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社教授的新作《近现代史学流派简析》由西北大学出版社出版。作者以历史学的基本理论为牵引,以历史的观念与变迁为着眼点,将西方近现代史学流派和中国近现代史学流派融为一体,进行分析和论述,使人易于掌握其核心要义,分辨其中的联系与不同,从而认识近现代史学流派的价值、影响和作用,读后令人深受启发。
探讨:关于历史学的一般问题
作者首先对历史学一般问题进行了理论探讨,剖析了历史、历史学的概念以及历史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为论述中外史学流派廓清思想认识。
通过中外学者在不同时代的理解、诠释和观点,作者说明“历史”具有三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指过去自然界和人类发生的一切,第二层含义是指被人们记录下来的活动和过程,第三层含义是指对历史的研究和解释。第三层含义实际上已经到了历史学的范畴。当代法国结构主义大师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就概括了“历史”的三层含义:“第一,指人不知不觉地创造的历史;第二,指历史学家所创作的人的历史;第三,指哲学家对人的历史或历史学家的历史的解释。”[1]而历史学家是以历史为学术研究对象的人群,一般是卓有成就、颇有威望的人士,通常包括历史记录的编撰者、历史材料的研究者和历史理论的创建者。
从14世纪开始,欧洲先后爆发了影响深远的文艺复兴运动和启蒙运动,打破了中世纪基督教“定于一”的神学思想,使人文主义、理性主义广泛传播,形成了人类思想的大解放。人们开始用新的思想和眼光解释和研究历史问题,形成新的历史观,这就是近代史学的开端。西方和中国近现代史学流派的发展,都是从这一时期的历史学发展演变而来。
作者认为,在一定的时代和环境条件下,由于相同的观念和方法,或相同的学术志趣和目的,或因师承关系和地域关系而形成的历史研究派别,就是历史学派。每一个历史学派都具有独立的观点、方法和风格,具有较大的学术影响。历史学派在一定时期内呈现出静态、单一的样态,但把这种学派置于史学发展和变迁的过程中,就具有动态、众多的景象,也就形成了史学流派。
各个时期的史学流派都是在历史本体论、历史认识论和历史方法论上具有独到的和不同他人的见解和认识。历史本体论是对人类本身活动的认识,是对历史现象和历史存在的看法和观点,其核心的问题就是历史观,它要回答“是什么”的问题。历史认识论是如何认识历史的问题,是人们认识历史的观点和理论,它要回答的问题是“为什么”。历史方法论就是编纂、认识、研究历史的程序、路径、方法和手段的理论,为获得正确的历史认识提供技术指导,它要回答的问题是如何根据不同的研究对象采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当然,有些学者把历史本体论称为历史理论,把历史认识论和方法论称为历史学理论或史学理论,这也是对“历史”三层含义理解的结果。
梳理:关于西方近现代史学流派
作者指出,在近现代的西方世界,由于科技的突飞猛进和社会的急剧变动,人类的思想大为解放,各国学者也从不同方面对历史问题产生了不同的认识,对历史的研究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出现了缤纷的史学话语,形成了众多的史学流派,主要表现为法德的浪漫主义史学、德国的兰克学派、法国的年鉴学派、德国和英国的文化形态学派、美国的边疆学派以及史学的新领域和新方法。作者对西方近现代史学流派进行了系统梳理并作出简明而条理性的论述,使西方史学流派的发展变化一目了然。
大家知道,浪漫主義与现实主义是文艺创作的两种方法。一提到浪漫主义,人们总会想到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和雨果的《悲惨世界》,这种文艺创作的方法与法国大革命后的浪漫主义史学思潮也息息相关。
浪漫主义史学流派可以追溯到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但以德国哲学家赫尔德为代表。赫尔德反对理性主义直线上升的历史进步观,但坚信历史是不断发展的。他用“发展”的观念取代了“进步”的观念,并把人类社会的发展分为三个时期,即“诗歌时代”(人类的童年)、“散文时代”(人类的壮年)和“哲学时代”(人类的成熟时期)。赫尔德对人类历史的划分本身就具有浪漫主义的色彩。
作者分析到,浪漫主义反对理性主义图解历史的范式,反对将不同历史时代和民族文化解释为人类共有的本性和共同的发展规律,主张历史发展的个体性和独特性,将感情移入历史,重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战争气氛和时代精神。虽然这种移情感悟的方法在18世纪后期被广泛运用,创造了新的理解历史的方式方法,但后来却成为虚构历史的借口和手段,成为兰克学派兴起的一个重要原因。
