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风景里的故乡

2020-08-04 11:02王振德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0年7期
关键词:窑洞枣树村庄

王振德

一棵枣树站在窑顶上,被风抚摸成倾斜状,树皮干裂,远远望去,像一位沧桑的老人仰着脖子等待着,路的尽头出现一个移动的黑影,然后心头一紧,整个身子显得更加坚硬有力。每当别人说起黄山迎客松姿态如何优美时,我总会想起那棵枣树。

无数次的想起,让我动了回去看看的念头。没有游子的归心似箭,只是作为一次舒展身心的乡村游。轻装上路,我和妻子说,我们把自己当做普通游客,无意闯进一个叫西洛阴的村庄。

像去所有的旅游景点一样,我们在刚刚能够望见村庄的时候就下了车。下车的时候,我还看不见村东头窑顶上的那棵枣树,只能够看见村庄的剪影,朦朦胧胧的。路两旁的树木长势茂盛,柏树、杨树,树中间还夹杂着不知名的小草,绿油油的,让路显得更加笔直通畅。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深深吸上一口气,一股清凉顺着身体流淌,让人忍不住想大喊一声。大喊是一种释放,人们只有放下所有负担与防备的时候,才会想到释放,随着释放而来的是心情舒泰。

当我用心感受的时候,妻子吵着要照相。她说来了很多次了,都是匆匆忙忙,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舒服,她要发一条朋友圈。我快速逃离,尽情奔跑,树木快速向后退去。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听到抱怨声,到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风与略过眼角的绿意,讓我有些沉醉。我曾无数次的在这条路上往返,它还是原本的模样,而我的心情却格外不同。在等妻子跟上的间隙,我竭力地眺望着,那棵枣树的姿态与村庄面目慢慢地清晰起来了。

是的,就是在这个角度上,我才能看清楚那棵枣树,但我相信,枣树早早就发现我们了。它先是看见两个移动的黑影,然后渐渐能看到我们衣服的颜色,或者能够透过风听到我们的呼吸与笑声。因此,它的喜悦比我们来得更早一些。

枣树总是沉默寡言。当我们还都是孩子的时候,在村子里疯跑。桃树、杏树可着劲儿开花,吸引着我们的欢声笑语,枣树总是无动于衷。所以根本就没有孩子会注意它们。我无数次打问过桃树、杏树的栽种时间,却从未提到过枣树。尤其是枣树灰褐色而且有条裂的树皮,让它年纪轻轻就有老朽之态。枣树的花儿是仲夏才开的,淡淡的香味很快就被太阳的炽烈盖过了风头。对枣树唯一的印象就是大红枣垂挂在树上,那诱人的成熟气息勾起了孩子们的馋虫。大人们嘱咐枣子是要用竿子打,不能用手摘。这群已经玩野了的孩子哪管这些,每一次聚食,所到之处一片狼藉。你能看到主家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追赶,一群小孩一哄而散。那时候家家户户种枣树,本来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是偷枣子吃总能够激发起孩子们极大的兴趣,或者不能算偷,顶多算祸祸,也没见谁找上门来质问这件事情。到来年,又引起我们注意的时候,枣树上又挂满了枣子,仿佛已经忘了前一年被祸祸的伤痛。枣树忘了,我们当然也没有记住,主家记住了,做了些防护措施,但与孩子们的破坏力比起来不值一提。

当越来越多的村里人涌向城里的时候,仿佛连那些桃树、杏树都带走了,只剩下一棵棵枣树守候着村庄。村庄与城市的高楼大厦比起来,显得很苍老。纵然铺了水泥路,但是那种暮气沉沉的气息犹在,就像是老太太涂再厚的粉底,始终无法掩盖岁月的痕迹。就是这样的暮气,让枣树的老朽之态找到了用武之地。相对于游客来说,它是主人,或者说,相对于我来说,它也是主人。它与这个村庄的气质更加相符。

妻子在忙不停地照相,我站在窑顶的这棵枣树旁。枣树已经有一些绿意了,只是不那么明显,嫩嫩的绿芽彰显着生机。就好像它穿了一件新衣服迎接我们一样。除了这一件衣服,它没有更多的表示。这让我的注意力很快就从它的身上移走了。我将目光舒展开来,极力远眺。绿意在黄土上攒足了劲极力舒展着,就要将土黄色全部覆盖起来了,仿佛一场竞赛。明明无法用肉眼看清植物的生长,但是总觉得绿意的胜利指日可待。我似乎感受到了枣树的笑意,这笑意有期待,也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骄傲。是的,这些土地培育出来的生命才是村庄最大的特色,最美的风景。这种生命中带着农村人的倔强与功勋。我很想高声呐喊,表达我的敬意,但是我又担心枣树会感受到我的沉重与负担,我选择让绿意和目光的舒展慢慢蚕食。我想,越长时间的停留,能够带给我、妻子以及枣树越多的欢快与自在。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六汾水篇:汾水又南出山,东南流,洛阴水注之。水出新兴郡,西流径洛阴城北,又西径盂县故城南。《春秋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分祁氏七县为大夫之邑,以盂丙为盂大夫。洛阴水又西,径狼孟县故城南。王莽之狼调也。左右夹涧幽深,南面大壑,俗谓之狼马涧……洛阴水又西南径阳曲城北。

这是关于这个村庄最早的记录了。我眼前的这个村庄是千年古城的一部分。这里居住的人们曾受到洛阴水的滋润和灌溉。所有古老的文明都是与河流紧密相连的。由于资料少,我们已经无法考证,洛阴城在郦道元到来之前已经有多少年的发展了,我们也已经无法考证,是水因城得名,还是城因水得名,但是二者相生相依的关系,揭开了这个村庄的身世之谜。

