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草莓色的浪漫喜剧和不必讨喜的爱玛

2020-08-03 09:09店长
南风 2020年16期
关键词:爱玛奥斯汀

文/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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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笔下的人物和故事,简·奥斯汀一向是敏锐而全知的,然而,她的职业生涯里有一个判断下错了。在写《爱玛》时简·奥斯汀曾说,除了她本人外没有人会喜欢她笔下的这个女主角,这个美丽富裕,聪明而有点骄纵的糊涂红娘爱玛·伍德豪斯小姐。但事实证明简·奥斯汀错了,《爱玛》成了她最受欢迎的代表作之一,而这个一开始就不为了讨人喜欢而存在的爱玛,也成为了无数读者和观众心中的宠儿。

96 版电影《爱玛》的导演Douglas McGrath曾戏言说,90 年代简直是天上不下雨,下简·奥斯汀。90 年代是简·奥斯汀改编影视作品数量井喷的一个时段,而大众对《爱玛》的喜爱程度,从《爱玛》被搬上大小银幕的次数中就可以窥见。95 版的《独领风骚》,将《爱玛》这个摄政时期的故事搬到了现代比弗利山庄的贵族高中,成为古典名著现代改编的一次教科书般的尝试;

而96 年格温妮斯·帕特洛版的电影《爱玛》和同年凯特·贝金赛尔出演的电视电影,则更贴合原著的时代,更柔和恬静。在那之后,还有09 年BBC 的四集迷你剧《爱玛》,用更长的篇幅和更细腻的笔触刻画爱玛的成长和她与Knightley 先生之间的感情。

最新版《爱玛》上映的2020 年前后,也是一个年代戏与文学名著改编电影大热的时间点。然而,不同于格蕾塔·葛韦格对《小妇人》更私人化的解读与重构,也不同于《大卫·科波菲尔个人史》对狄更斯作品的现代化诠释,新版《爱玛》选择在人物、叙事、时代设定甚至风格上,都尽可能贴近简·奥斯汀笔下的那个乡村小世界。

对于不去进行大幅现代化改编这个可能会被不少观众质疑的选择,《爱玛》的编剧Eleanor Catton 解释说,简·奥斯汀在200 多年前创造出的这个文本本身已经有着十足的先锋性。在她看来,Emma 是文学史上具有开创性的女性反英雄(antihero),之前几个版本的《爱玛》都各有所长,但都没真正挖掘出,或者不舍得挖掘出Emma 这个角色身上的负面特征。贴近原著的这个选择,一方面是为了有更多空间去尝试呈现一个更真实的Emma,另一方面,在处理·简奥斯汀笔下的材料时导演和编剧本来就不需要去改变太多,因为简·奥斯汀的故事,永远不会过时。

所以,新版《爱玛》中没有重新编排的时间线,也没有出人意料的选角。有的,是你熟悉的简·奥斯汀故事元素:牵错线的姻缘、两面派的绅士、欢喜冤家和微型的乡村社会;是那些摄政时期风格的装潢和服饰,油画般绵延的绿意,温暖或空灵的英国民谣,穿高腰线裙的女孩戴着夸张帽饰走在宁静的乡间路上。

当然,贴合原著不代表新版《爱玛》不新鲜。新版《爱玛》最明显的新意和亮点,就是导演Autumn de Wilde 大胆甚至夸张的用色。摄影师和MV 导演出身的Autumn de Wilde 给予了影片鲜亮明艳的视觉风格,像是韦斯·安德森的《布达佩斯大饭店》碰上索菲亚·科波拉的《绝代艳后》,整部电影像Mendl's 的一块草莓奶油挞,一条柔粉色的羽毛裙,一座精美的娃娃屋。在年代戏的命题作文下,《爱玛》交出的是一份近乎完美的时尚与美术答卷,毕竟不是每部电影都能让女魔头Anna Wintour 有兴致举行特别放映的。

每一部新的名著改编作品和观众见面时,总免不了被质疑其存在的必要性,仿佛新版必须和之前版本有超过某个百分比的不同,才不算浪费观众的时间。而《爱玛》作为一部浪漫又讽刺,轻松而幽默的小品,否定了这种业内思路的苛刻和严肃性,主创人员们像是原原本本照着简·奥斯汀的配方烤了一个清爽而味道丰富的蛋糕,再适当点缀上数量不多的风格化的草莓和裱花,成就一道可口的甜点。

