了。小柯不明就里,左问问右听听,很快就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前天傍晚,闭馆前保安发现锁园子的自动报警装置失常,下楼去找控制中心的工程师。就在那几分钟里,有人偷偷溜进园里,往金鱼池投了强漂白剂,把锦鲤都毒死了。保安从控制中心出来,没有再进花园查看,直接锁门,上警报走人。到第二天清早才看见池里飘满了死鱼。那些锦鲤已经养了近二十年,最大的身长近一米, 横漂在水面发出难闻的恶臭。漂白剂把锦鲤身上的五彩鳞片都染成棕不棕灰不灰,大鱼死前想必在池里疼痛翻滚,有的撞折尾巴,有的撞破头,有的互咬互噬,死相凄惨恐怖。养鱼的几个园丁到场后抱头痛哭……MOMA的管理员这才明白前一晚的报警装置失常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为的是造成清场后不立刻锁门这个疏漏,这是多么阴毒!策划得多么周密啊!
这么处心积虑杀几条鱼,为什么啊?
小柯平时不关心曼哈顿新闻。现在面对空空的鱼池,听旁边的衣冠楚楚的老人讲事件的由来,也吓了一跳。MOMA花园外就是西五十六街,这时车流喧嚣,街对过的名品店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在夏天的傍晚光彩流离,橘色、粉红、乳白色、深紫色。仿佛穿过彩色的灯光,那些死掉的锦鲤会飘然而至, 在流光溢彩的夜色中他们还会摇着尾巴,动一动背上有力的鳍,翩然而至。
小柯鼻子发酸。整池鱼被毒杀,这是他第二次看到。他去省城念高中时,父母的蔬菜生意还刚刚起步,鱼塘也只有一个,他们家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一家养鱼的农户。从来没有养过草鱼,没想到运气很好,初春撒下鱼苗,一天天长势喜人,就等到入冬前大丰收,抽干水塘,捕鱼上市。善良的母亲准备村里左邻右舍每家送一条大鱼,大家都沾沾喜气,高兴一下。
秋末,一夜之后,死鱼漂满整个池塘。有人在夜里往池塘里投毒杀光所有的鱼。
小柯猛地起身,装啤酒的透明塑料杯子滚落在地上,啤酒撒了一地。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去捡塑料杯子, 再扔进垃圾桶里。周围那些曼哈顿衣冠楚楚的文艺事儿妈们注意力都在花园中心的窟窿上,没有人看到小柯神色异样, 也没有人指责他乱丢垃圾。
小柯觉得身体里有股力量在冲撞着,好像那个野兽要冲破躯体跑出来,他必须去找罗丹。他眼前都是无锡乡下的鱼塘里漂满了死鱼,耳边是妈妈在电话里大哭,他那時都没有掉过眼泪。现在泪水不停地涌进他的眼睛,他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霓虹灯里哭泣的鱼,手拉手的赤身裸体的人……这些被人搞死被人戕害的万物万灵,现在仿佛都悬在MOMA的顶上, 看着小柯。世界正在完蛋,但小柯特别想有一个孩子。他要好好跟罗丹谈谈,不再畏畏缩缩。这个孩子会比他和罗丹都好,这个孩子就像一个小豹子那样,充满了活力。
小柯走到楼梯前,罗丹正慌慌张张地疾步走下来,她看到小柯脸上一副决绝的表情,好像刚刚吃了什么不健康的食物, 正在找洗手间。罗丹一把抓住丈夫,说:“哎小柯,你脸色不好,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在找你!”说着她已经紧紧拉住他的手,往博物馆的大门外走。
那天晚上,小柯和罗丹在酒店里终于睡着了。一只豹子,从小柯和罗丹两人的身体里跳出来,静悄悄地坐在电视前的小沙发上。像往常一样,为了不吵醒屋里睡觉的人,它把电视开到静音,长尾巴顺势把卧室的门关上。豹子喜欢看电影,看悬念片、警匪片,或者那些二三流的色情片,画面中男女交配的场景,枪战后假的血像喷泉一样滮出来,豹子乐得胡须打颤, 尾巴拍在地板上蓬蓬直响。如果有啤酒和盐水煮花生,就更好了。豹子打开酒店的小酒吧冰箱,开始吃里面的零食。
看完电视,它伸一个懒腰,然后走到阳台上,等着曙色破晓。金紫色的光线冲破远方黑暗的那一刻,它鼻翼颤动,闻到空气中一丝野蛮的气味,带着河床湿地的腐臭,从高速公路边还没有开发的草木中飘过来,它激动得浑身发抖,隔着阳台上的栏杆朝楼下长长地撒一泡尿。然后它就满意地回去睡觉了,留下桌上的空啤酒罐和零食的包装纸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