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菡萏

2020-08-03 08:55魏艳枫
参花(上) 2020年9期
关键词:荷花感情媒介

一枝粉白中带有粉红的荷花生长在仲夏的溪流畔。仲夏的溪水于墨绿中透出暗蓝,凝碧如古老的翡翠,清凉无限。在溪水舒缓的流动中,幽静的涟漪好似梦境一般浮现于松松地皱褶着的荷叶下。荷叶则若暾曦中醒觉的心灵,以一片分外夺目的暖绿凌波挺立于镜子一样的无音细水之上。数片大大小小的乱叶裙裾般高低错落地环绕着一朵开在长长的荷梗上的荷花。荷花的花冠出水很高,花瓣柔嫩若脂,明艳如霞。远远望去,扑入眼帘的是花蕊里娇黄色的莲蓬、莲蕊,和尖端一点粉红色薄雾般渐行渐淡地晕染至瓣根的乳白色的莲瓣。

荷花有一缕尘世之上的清香,立在岸上也会清清楚楚地嗅到,仿佛在山林之外聆听古寺中传来的诸行无常的钟声。

然而,你无法走近荷花,更不能把荷花捏在手中把玩,只能站在岸上隔水观望。它似在你的身旁,却又远在异乡。

这若远若近的花朵盛开于沉寂中流动的溪水上,仿佛我心底的一种感受,以形象的方式,化身在了我的眼前。当川端康成夜半看到海棠花未眠,不由自主地感叹起人对美的觉悟的有限,而我看到仲夏正午绿荫中的一枝菡萏,却想起一种我一直深陷其中的迷茫中想望的心痛——

我渴望说出的话,至今也难以完整地说出,就像高楼上渺茫的歌声或春风里吹散的花香,你想把握它时,它就不知所踪,只留下半残半缺的身形。当一句话要从沉默的思想与感情变成岩石那样有形的文字时,往往会缺损很多。波德莱尔曾言,美是石头的梦。把梦凝固在石头那样的媒介中,让观众在看到这媒介时会通过这媒介看到那梦是艺术创作的完成。然而,观众看到的梦常常不是作者的梦。文字总是比思想与感情慢,思想与感情是灵动的游鱼,倏忽间潜入心灵渊潭的深处,无影无痕,文字却是符号对于思想和感情的一种笨拙、低劣的模仿,在思想与感情已经趋于尾声时,文字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出现。文字所说的只是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感的一切模糊的影子。这雾里看花式的障蔽在对景色的描写中尤其困扰着我。看到早春时节花园中芳菲的群花、初夏时山林河流间新鲜的草木,无论我如何渴望,也不可能像画图那样对读者展现出它们的美,描绘建筑物时亦然。文字这种线性的载体描绘立体的实物时永不可能有绘画、雕塑的功效。而且,越是烦琐的描写给予读者的印象往往越是淡漠,只有那些简洁而又传神的描写,如“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最能摄取读者的心魄。对人物的描写亦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远比“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更动人。似乎只有眼前的景象激起了心里的某种悸动,又借助这一景象将这一悸动栩栩如生地表达出来时,文字对于实物的描写才能达到最佳。线性的文字就像那荷花下的流水,最适于表达流水般瞬息万变的心识和同样线性进展的事件、情节,这是绘画、雕塑、装置等造型艺术所不擅长的。文字在描绘平面、立体的存在时唯有与线性的、流水般的、在时光中运行的一切相关联才能突破它的局限、尽显它的优长。

我在描写山水时常以行人在山水中的活动为顺序,描写花园时亦然,即使对由于灵光乍现而刹那间诞生的短诗,我也如捕捉夜空中的烟花一样尽量描写出它从开花到陨落的全貌。一抹思绪即是一瞬的运行,像从流水上腾起又坠下的一朵浪花。而在描写单个的事物时,如一颗菩提子、一声鸟啼、一朵石缝里开出的野花,我也尽力表现它的灵光,表现这微不足道的事物的美映现的天地间永存、人心中能够感悟到的那些精神。