亮眼的服化道,心动的银幕呈现,一帮化学反应十足的卡司,和背后简·奥斯汀那个值得被无数次讲述的故事,都让新版《爱玛.》成为一道让人享受的色彩斑斓的下午茶。对于有些人来说,下午茶或许毫无必要,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那可是让人全程微笑、沉浸其中的梦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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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奥斯汀是浪漫爱情喜剧类型(Rom com)的鼻祖。90 年代不止是属于简·奥斯汀的年代,也是浪漫爱情喜剧崛起的时代,而此类型下许多备受喜爱的作品,从《电子情书》到《BJ 单身日记》,都是简·奥斯汀故事的变体。在当下这个爱情喜剧从大银幕销声匿迹的时代,《爱玛.》弥补了这一空缺,用烛光中一场诱惑十足的舞蹈,和七叶树花下夹杂着鼻血的告白,再次提醒观众简·奥斯汀“套路”那让人心动的无限魅力。

原著中,Emma 的命定之人Knightley 先生比Emma 大了十六岁,但银幕改编的版本总是有意地缩小了两人视觉上的年龄差。如果保留这种年龄差的话,Knightley 先生对Emma 的教育和引导会蒙上一层父权的阴影,但银幕作品基本都聪明地规避掉这一点,将两人的爱情落脚在“自我”这一浪漫喜剧的永恒主题上。

爱玛在故事中的错着频出,都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有关,而Knightley 先生不仅能清楚地看见那个真实的爱玛,还能全身心地爱着这个拥有许多瑕疵的她。这种设定是浪漫喜剧让人有代入感的杀手锏,因为真实的自己仍值得被爱,是每个人对于浪漫最朴素也最基本的幻想,而简·奥斯汀的故事,也总是通过奖励和歌颂这种卸下伪装赤诚相见的真诚感情,慢慢塑造了一代代人关于爱情和浪漫的脑回路。

作为一个romcom 类型的忠实观众,我的一个小小理论是,每部成功的爱情喜剧都必须有一个决定性时刻,必须将两位主角放在一定会相爱的位置上。对于《爱玛》来说,这个时刻便是那场舞会,而两位主角在一曲之间、在被安排了视线路径的对望之中,感受到了最为

心动是种很难被捕捉的感觉,更难被有说服力地呈现在银幕之上,而《爱玛》靠着绝妙的编舞,暧昧的光影,和两位演员间慢慢燃起的火花,创造出了一种新的吊桥效应。在旋转、牵手、交换舞伴间,在若即若离的触碰和试探间,Emma和Knightley像两颗有固定轨道的行星,被不可违抗的引力拉近,他们脸上疑惑、紧张和兴奋交织在一起不断变换,分辨不出汗水和狂跳的心脏是因为有氧运动,还是爱情。

身体的元素是新版《爱玛》中为数不多的一个现代化尝试,Knightley 先生全裸的出场和Emma 裸背烤火的镜头,一方面进一步刻画人物与空间的关系,另一方面,让现代的眼睛看到那些古典华服之下与我们并无不同的人类躯体。肌肤的裸露一定程度消减了年代戏惯有的时空上的隔阂感,而人类身体的部分反应,也被巧妙地用来描绘主角间的浪漫关系。

Knightley 先生奔跑后的喘气和大汗,和他情感上的迫切相辅相成,而最有趣的一处身体反应,发生在Knightley 对Emma 的告白时。在大片的绿意和白色的花簇下,Knightley 先生说出了那句经典的深情表白:“如果我不是这么爱你,那我还能多说一些。”但出乎他和观众意料的是,对面的Emma 竟然在紧要关头流鼻血,整个场合由此变得滑稽而慌乱。

这一束鲜红而荒诞的鼻血原著中并不存在,是导演自行加上去的。当Knightley 因为对Emma 的情愫而变成一团流着汗的hot mess 时,Emma 不会说谎的身体也自主做出了回应。这是出于本能的身体信号对理智的背叛,乔治·赫伯特说,爱情与咳嗽不可掩饰,而对于我们的Emma 小姐来说,是爱情和鼻血不可掩饰,越想撇清,越是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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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不喜欢简·奥斯汀的人,总是批评她故事的格局小,人物都局限在很有限的空间范围内,花费精力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但正是这样的设定,让第一次执导长片的Autumn de Wilde 有了舒适区内的发挥空间,能自如地在小空间中练习戏剧张力的营造,也借此展现出简·奥斯汀作品中那常常被浪漫盖过风头的,对社会与阶级的讨论。