我走在村里,仔细聆听着,妄图从这些豁了口的土墙、褪了色的大门抑或是轻轻拂过脸的风中听到一些古老的叙述,但是如何努力也枉然。他们或者都已经遗忘了这段久远的历史。

村庄很老,土黄色是主基调。但是与一千多年的历史比起来,它还不够老,或者说还很稚嫩。这些老旧的房屋,虽说是祖产,但是历史总还在百年之下,我们所能感受到的,不过是百年的风雨。百年相对于旅游者已经足够。我们也能充分感受到它是特色般的存在。乡土味道的浓厚,仿佛让很多文人笔下的农村鲜活了起来。就是这样的环境中上演了那些令人着迷的故事。这时,我很想听老人唠唠这片土地上曾生长过一些怎样的生命。

村庄很小,大概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从最东面,走到了最西面。西面是村委会所在地,一串平房。这串平房在四周土墙土窑洞的包围中很显眼。曾经,这里是学前班的校舍,当没有孩子愿意在这里就读时,它摇身一变成为了村委会。

村委会是建在沟边上的,这条沟被称为井沟。之所以被称为井沟是因为有一口井直通沟底。好几次大暴雨都是这口井起了关键作用。雨水顺着地形涌入井中,然后在井沟流散。村民们突然发现了这口井的重要性。但是谁也说不清楚这井什么时候建的,就是很老的人都说,他们小时候就在。井上面盖了两块石碑,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是一块墓碑,嘉慶年间的王应□,以孝行著称,一生与乡民为善。写碑文者是方圆左近有名的儒生。可见逝者生前名望。只是村里面没有一丁点的记录,也就没有人认祖,让这块石碑成为这口井的挡雨石。以这口井在村民心目中的地位,这两块石碑所起的作用是巨大的。这样的石碑绝对是文物,但是在村里却没有人理睬。或被置于荒野,或被用来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我拍了几张照片打算回来整理一下,但是由于照片不甚清晰,只能作罢。或许将这些碑文上所记录的事情都誊抄下来加以研究,能够窥视这座古城的一些故事,让古城的面貌更加的形象起来。

村庄老了,豁了口的土墙,补上了石头砖块,像后补上的门牙,看着总不如原来那样舒服。风从缝隙间穿进来,像一个等待着故事的游客。我这个渴望故事的游客,没有遇到一个会讲故事的老人,我总觉得这样古老的城会被鲜活的文字记录下来。但是我翻遍了各个版本的《阳曲县县志》,县志上只有这个村里的两个人,一个是清朝时期的女人,为丈夫守寡一生,一个是1905年生人,活了99岁。寥寥数语,纵然有名有姓,离娓娓道来差之甚远。不过想想,也总是有很多故事的。守寡一生与寿长99岁,他们的岁月里一定有说不完的艰辛与精彩。

土窑洞是这个村庄的特色民居,最古老的建设方法是在崖面上掏一串窑洞出来。窑洞与整个崖面浑然一体。再到后来可能完好的崖面不太好寻,才开始单独建造窑洞,村民称之为“quan窑”,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是怎样的一个字,但是我能从这个动词中感受到窑洞的形态。

在高中的课本中,窑洞与北京四合院、客家围龙屋等并称为中国特色民居。这种民居的存在与气候、交通、经济有很大的关系。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水土也生发智慧与灵感。无论什么地方都能有能工巧匠,在环境、交通、经济等多重压力下,找到柳暗花明的春天。这些或许又与环境没有关系。而是劳动者血液里的倔强与好强,让他们不能屈服于环境的威逼。

上了年纪的人们都愿意住窑洞,纵然窑洞的周围都已经盖起了崭新的房屋。他们还是愿意蜷缩窑洞里的土炕上。仿佛几十年的陪伴已经让他们难以割舍。

据史料记载,窑洞历史可以追溯到远古农耕时期。那我想,最早的窑洞雏形或许就是祖先们无意间发现的山洞。只是越来越多的人口让山洞变得拥挤时,便有能工巧匠应运而生,然后总结摸索出建造窑洞的方法来。这样说来,窑洞的历史还可以再往历史的更深处探索。越是有悠久的历史,越会让人生发出骄傲的心。骄傲对于生活在这个村庄里的人,或者说,对于那些花大力气在土地上春种秋收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骄傲其实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都很重要。如果人的一生中没有一两件让自己骄傲的事情,人生会灰暗很多。

土窑洞绝对是这个村庄的骄傲。它保留着原来的姿态,没有丝毫粉饰。能够让我们感受到历史的气息,那种气息中包含有艰辛的劳作与不甘的打拼。曾几何时,我就是站在这样的窑洞前,对着高中课本中的客观分析,感受气候、交通、经济对窑洞建设的影响与促进;也是在这样的土窑洞前感受乡民的淳朴与狡黠;也是在这样的土窑洞前认识到,这里的土地生庄稼,也生莠苗。这里的窑洞庇护好人,也庇护坏人。正是这般存在,才能够让这片土地上生长出小说一样的故事与情节。

只是可惜了,这块土地没有成长出一个耍笔杆子的人,将这些故事娓娓道来,而让一座千年的古城被岁月的尘埃掩埋。或许,对于一个游客来说,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一天的游览,让我们忘却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与快节奏带来的疲惫和压力,让我们忘却了城市千篇一律的生活带来的无趣与消沉。

返程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那棵窑顶上的枣树,它依旧仰着脖子眺望,仿佛带着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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