作者对兰克学派着墨较多。兰克学派指以德国历史学家兰克为代表的史学派别,倡导秉笔直书,要求通过史料考证客观如实地再现历史,因而又称为实证主义史学或客观主义史学,兰克也被称为西方近代史学之父。
兰克学派认为,客观上存在着真实的历史,研究历史要秉笔直书,史学家在研究历史时不能带有个人感情色彩,历史学家的任务“只不过是要弄清历史事实发生的真相,按照历史的本来面目来写历史罢了”,这句话揭示了实证主义史学“据事直书”的宗旨。作者强调,兰克主张用实证的方法检验史料,去伪存真,重现历史,使历史学科摆脱哲学或神学的控制,并和文学艺术分道扬镳,成为一门严肃的学问,才使历史学被纳入科学之列,所以兰克学派也被称为历史研究的科学学派,在19世纪形成了一统天下的局面。英国史学家卡尔评价说:“19世纪是尊重事实的伟大时代……兰克那句并不怎么深刻的格言(据事直书)却得到惊人的成功。德国、英国,甚至法国的三代历史家在走入战斗行列时,就是这样像念咒文似地高唱这个有魔力的短句。”[2]
但是,兰克史学偏爱特殊事实,过分关注政治史和历史中的具体现象,看不到事件之间的整体性、联系性和对未来的影响,否认历史共性和规律,认为整个历史只不过是上帝“神意”的体现,造成了“历史主义的危机”,成为后来学者批判的对象。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法国的年鉴学派异军突起,此后又出现了美国的新史学派、文化形态学派、分析的历史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学派,以及许多新领域和新方法,使西方史学向纵深发展。
1929年法国年轻人费弗尔和布洛赫创办《年鉴》杂志,从而形成了影响深远的年鉴学派。作者对年鉴学派的论述使用了较大的篇幅,认为年鉴学派打破学科之间的壁垒,进行跨学科和多学科的研究,在方法上透过实例和具体研究求取理论共性,朝着整体史研究的新方向迈进。二战结束后,年鉴派也迎来了辉煌时期。1968年起,《年鉴》杂志每期达到1300-1700页。年鉴学派大师布罗代尔提出著名的“时段理论”,将历史时间分为地理时间(长时段)、社会时间(中时段)和个人时间(短时段),认为长时段才对社会历史起着决定的作用。他提出“结构——功能”的研究范式,改变了近代初期的“鉴戒式”范式和兰克学派的“叙述性”范式,不仅震撼了法国史学界,而且深刻影响了整个现代西方史学的发展方向。
对兰克学派的冲击还来自大洋彼岸的美国。1912年,鲁滨逊出版《新史学》一书,认为人类历史运动是多因素决定的结果,不是单一的线性的政治决定论,把史学的研究领域拓展到人类以往的全部活动,强调历史学应该随着社会的进步而变化。鲁滨逊也成为美国新史学的一代宗师,思想影响维持半个多世纪。当然,作者还论述到美国的边疆学派和相对主义史学。
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许多人对西方文化和西方文明陷入沉思,开始从文化和文明的兴衰成长中寻求新的出路,于是就有了德国中学历史教师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和英国大学教授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的出版,形成了轰动一时的西方文化形态学派。
文中指出,文化形态学派认为历史的主体不是民族或国家,而是文化或文明单元,不论是斯宾格勒9种文化形态,还是汤因比的26种人类文明,都说明人类社会的历史实际上是文化或文明的兴衰过程,文化或文明像自然发展一样,具有生长、繁荣、衰败的过程,一种文化或文明兴起了,另一种文化或文明就衰败了。文化形态学派成为20世纪西方史学的一个新流派,成为思辨的历史哲学向分析的历史哲学转变过程中的一个重要代表。
20世纪西方历史哲学的发展向着两个方向展开,一是思辨的历史哲学,它延续了维克以来对人类历史本身进行思考的传统,试图以形态学的方式反思世界历史本身的行程与命运,其主要代表有德国的斯宾格勒和英国的汤因比;二则是批判的分析的历史哲学,探究历史认识的基础,为历史学科提供了理论基石,也为人们认识历史提供思维途径。批判的分析的历史哲学包括新康德主义和新黑格主义的思想家,主要代表为意大利的克罗齐和英国的柯林伍德。
克罗齐提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命题,柯林伍德提出了“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的命题。他们认为如果过去的历史不能引起现实的思索,不能打动现实的兴趣,不为现实所需要,过去死亡的历史就不能复活。当现实需要的时候,过去的历史才能被人利用,过去的死历史才能重新复活,过去史就会变成当代史。