为了还原Emma 自身以及她所在阶级的瑕疵,《爱玛》毫不掩饰地展露出Emma 作为所谓上等人的自负和短视。影片的开篇就刻意选择了一个原著中没有的场景,Emma 带着佣人们在花圃中剪花,颇为骄纵地下着不客气的指令。Emma 固然是可爱而糊涂的,为朋友寻姻缘也部分出于善良和关心,但新版的剧作和演员Anya Taylor-Joy 那张既刻薄又娇憨的美丽脸庞,都在强调Emma 那些经常被过度美化了的另一面,她的自私、略显愚蠢的沾沾自喜,和她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不自觉的鄙夷。

为了凸显《爱玛》中的阶级差异,剧组在美术和服装上也下了功夫。电影中较为底层人物的家,比如Bates 小姐的屋子和Harriet 的寄宿学校,颜色都更苍白陈旧,而Emma 等人的府邸是大片更鲜亮饱和度更高的粉色和绿色;相较Emma 的时尚大秀,Harriet 和Bates 小姐的衣服会有反复出现的时候,色彩也略显暗淡。

《爱玛》对于阶级差异的讨论和共情的点,几乎都落在了Harriet 和Bates 小姐两位人物上。没有眉毛的Harriet 非常惹人怜爱,她每次陷入恋爱的欣喜(总是伴随着笑出猪声),她的迷惑和不安,和她在Emma 身边时挥之不去的不知所措与自卑,都让Emma 与她之间身份的这层差异更突出也更尖刻。

Miranda Hart 饰演的Bates 小姐,更是《爱玛》中促成Emma 角色成长和完成对阶级反思的双重戏点。Box Hill 的野餐是《爱玛》最重要的一场戏之一,而这场戏中,被Emma 羞辱的Bates小姐的唯一任务就是让观众跟她一起心碎。身高180 的Miranda 是个有些意外的选角,但她对Bates 小姐的呈现是完美的,她日常积累起的有些恼人的喜感和外形带来的笨拙,在这个场景下变成了苦涩的失语和哽咽,重重锤在Emma那从未受过累的小心脏上,也让《爱玛》整个故事有了一丝略为悲凉的色彩。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无心的话,而是真正伤人的,居高临下的霸凌,处于高位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对一个亲切的乡下单身女人的态度,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被权力与地位潜移默化地影响。除了这两位重要角色,阶级差异的细节也藏在背景之中,Jane 自己打理的发型、农夫Martin 的欲言又止,都是有限的银幕时间内必要的点到为止。

但新版《爱玛.》创作者们温柔的地方在于,她们不仅仅提出了这些阶级上的尖锐问题,更是提供了虚构的和解。原作中Emma 并没有亲自去Martin 家中道歉,而《爱玛》里,Emma自告奋勇,带着礼物走过长长的乡间泥路,去之前被她剥夺了幸福的Martin 家中修正一切。《爱玛.》的创作者们,对于自己手中的Emma是更严厉的,她必须要经历更多的考验和道德上的成长,才配得上简·奥斯汀为她安排的那个完美结局。这样的改编,在没有过于理想化地颠覆当时社会阶级系统的前提下,成功逼迫主角去反思她的傲慢与偏见,只有完成了那两次拜访,Emma 最终才能获得好友的拥抱,才能在所有珍视的人面前牵起爱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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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作品,《爱玛》确实有不完美的地方。影片整体的叙事节奏把控得不算精细,缺少阴影的布光也造成一定的视觉疲劳。而美术与服饰上的亮点,对于某些观众来说可能会过于浮夸和繁复,比如其中寄宿学校姑娘们穿着红色斗笠结队行进的镜头,或许就会让观众瞬间出戏到《使女的故事》。

《爱玛》原作中虽然戏剧事件较少,但登场人物数量众多,而《爱玛.》受电影时长的限制,不得不对许多角色进行一些喜剧性、卡通化的夸张。这样的处理手法突出了简·奥斯汀原作中滑稽和讽刺的基调,大部分角色也相当出彩有记忆点(总撇着嘴的Emma 父亲,在背景中也能抢戏的Elton 夫人),但同时,这种只提取人物喜剧功能的做法,也牺牲了角色的深度和多面性。