我更愿意将文学作品中描写的花木、山水、庭院、人物的形象视为意象,也就是说,它们实际上是被作者的思想与感情浸润的,不是现实中的物。文字不能充分描画出现实中的物看似一种缺陷,实是为了更好地形成意象中的物,正如荷花与观赏者之间的距离反而使荷花有超世出神的美。一个现实中的形象永远不会比一个想象中的形象更美。《聊斋志异》仅以“荷粉垂露,杏花烟润”数语便塑造出一位古典美人,《荷马史诗》仅以海伦的美的巨大影响力便使读者感到海伦神仙似的美都是借助了想象。与其说文字描绘了意象,不如说文字昭示了意象。文字以简洁的勾勒形成空间,让想象去完成意象,如中国画以笔墨之外的虚白烘托了深远的境界。这虚实相生比完全地描述更美妙。文学作品中最不能令人忘记的是所表达的强烈、真挚的苦乐爱憎和所给予读者的深刻的启迪,以现实事物为源的意象是以现实的事物打开了一扇通往红尘滚滚的俗世之上的窗户,各类对于实物的描写都是为了服务于这一目的而存在的,而融会想象的意象是迈向那思想与感情的领域的桥梁。归根结底,当代以文字为载体的各类文学作品无论种类如何繁多,都没有脱离上古口传歌谣、故事种下的依凭一个进行中的活动——内心的活动或外界的活动——咏唱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情的根,而其余一切皆是其附丽。

然而,当意象凭借语言文字说出时,所展现的只是思想与感情中较为明显的部分,其中细微之处已经在心中之思落于纸上时遗失了。这也是我们感到沉默让人充实,开口讲话使人空虚的原因。但我认为,这多少不必以为悲哀。人的心灵是一条沉默的河流,无时无刻不在流动、变迁。它的深度与复杂性往往连我们自己也并不知晓,好像在水面上看不到水底暗藏的漩涡,难以明确传递的感情多是尚未成型的流注。文字所显现的思想与感情是对作者本人的喜怒哀乐进行提炼、萃取之后的产物,是一种经久不变的共性的叙述,它所遗失的部分其实是作者杂乱纷扰的个人化的念虑。文字对于思想与感情表述的艰难正是因为这种提炼、萃取的过程的艰难。一句没有完整说出的话会比一句完整说出的话更意味隽永。文字对于思想与感情的不完全的表述正给读者留下了以自己的心灵去与作者所昭示的道做各个相异的会合的自由的空间。隔岸观花花更美,一种不离文字又不完全在文字之内的精神像一枝突破水流开出的、象征水的精华的莲花,它是一个美梦,一个你走得太近时就会醒来的美梦。

一切的媒介对于艺术品的形成都如石头对于梦的作用,而一切的媒介都是有局限性的,无论绘画、雕塑、建筑、音乐,还是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文字这一媒介就像古老庭院中的一扇竹窗或一块镂空的玲珑的假山石,我们透过它看到美景,它也是景色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不是全部。文字所凸显的是一个与真实的流动过程有距离的描绘的流动过程,我们借之看到现实中隐藏的美和日常生活之上的真谛。

往昔的诗人在看到光闪闪的瀑布一般开满紫色牵牛花的花架时,感到那些花儿带走了自己心中关于生死迷、手足情的困惑。我在今日看到盛夏中午盛开的荷花时,也出乎意料地思索了关于文学的美的问题,这枝莲花是我不经意间获取的美的开示。

我之所以思索文学的美的问题,是因为我不经意间看见了盛夏河水中的荷花的缘故。

作者简介:魏艳枫,1980年出生,河南郑州人,曾在《參花》发表《寿山石下的回忆》《宁静的大地,宁静的水》,在《散文百家》发表《聆听寂静》,在《速读》发表《组诗》。

(责任编辑 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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