同时,历史总是作为人们思想活动的产物,历史是过去思想的重演。历史的过程不是单纯事件的过程,这种过程是由一种思想决定的。而我现在研究历史,也是用现在的思想去阐释过去的历史,使历史为当代所用,具有了当代的价值。
作者评论说,由于克罗齐和柯林伍德都受到黑格尔“绝对精神”的极大影响,他们揭示了历史与思想和当代性的统一,具有深刻和发人深省的创见,但历史终究并不完全等同于思想和当代,所以我们还要批判地加以吸收和利用。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欧美各国又形成了多种史学流派,如比较史学、计量史学、心理史学、口述历史、影视史学等,开辟了许多新的领域和新方法,使历史研究呈现出五彩缤纷的色彩。
辨析:关于中国近现代史学流派
近代以后,受到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和西方史学流派的影响,中国历史学也随之改变,出现了近代意义上的历史学和史学流派,如梁启超的新史学、国粹史学派、史料学派、古史辨派、考信学派、文化史学派、社会史论战、马克思主义史学派等。由于我国民族危急的日益严重,历史学家都从对历史的阐释和研究中寻求解决社会问题的良法,形成了许多史学流派。作者对这些流派做了清晰的梳理和论证,认为这些流派是中国近现代社会变革中的历史诉求。
1901年,梁启超在《清议报》发表《中国史叙论》。1902年,又在《新民丛报》发表《新史学》,提出了“史学革命”的口号,影响了几代热血青年。他用进化论思想研究中国历史,探求历史共性和规律,进行社会改良。
同时,随着西方文化和思想的侵入,中国传统文化发生危机,维护和崇尚中华民族固有的文化精华和文化遗产的知识分子章太炎、黄节、邓实等在上海成立国学保存会,编辑《国粹学报》,他们以复兴中国文化为己任,既鼓吹排满革命,又热衷于整理和研究中国古代历史文化,形成了国粹学派,在辛亥革命前几年影响颇大。它在抵制盲目西化,改变学术风气等方面,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它对传统文化因袭的负担太重,一味地鼓吹发扬国粹,客观上又对思想解放起到阻碍作用。
新文化运动兴起后,受到胡适实用主义史学的影响,国内出现了很有特点的古史辨派和史料学派。
古史辨派的代表人物是顾颉刚,他受胡适“整理国故”的影响,开始对中国古代历史和典籍进行“疑古辨伪”的工作。1923年他与钱玄同发起了古史辨伪的讨论,并于1926年出版了《古史辨》第1册,后来连续出版了8册,产生了极大的轰动效应,人称古史辨派,也称作疑古学派。
作者认为,古史辨派对当时盲目沉迷于中国上古史的人们是一次当头棒喝,顾颉刚打破了三皇五帝的古史观念,认为明黄帝、尧、舜、禹都是后人编造出来的,大禹可能是一条虫,这些观点都为当时的人们难以接受。顾颉刚还说,历史发展越后,传说的古史期越长,传说中的人物就越早,这些人物也越放越大,他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说,构建了中国上古民族的神话史观。古史辨派对许多古书和上古人物进行了考辨,引起了疑古與信古的争论。
傅斯年从北大毕业后,留学英、德六年,深受兰克史学的影响。1926年冬回国后,长期担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提出“史学便是史料学”的观点,一再强调“史学的对象是史料”“史学的进步有赖于史料的增加”“史学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他要求千方百计地找寻和扩充史料,“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企图建设一种绝对客观的历史学。作者指出,史料学派是兰克学派在中国的传播和反映。
到20世纪,清代乾嘉考据学吸收了近代史学方法和考古成果,形成了新考据学,人们也称为考信学派。考信派应首推研究甲骨文的罗、王、郭、董“四堂”(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郭沫若号鼎堂、董作宾号彦堂)等人,但王国维、陈垣等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王国维是近现代史学考信大师,他强调实证,力求摆脱传统经史之学从文献到文献的研究方法,重视地下出土的文物和文字资料,将地下出土的古文字材料尤其是甲骨文,与存世文献史料相印证,创立“二重证据法”。