被严重伤害到的角色包括在Emma 的感情历程中非常重要的两位男性,Elton 先生和Frank Churchill。Elton 扮 演 者Josh O'Connor 相当出色的表演,也弥补不了Elton 是一个观众取笑对象的事实,而千呼万唤始出来的Frank Churchill 变成了一个单薄片面的路人,浪费了我们卡哥Callum Turner 的好皮相。

除了以上这些具体的瑕疵,《爱玛.》也再次提醒了所有简·奥斯汀影视改编作品都必定会有的不完美,即电影媒介相较于文学的永恒局限性。《爱玛》之所以能成为留名文学史的经典作品,很重要的一点在于简·奥斯汀在其中开创的、带实验性质的自由间接文体(free indirect style)技法,用爱玛的思维方式和语言进行第三人称叙事。读者在阅读《爱玛》时,既是通过爱玛的视角看待发生的一切,也是通过简·奥斯汀本人的眼睛看着爱玛所在的世界,即同时拥有第一人称提供的深入角色内心的视角,和第三人称叙事带来的全知全能视角。

《爱玛》电影最终选择呈现的视角,是不局限于Emma 角色一人的,观众既能看到Knightley 先生倍感挫败躺倒在地毯上,也能看到Harriet 与寄宿学校姑娘们忘形的嬉戏,在我们的Emma 还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时,就率先知道她浪漫旅程的终点。但书中通过自由间接文体提供的那种受困于爱玛的思维,慢慢拼出所有事情全貌的阅读体验,是无法通过电影这种媒介完全实现的。这就是为什么影视改编永远无法替代文学,而简·奥斯汀的原著,也因此值得读者们一读再读。

虽然有缺点,《爱玛》作为导演的第一部作品最可贵的地方是不露怯。Autumn de Wilde非常懂得该如何发挥长处,以及如何去平衡简·奥斯汀笔下的浪漫和讽刺。初执导筒的她也是相当幸运的,《爱玛.》聚集了一帮非常可贵的卡司,让《爱玛》的这个微型故事世界变得丰满真实。

选角导演肯定是看中了Anya Taylor-Joy 略带少女漫画感的长相和她之前由恐怖片所树立的银幕形象所碰撞出的别样魅力,而这个有着大得出奇的眼睛的Emma,完美地平衡了角色身上的可恶和可爱。简·奥斯汀改编作品的成败在于男女主演之间的火花,而Anya Taylor-Joy与Johnny Flynn 之间强烈的化学反应,让那一幕难忘的心动变成可能,也保全了简·奥斯汀浪漫喜剧祖师爷的面子。Johnny Flynn,这位即将在传记片《星尘》中化身大卫·鲍伊的歌手/演员,也算是在《爱玛》中用魅力和歌喉小小救回了一点观众们的信心。

扮演Emma 父亲的Bill Nighy 虽然发挥空间不大,但他出现的每个镜头都是一堂喜剧表演大师课,即使被屏风围得严严实实,他用露出来的那一小颗脑袋就能演戏。从《Sex Education》走出来的Tanya Reynolds 也非常亮眼,她小扇子一举下巴一抬,在男女主角最重要的舞会定情戏里也能精准地抢走几分观众的注意力。整部电影里,就连背景里最不起眼的路人都浑身是戏,门童们悄悄交换眼神,商店里的女店员带着明显的态度嘀嘀咕咕,这些元素都成就了《爱玛》世界的完整性,和整部电影那份难得的轻巧可爱。

《爱玛》的片名里有个明显的句号,而这个小小的标点也在每一个章节的标题卡中被不断强调。导演自己给出的解释是,这个句号只是一个有点冷的双关玩笑,因为《爱玛》是个年代戏(period drama),所以就加了一个句号(period)。但这个句号还可以被解读出其他的意思,它是所有简·奥斯汀故事承诺给读者的那个皆大欢喜的完美结局,是童话故事happily ever after 后的那个句点。这个显眼的句号,也在不断提示着达成happily ever after 所需要的必备条件:误会,曲折,鸡飞狗跳,然后从贴着不讨喜标签的Emma,变成最真实的自己。

这就是所有浪漫喜剧的终极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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