陈垣也继承乾嘉考据学,将传统人文精神与近代科学思想方法结合起来,形成著名《古教四考》,即《元也里可温教考》《开封一赐乐业教考》《火袄教入中国考》《摩尼教入中国考》。陈垣成果斐然,成为新考据学的集大成者。1933年4月,法国著名汉学家、探险家伯希和来中国考察,他离开北京时,对前来送行的陈垣、胡适等人说:“中国近代之世界学者,惟王国维及陈先生两人。不幸国维死矣,鲁殿灵光,长受士人之爱护者,独吾陈君也。”[3]
作者解释到,严格意义来讲,中国近代并没有形成文化史学派。但在近代的史学家中,许多人认为历史的内容是文化,并从文化的视角去研究历史,认识历史,其中典型的人物,就是钱穆和陈寅恪,作者称之为文化史学派。钱穆提出了民族文化生命史观,认为历史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生命体。他把文化划分为物质文化、社会文化和精神文化,指出民族精神、历史精神、文化精神是一致的。陈寅恪提出了种族文化学说,认为种族文化学是研究古代史的中心理论。“民族文化”符合西方文化史学中以民族为单位,从文化角度对历史进行研究的原则。陈寅恪治史将民族文化史学观和新考据学相结合,把中国历史研究推向了一个新高度。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中国社会向何处去,成为摆在中国人民面前的首要问题,引发了中国社会性质、中国社会史、中国农村社会性质三场论战,统称为中国社会史问题的论战,到30年代初上海《读书杂志》创办后形成高潮。社会史论战参加人数众多,成分复杂,观点各异,盛况空前,对后来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直到40年代,毛泽东发表《新民主主义论》,才从理论上廓清中国社会性质等问题。
作者将中国史学流派发展的最终结果,落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上,实际上说明了中国史学发展的结论和归宿。李大钊是我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奠基人,郭沫若是第一个运用唯物史观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在中国开创了唯物史观派,居功至伟。在社会史论战中,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壮大,涌现出吕振羽、翦伯赞、侯外庐、范文澜、白寿彝等一大批杰出史学家。在建国后,唯物史观成为历史研究的指导思想,在中国古代史分期、中国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汉民族的形成、中国封建社会农民战争等问题上,取得了丰富的研究成果。改革开放后,中国史学进一步繁荣发展。
贯通:关于中西史学流派之间的影响与借鉴
作者虽然强调《近现代史学流派简析》并不是一部史学史著作,也不是史学理论著作,但实际上却勾勒了近现代西方和中国史学发展的历程,能够使人十分清晰地了解到中外主要史学流派的观点、方法和价值得失,能够看到中外史学发展的脉络和过程,为学习研究中外近现代史学史和史学流派的人们提供了一部能够抓住核心要理的教科书。《近现代史学流派简析》一书将西方和中国近现代史学流派放在一个整体内加以论述,体现了整体历史的观点,比较研究了中外史学流派之间影响、互通、借鉴的成果。通读全书就会发现,作者在论述西方史学流派时,都关注着其代表人物与中国的关系,关注其观点对中国史学的影响;在论述中国史学流派时,又注意与西方史学流派的关系和贯通。
这本著作是作者长期教学和研究的结果,并不是长篇大论,但要言不烦,相信读者读后都能够获得一定的启示和教益。本书最后以“解构与历史的未来”做结,说明了后现代主义对中外史学的影响,也值得人们深思。作者在“后记”中说,本书不追求史学发展的完整性和系统性,只求在缤纷的史学流派中获得启示和灵感,以点亮我们对历史、现实和未来的感悟和认知,这也就是作者写作本书的目的。
注释
[1][法]斯特劳斯著:《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86頁。
[2][英]卡尔著:《历史是什么》,吴柱存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页。
[3]张荣芳著:《近代之世界学者陈垣》,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页。
作者简介
袁文伟 西安邮电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院长、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